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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完 ...

  •   北上到邻省履职后,沙瑞金时而怀念起南方的海。灰蓝水色倒映雾蒙的天,海峡对岸的港口在邻近填海造陆工程挖空的山体衬托下显出一种濒临没落的繁华。与此类似的观感,沙瑞金在别处再未体会过。别的地方要么戴着发展落后的贫困帽子,实则保留下更多的原生态;要么竖起水泥丛林,建筑风格同全国其他城镇大同小异,只有当地独特的乡音标示出风土差异。要么发达,要么欠发达,既喧扰繁华又乡土味十足的,只有沙瑞金记忆里的那片海,那座海岛,那个临海的省份。
      夜里他给罗成写信,说了不少过去的事。罗成复信很快,纸上小楷密密排开,间架和筋骨不减当年。信里还附了罗成自制的剪报,封面是沙瑞金履新当日在汉东省委礼堂发言的照片,里面存了不少他到汉东各地调研熟悉情况、和当地同志互相探讨的图文报道。上面有罗成的圈画和点评。
      罗成写道:过去你在邻省主抓生态经济、海洋经济,如今环境变了,工作重心转移,走得再远,也别忘记回头看看。
      沙瑞金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视野里剪报变得模糊,照片上的他看起来更加严肃,黑发蓬松,也更像是罗成。
      朦胧中,沙瑞金听见有人叫他。一睁眼,发现自己打了个盹,眼镜歪在脸上。眼球受胳膊压久,看什么都像隔了层毛玻璃,影影绰绰。白秘书为他注满水杯,整理批好的文书,一边理,一边向沙瑞金汇报今日群众来信和网上留言。沙瑞金调整了一下压弯的眼镜腿,试图摆正角度。眼镜腿很顽固,偏不按他心思走。几分钟后,沙瑞金懊恼放手,把眼镜递给小白:“找时间拿去修。这天气待屋里犯困,你换套衣服,咱们去打篮球。”
      嗣后,沙瑞金猫着腰,从气喘吁吁的小白手里成功夺球,上篮,完美得分。小白手捂膝盖,喘着粗气告饶:“还是您体力好!”沙瑞金朗声一笑,心里一股闷气松了不少。他抱着球,扔小白一瓶饮料。小白敦敦喝了,擦了把汗:“沙书记,最近都在传,说省政法委下去个高育良,新进了一批学者官员,看似大换血,实际换汤不换药。”
      “嗯,知道。”沙瑞金原地运球,“汉东大学的小林,还有那个梁璐,嫌高校风气不好,纷纷出走上岸啦。”
      白秘书说:“您看,高育良一出事,汉大政法学院连牌匾都换了。”
      “换牌匾?”沙瑞金拍拍球,“人可没变,土壤也是老的那些。从学校移出来的花花草草,到省里干了行政,就能自我革新了?还是在老地方待不下去了。正赶上省管干部处处缺人手,这几位同志既然通过了考核,只要不骛空谈,能干实事,就由着他们,看看能出什么花样。”
      他在晚风中舒展筋骨,小腹平坦,侧面线条像二十出头的小伙儿,唯有鬓角白成了片。小白给他念了这一周省外国外发生的趣事。沙瑞金哈哈大笑,他说:“日本网民的思路挺有意思。我女儿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按着那边的习惯给我发邮件,我都看不懂!后来国内也跟风,我可能是最早一批用颜文字发言的‘弄潮儿’,可是潮流比人快啊,再往后那些新玩意儿层出不穷,哪里追得动?专拣点儿管用的,照猫画虎摹一摹,也就这样啦。”
      小白眯眯笑:“您女儿还在北京呢?”
      “在,总往外跑。”沙瑞金顿了顿,“哎小白,我听说,这李达康当上代省长才没几天,下面又出现了一批他的化身?京州的干部,是非不少啊。”
      小白敦和笑道:“是是非非,还有您拿得稳方向。”
      “哦,都让我下指示?”沙瑞金眉毛一扬,“我到汉东时候不长,哪有这么多重要指示?到各地调研主要是熟悉情况,了解省情;年前到各地市跑了一遍,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我到汉东来,也是这个目的,重点是看和听,如果要说,也只是谈一些感受,跟同志们互相探讨。”
      他的论调,在白秘书耳中愈发亲切与熟悉。小白把汗巾拿给他。沙瑞金往脖颈后一搭:“走,吃饭去。”他在北京惯爱吃些酥脆的点心,汉东少有这些,多得是软绵绵夹糖带馅儿的糕饼。沙瑞金下到地方看完基建,还要到百姓家里看炉灶;不出三日,小白便从他的随口攀谈当中轻松捕获“上有所好”的清晰脉络,从此沙瑞金的餐盒里隔三差五出现零嘴,造型粗犷,花样不多,像蛋糕上的樱桃,不止是点缀,还是最好的食欲催动剂。
      沙瑞金抿嘴咀嚼,发出闷闷的碎响。端坐在侧方沙发的田国富停箸打趣:“背着我们吃什么好货?”
      “炸排叉,”沙瑞金说,“每天一块,不可多吃,惯坏了嘴。”
      田国富了然道:“排叉好,我也中意,家里常给备着,每次吃一大包。”
      “嗯,你是吃香了嘴。”沙瑞金点头道,“难怪要人警惕‘楚王好细腰’,怕的是‘后宫禁排叉’嘛?”田国富受不住他随口揶揄,羞红了脸:“干部要形象,还是细瘦的好!”沙瑞金追问:“真心话?”田国富眼睛笑得不见。
      春分将至,入夜偏晚,沙瑞金和田国富向宿舍区走,小白回家。沙瑞金眺望光秃枝桠上零星的法桐嫩叶,想起年少插队牧羊,坡上的青草。看够一天的书,敛回吃饱的羊,沙瑞金抬头向上,头顶的天比京州的高,星子更多、更亮;但他既来了,便得爱这片天,爱这天底下的人物。他重又想起罗成。那时他们年纪很轻,血气方刚,亲睹过死与哀伤。共同的幸存者身份让他们情同手足,无话不谈。土炕边沿,沙瑞金学着抽烟,一口下去呛出眼泪。罗成夺下烟火,塞他一个搪瓷杯;杯底已经锈蚀,沙瑞金尝到奶茶滋味。甜上心尖。
      罗成不在他身边。
      田国富在他耳边叨念李达康的冒进:
      “……经济社会是要发展,我们不会因为一个地区发展慢了一些,就认为这个地区的主要领导能力不行;但如果一个地区下面‘鸡飞狗跳’,上面‘惊天动地’,即使当地经济发展再快,也是无济于事,得不偿失的。所以,必须坚持安定有序,人与自然……”
      家门近在眼前。他不再坚持要田国富进门做客,国富同志识趣告辞,离开前看到对门高育良家——现已搬进了李达康——门廊下的壁灯。田国富似笑非笑:“李省长有没有主动上门汇报工作?”沙瑞金报之一笑,又说:“他要是来,我岂有不接待的道理?”田国富与他交换个默契眼神,像是意蕴无穷,又像空无一物。
      沙瑞金掏钥匙开门,保姆给他留了灯。黑暗藏匿在二层小楼的角落,从墙砖的缝隙凝视着他。罗成今晚不回家。
      他以为日有所思,梦里便能见到罗成,于是怀着苦涩的期待入睡,合上眼又回到一号楼的会议室,常委们各就各位,等他第一个发言。沙瑞金心里没话,嘴巴却自动开阖,滔滔荡荡讲去。底下人无不点头附和,揣摩他的脸色。
      沙瑞金忽觉索然。他把话头抛给不远处的高育良。高育良不负所托,大段议论洋洋洒洒,气运丹田,有职业歌手与武师风范。沙瑞金让高育良的嗓音沙沙摩着耳蜗,透过镜片与老同志对视。高育良的心事藏得紧,李达康尚且猜不透,沙瑞金却看得敞亮:高老师的心事,或者说牵挂,无非有数的几桩几件。他来了,把人家一早盘算好的路数堵住,就是这么个情况。
      在他眼皮底下,高育良又一次陷入常委布下的埋伏圈,任谁都能迎头赶上,怼他一胳膊一嘴。沙瑞金一反常态,不再趁势追击,从众人口中搭救下高育良。李达康挺了挺下颌,向后一靠,宣告全面胜利。田国富和蔼发言:“高书记的高见,瑞金书记也是认可的嘛。大家一个班子的同志,各抒己见,我们的生活会才开得活泼有力。之前的一言堂氛围,可不能再搞下去了。”众人纷纷称是,赞叹新班子新时代新气象,接着轮到沙瑞金总结陈词。田国富口中的“一言堂”无疑是赵立春,沙瑞金却想着“到哪儿都是一把手”的李达康。他看向李达康,李达康却不在原来的位子上了,他在沙瑞金左手边第一席玩着铅笔,那里刚刚还坐着刘省长。
      沙瑞金再仔细一看,班子还是完完整整一套班子,不过是少了个刘省长……只是,高育良哪里去了?他找不到高育良,急得四处张望。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但还不愿醒,他呼唤小白,他跑过一号楼每一扇窗,赵立春的笑声追着他,拉扯他的脚后跟。终于他来到自己办公室窗前向外俯瞰,一号楼下,高育良正抬头看向他。
      沙瑞金说,你等等我。然后他醒了,汗水湿透衣衫。
      早饭吃粥的时候沙瑞金说要打个电话,小白把无绳话机递到他手边,他又放下了,没有拨号。小白想想说:“沙书记,您的眼镜我送修了,最快中午就能送回来。”沙瑞金说:“好啊。昨晚我回家前,发现备用的那副太久没戴,度数不对了。你叮嘱眼镜师傅一句,让他再多配一副新的,度数和昨天的一样。”小白问:“镜框也一模一样?”沙瑞金忖度道:“……那就换吧。样式你挑,挑好了给我看看。”
      小白答应着,拾掇碗匙下去。沙瑞金把罩在前襟的围嘴摘了,回到里屋翻翻枕下,找到睡前写了一半的信。夜里写的字句,放在日头底下再看,显出许多唐突与优柔。沙瑞金虎着脸,凝着眉,字纸在手心皱成一团;过了一会儿,又摊开抹平,细细叠成方块,和其他信卡收在一起。他抽出去年的来函,其中有高育良托小贺送来的生日卡。沙瑞金讶异于高育良的细腻。他独自赴任,一切节假庆贺从简,生辰写在履历上,除了组织部长,就只有罗成和小倩记得。
      沙瑞金依样描过生日卡面高育良的笔迹。一勾一画,迥异于他与高小凤贪欢时痴迷而失神的脸,也不同于他与纪委谈话时镜框裱起的深陷眼圈。他想起高育良的谨慎,一次次用讥诮言辞去激,像是精卫鸟儿飞去填海;海依然是海,即使枯竭、干涸,缩到水洼大小,总可以挂块“海子”的招牌。文人的尊严,他如何不明白。
      他坐进会议室属于他的位子。李达康一早到了,滋滋饮着水,酝酿着腹稿与脾气。沙瑞金扫过左右两排同志的老面孔,闭了闭眼,再睁开。不是做梦。那就开会吧。
      毋需调研的周末,他打完篮球,把两封信函交给小白投递。小白看是私人信件,便说:“我去趟邮局,正好顺道取您的眼镜,省得老板送了。”沙瑞金一听:“那走吧,我也出门散个心。”他私人时间有限,出个门都像服役的小兵,要请假。他把帽檐压低,口罩戴得像个明星。警卫员和小白左右跟着,先是转了公园,看老人揉拳舞剑,小孩欢叫奔跑。沙瑞金与空气过了几招,呵呵笑着,负手前行。阳光照着他,也照着他院里的盆景。盆景不是高育良充公的那批个人财产,是他让小白从花鸟城和小白家里搬来的沙漠植物,丰盈漂亮,容易生存,除非命硬的李达康路过向花盆里倒茶水,沙瑞金想,它们定能活到我退休那天。
      公园常见的塑料滑梯色彩明艳,接连溜下一串孩子,带头的是个熟面孔,陈海的儿子,小皮球。这让沙瑞金有些意外。此处与省检宿舍隔着几个街区,孩子跑这么远,谁来照看?既担心又盼望着,他四下探望,找到了养母王馥真。老人在长椅上,勾长针、打毛衣,旁边有年轻女同志陪着说话。沙瑞金问小白:“那位女同志,你认识吗?”白秘书摇头:“陈海在省检的同事吧,那会儿他们组织去医院探望,具体是谁……没印象。”沙瑞金说:“哦,那咱别惊扰了人家。”这时小皮球又滑了一圈下来;他不认识沙瑞金,更认不出戴着口罩的沙瑞金。他跳下滑梯,冲向爸爸。陈海在沙地上摇摇晃晃走步。小皮球拉着他手。他走得不那么吃力了。
      沙瑞金沉声道:“侯亮平去了监委,陈海还在省检?”小白说:“对。医生说旧环境能让他放松情绪,同事领导都熟悉,工作强度没以前大,复健更好更快。”沙瑞金想起一事:“之前陈海出事,谁要收养陈东来着?”小白不清楚情况。沙瑞金说:“没准是侯亮平。这位同志顽皮,胆子大,敢想敢干,和陈海性子互补,教养孩子嘛,挺合适……嗨!干嘛闲扯这些……邮局过了吗?”
      小白呵呵道:“快了,快了。沙书记,上次您说您老战友在附近开了茶馆,要是乏了,我安排订个座。”
      沙瑞金说:“太麻烦了,弄完回家,吃点爽口的。”小白说:“行,我和师傅说一声。”沙瑞金提醒他:“不要特地炸什么排叉,上一次纪委同志警告我,‘病从口入’;同级监督嘛,不能变成一句空话。”小白应诺数声,给厨子打完电话,屏幕上跳出一排未读信息,他浏览后平静地报告:“沙书记,出事了。李达康的‘化身’把他圈进去了。”
      事情一旦出现端倪,很快升级扩散。沙瑞金愁白了头。拆东补西、收拾烂局姑且不论,底下干部资历不够,省长职务只能暂由他代理,乱麻、黑锅与皮球齐飞,煞是棘手。对门的房子再度盘抄一空。人们开始议论那幢英式小楼的风水,上溯三届十年,说什么的都有,迷信宿命的同时获得幸灾乐祸的快感。
      沙瑞金拉开办公桌抽屉,见到角落里未寄的信,不由哑笑。那一日他与小白半路杀回,周末难得的闲适一举压灭,此后三旬马不停蹄,两封私信抛进纸堆惨遭忘记。
      沙瑞金拆解犊皮纸封,和五周之前那个心绪不宁的自己隔空谈心。悒郁与思念隔了时日,丝毫不见冲淡,悉数跃于纸上,簇然如新。罗成太远,别人又太近,曾经亲密的老伙计不是早早动身去见马恩,就是禁足在秦城颐养天年。日轮向西,小白进来收拾文件,方便下班前和市府交接。沙瑞金鼻梁上架着新配的玳瑁眼镜,习惯之后异物感消失,眼镜像是长在了脸上。
      夜里他回到还是孤儿的童年,梦见被陈叔叔领着,往家走。成年人的大手牵着他,沙瑞金抬头看陈岩石,却对上赵立春的脸:年轻的赵立春垂头看他,表情冷暖莫测,雍容之中含着肃杀。赵立春一字一顿说,我没你这个儿子,眼角流下赤色的泪。沙瑞金愣住,手也被松开。常委们聚拢来,将他包围。沙瑞金奋力分开人群,像分开发怒的海水。海水变成了祁同伟,怀里一捧殷红花束。是林城玫瑰。
      沙书记,玫瑰为什么这样红?因为赵立春用泪水将它染透。沙书记,我们都叫你陨石,从外太空降临汉东,砸得我们官不聊生。现在我们都完了,只剩你一个啦——你是我们的英雄,你是人民的儿子,你是一个孤儿,没有父母,没有名姓。
      他一个人往家走。他一直走,走到天亮。家早就过了。他在膝腿酸麻中睁眼,天花板变得高远。小白在外间忙碌,布置餐食。
      沙瑞金想找人说话,他发现无话可说。除了开会。会议发言就像俄国套娃,一套接着一套说。会是开不完的。休会的间隙,沙瑞金陷入沉默,吃许多植物,耗更多心血,从茎叶到血管,流淌着太阳的力量。像他这样的人,或许还有很多;沉默把他们巧妙隔开,沙瑞金只能从自己推断他们确实存在。
      睡前,他翻看半个多世纪前,老一辈人写在知天命之年的书本。人生五十年,白驹过隙,写一本书献给自己,无论自我陶醉或者揽镜自怜,苦功夫花下去,必有回甘。沙瑞金也知道,如今领导都想当作家,作家想当导演,导演想当领导;单靠认识层面的跃进,空想无法落实,解决不了问题,社会不会改变;况且多年过去,认识并没有大步前进,反而像改革一样迈入深水区。古人四十不惑,而今寿命拉伸,深厚程度随之压扁,困惑非但未减,反而日日刷出新高。终身学习保持思维柔韧已属不易,迟滞与健忘才是老年幸福的标志。沙瑞金靠写信来固定记忆,靠文字的堤坝抵御遗忘的海潮。发展是唯一出路,他一刻不肯放松;鬓角丛生的白发削短便是,落马干部岗位空缺填上便是;凡事预则立,他要做,就没有不成的理。
      初春,沙瑞金率团北上开会,小白把领导吩咐过的东西装箱携带。出发当天,香樟法桐目送他远行,向天伸展的枝头,新叶尚未抽芽。茶歇会后,他去拜访罗成,又去秦城,看望立春。立春一张白净面皮,星星点点缀着老年瘢痕。他说:“苦了你。”沙瑞金吸了口气,淅沥吐出:“不会,让您见笑了。”赵立春的目光隔着玻璃描摹他的眉眼。两人对坐良久,赵立春说:“见见高育良吧。他家没有别人了。”沙瑞金说:“好,我见。”赵立春不无挖苦地:“现在你肯听我了。”不待沙瑞金有所反应,赵立春簌簌起立,转身背对;负在腰后的手五指拢起,凑成奇妙角度,造型像一颗心。赵立春手指渐次弹开,心便散开,没了样子。
      沙瑞金得知,高育良在单人居室备下茶点,等他来“杀一盘”。他答应前去,每一步靠近却愈发加剧了不适。他可能是真的不喜欢这位高老师。高育良仓皇落马,算不得什么颠覆性的里程碑事件,甚至比不了李达康下台那般火热,至多地方志为他载一笔是非,成为民间传讹、妖魔化官员与知识分子的最新谈资。而在高李相继走后,沙瑞金一没生病,二不失眠,三不贪眠,一切照旧。但有什么东西,随着对门院落化为焦土的花草一道消失,留下缺裂。
      门无声滑开,高育良伫立窗前,背影较沙瑞金印象里短了一截。沙瑞金进去,高育良一定听见了,却没有丝毫动弹。沙瑞金从身后接近。室内空气沉闷得像梦中壁立的人海,未知的阻力牵扯他的踵与踝,而他停不下来。高育良面朝窗外,自言自语似的咕哝:
      “这几天躺下来一闭眼,感觉像睡着了,脑子却止不住空转;像在想事儿,其实什么都没想。没睡上五分钟,他们就叫我起床。怎么起得来?从里到外,上下,胳膊腿儿一起疼。也想过不如死了干脆。祁同伟多聪明?法医说,他从中枪到死,不超过三秒钟。三秒,命都给他。”
      棋枰落子一声脆响,打断了高育良的絮语。花白头颅转动,面向沙瑞金,表情和动作都少了后者熟悉的稳重与沉静。高老师老了,沙瑞金想,在衰老面前,他和我一样。忽有一种冲动,想接近高育良,隔着毛衫感受不服输的抗拒和紧绷。高育良见他面色阴沉,嗤笑一声:“新配的眼镜?”沙瑞金接过话头:“不难看?”高育良揶揄道:“谁说你难看?就算真难看,也少不了一大群人把你吹捧上天。”沙瑞金执意问他:“不难看?”高育良直视他的脸孔,良久,取掉鼻梁上的花镜:“坐吧。茶不好,将就一下。”他给沙瑞金斟水,热雾散去,盏中茶汤澄澈、金黄。沙瑞金一嗅便知:“噢,武夷岩茶,我办公室常备这个。”高育良的裸颜缺乏温度,嘴角噙一个笑:“是啊,上有所好。”沙瑞金:“高老师怎么也随起大流了。”高育良:“沧浪之水嘛,身在其中,难免不随波逐流。至于是清是浊……大可不必多虑。”他以一枚白子叩响棋枰,同沙瑞金呈对角星位。摆棋是为了不说话,两人有此默契,于是你来我往,好好切磋了一番。
      “见过赵立春了?”高育良不经意似的发问。
      沙瑞金应道:“嗯,他还在怪我。”
      高育良哂笑道:“怪你,那还得了。不如怪自己,运气不好。”
      沙瑞金:“你也是运气不好?”
      高育良:“是啊,当初一步走错,便步步错下去了。”
      沙瑞金点数提子:“那不能说运气不好。”
      高育良狐疑道:“怎么,不是运气不好,那还是命不好?”
      沙瑞金:“好与坏,要辩证地看。”
      高育良:“早该想到,在诡辩这件事上,你强过我。我在大牢闭关,日复一日,除了思考,没什么可做。笼中鸟罢了,再成不了气候。可是铁窗之外,也不过是另一座牢笼,哪里都是看不见的围墙。无人幸免,无人逃脱。”
      他兀自说了下去:“沙瑞金,你头发全白了。”又生出感慨:“头发白了,心还是热的。不比我们这些心死的老家伙好上太多。”
      他的手在桌下让沙瑞金揽住,有什么东西塞了过来。高育良好笑地说:“现在倒是起了好心,送我一杯毒酒,早早上路?心意虽好,我却不想走得太早。”
      “再看看?”沙瑞金说。
      “空弹壳……”高育良一怔,捏紧拳头,“沙瑞金,我一只脚已经踏进坟墓,你何必多此一举,再来激我?”他血压上升,面色薄红。沙瑞金说:“你也知道,无论有意无意,祁同伟这一枪是为了保你。原本想邮寄给你,怕路上丢了……”高育良把棋子摔在台面上,搅乱一片阵局:“不要再说了。”他胸膛剧烈起伏,他像困兽在原地打转,最后手撑窗台,高贵的头颅垂在肩下。室内空气格外滞重,门口却肃静异常。沙瑞金吩咐过守卫,这段时间留给他们,闭路电视也暂时关上。
      沙瑞金走到高育良身旁。高育良像盲目的公牛喘着粗气:“你走吧,以后也别再来了。”他眼窝深陷,原本镶着眼镜尚能遮掩一二,此刻,层叠的褶皱与枯萎的皮肤被无名的水流淹塞。高育良侧过脸,喉中却溢出一声哽咽。所有的狼狈都展露在沙瑞金眼前,他再也维持不住曾经骄傲的假面。
      沙瑞金一把手做惯,不以他人为动摇,言听计从是万万不能。何况高育良嘴上赶他,未诉诸言语的部分却表达了相反的意思。他深深看了高育良一眼。两人的关系如同君子弈棋,彼此维持一种默契,总要面挂微笑、虚晃一枪,试探对方底线。倘若对方落难,也无需自视高人一等,施以同情。“假若我与他一道跌落人生谷底,我不一定比他先爬起来”。
      窗外乌云蔽日,高育良的脸沉入阴影。沙瑞金一向渴望旗鼓相当的较量,但这一次,他强迫自己走开,走回去,重新审视棋枰。嗣后,他一人分饰两方,继续这场纵横线上未尽的角力。高育良的白棋起初显出颓势,之后变幻诡谲,接连在三处布劫,形成无限循环局面。按日本规矩,这是和棋,但仍可决一胜负。沙瑞金沉吟半晌,正欲提子,高育良在他背后幽幽地说:“不提子,另做劫材。”他情绪显然平静下来,呼吸镇定。整间屋子没有老人住宅常见的浊气。他毕竟养尊处优,沙瑞金想,内里姑且不论,至少面上保持了清净。
      “我儿子好吗?”高育良问。他给茶壶添水,热雾在壶口袅袅盘旋。
      “没了父亲总不是好事。好歹和祁同伟的儿子养在一块,调皮捣蛋也有个伴儿。”
      “他胆子小,不能调皮捣蛋。”
      “祁同伟儿子胆大,会来事儿。听说已经开始跑码头,给社团提货了。”沙瑞金啜一口茶。高育良狐疑看他。沙瑞金笑容优美,不容置疑的样子。高育良终于承认:“孩子有自己的生活。我又是不合格的父亲,知道情况也帮不上忙。”
      沙瑞金:“父母没有合不合格。孩子像野草,你不管他,他照样长;赶在前面为他操心,遮风避雨,反倒长不快了。”高育良说:“哪怕是孤儿,抱养的孩子,最后也都长出来了;可见,只要有上等的人品命格,在哪儿都是一棵参天巨树,涵养一方水土,造福一代江山。”沙瑞金:“你也是个野心家。”高育良恢复了假笑:“走这么远,累了。”沙瑞金以茶代酒,痛快饮干:“等出来了,回家。”高育良不置可否:“回去给人看笑话?”沙瑞金:“难不成你想客死他乡?”他心有所感,话音一窒,沉声道:“还是说,你已经——”
      警卫在外叩响门板,探视时间即将结束。高育良首先起立,伸手与他相握,握的时候用力摇了几下。沙瑞金手劲不松,僵持着,等高育良答话。高育良叹了口气:“我是俗人,又不是圣人,哪能轻易就放下……谁都有过不去的坎儿,索性就这样吧。”他的手虚拢着沙瑞金的。将死之人往往试图抓取一切求生的希望,高育良还没有走到穷途末路,又或者,他早已放弃了虚缈的希望。
      他把高育良拉近。年轻时打仗,他在瘴疠遍野的莽丛中奔跑。死亡气息迫近,灵台异常清明。他在高育良身上捕捉到类似的危险信号,终于松了手劲。人嘛,无论是谁,到头来都是独自一个,无一例外。
      直觉告诉他,这一走,再不会有相见之时。高育良似有同感,他仰着没有眼镜的枯白的脸,半张着嘴,迥异于常委会上的巧舌如簧。沙瑞金给了他一个拥抱。高育良把头埋在沙瑞金肩上,手臂垂落,像三月的紫藤挂在高墙。
      回京州那天,落了雷雨,春花都谢了。沙瑞金发现,院前的沙漠植物经了雨水,窜出新的绿意。他照常起居,与罗成通信不断。罗成像他在世上的另一爿投影,或许原本就是一体,是柏拉图所谓的“原人”,让颟顸的主神一分为二,一是罗成,一是沙瑞金;两个都像古老的巨人,有用不完的气力,肯踏入最深的河,不惧暗流,不畏冰寒。
      日子匆匆地过,“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九月是他旧历生辰,不是整数年纪,本人全不记得,还要小白送信进来,从中拆出贺礼,才想起有这回事情。南边邻省一度共事的老同志寄来海鸟照片,小倩送他大字精装书册,罗成照例出一期剪报,盘点一年间他公开露面的报道,并附校注与调侃。沙瑞金把亲朋的好意一一收妥,最底下一张灰蓝卡纸贴着桌面。他把它翻过来,熟悉的笔触撞进眼帘。是高育良写来贺卡,明信片的形式,话只三行,祝他健康。
      之后每一年,他都收到这样一张,灰蓝如海雾,像定时发布的告示,带来寄信人生还的讯息。他把今年的祝福放在去年的上边,收起床头柜抽屉。夜里,他梦见南方的海,滩涂潮润,沙地硬实,岸边破落的板房辉映着高耸的华厦。沙瑞金朝海里走了几步,水漫过脚踝,波涛鼓荡。海里有光,有人提着火烛,照看四周。烛火映亮那人的脸,是高育良。
      沙瑞金拨开重重海水,向高育良走去。先是怎么走都走不到,他沉着心,迈开脚,步履不停,终于,渐渐地,近了。高育良左右逡巡,像丢了东西,正在找寻。沙瑞金一把捉住他:在找什么,高老师?当心摔跤。
      高育良轻轻地说:我在找人。
      找谁?连命都不要了吗!
      也不是找谁……天太黑,我看不清。所以点着灯,盼有人看到光,来找到我。
      水已涨到腰际。他不容分说,紧拽着高育良手臂,向岸上去。高育良沉默地跟随,没有反对的表示。两人索索踏过浅水区,他突然止步,高育良刹车不及,一个趔趄,撞上他的手臂。烛灯跌到水里,熄了。
      他问:刚才,真不是在找我吗?
      什么,高育良怔怔道。
      他咬重音节:是找我,不是别的谁?
      怎么会,不是你,也没别人了。
      海面升起蜃气,远处世界消失在雾里。沙瑞金清楚一切是梦,唯独这一次,他不肯立刻醒来。高育良提醒他:不早了,你回去吧,我抽颗烟。摸索了一阵才说:都打湿了。沙瑞金说:去我家,我家有烟。高育良说:下次吧。沙瑞金哪肯放他:下次?就这次,现在。高育良微弱笑笑,像一声叹息,沙瑞金的手突然空了。他四下搜索,大声呼喊。涛声如旧。他没有高育良了。
      朦胧中,听见有人叫他。沙瑞金从梦魇中挣脱,冷汗沁透背衫。小白立在床头,递来热毛巾和早餐托盘。沙瑞金以茶漱口,方道:“上午的会安排得晚,头发你帮我染一下。”嗣后,他看着镜中的人像重新变得年轻,那确是自己,现在的自己;不是罗成,也不是过去的沙瑞金。
      他等了几日,没什么消息,天下太平。梦只是梦而已。他给秦城去了电话,接线员转给赵立春。赵立春像他们刚认识那会儿似的连声抱怨:暖房太闷,饭菜缺盐,想安心写个字,笔头偏折断,管高育良讨了根新的,墨色又不纯。沙瑞金悠悠听着,末了转告他,赵瑞龙举报立功,再获减刑。赵立春停了停,轻嗤道:“早知道了,这破地方什么都缺,最不缺人嚼舌根。”他语调微妙地扬起,巧妙地压抑,正如海边拾获宝匣的童子,生怕人察觉他的快意:“你退休过来,我约老钟打牌。”沙瑞金说:“老钟和你一向势同水火,怎么来?”赵立春懒洋洋地:“我怕他?等他退了,除了我们这些老人,谁还给他几分薄面不成?那谁,秦思远?田国富?笑话。”沙瑞金沉默苦笑。赵立春继续说:“育良除了打谱就是抄书,达康网球玩不了两局就猫回屋里,说怕抻着胳膊,矫情。”沙瑞金说:“敢情你们组了个汉东第二省委,留个烂摊子给我。”赵立春宽慰他:“□□,瑞金同志,改革尚未成功。你这个位置,多少人抢着想坐还轮不上。多保重吧,少不了你的好处。”
      “如果当初不是我,高育良——”
      “犯什么傻,”赵立春厉声道,“得亏是你!再不能是别人了。你好好干,挂了。”
      沙瑞金捉着话筒,耳边嗡嗡地响。他推开二楼的窗,对门房子住进新的邻人,经济抓得很稳,风水流言失去讨论价值,逐年遭人遗忘。太阳照进他的院落,门前沙漠植物开出花朵,不屈地向上。他想再活几年,还有那么多事可做。他闭眼,迎着光亮,听见有谁在说:得亏是你;不是你,再没有别人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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