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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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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来的时候是日上三杆,阳光直直地照射进来,强烈地睁不开眼。
“你醒了?”他半撑起身子,一个俏丽的身影娉婷地走近,来人端着一个铜盆,挂着手帕。他认出这是燕儿,唐家九少爷的贴身丫鬟。他心里一阵纳罕,难不成他这是在唐府?断不能的,他轻易否认,堂堂唐府可容不下他一介伶人。他暗自观察四周的装潢摆设,说不上华贵,但自有一份书香典雅之气。
燕儿拧了一个帕子给他擦脸,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知悉他的疑惑,脆生生地说:“你别担心,这是九爷市郊的别院,平日里空置着,现如今也只安置了你一个。九爷说你需要静养着,这里是最适合不过了。”说罢她收拾了帕子,端起铜盆走了几步,又转身说,“你再歇着,我去告诉九爷一声。”
“燕儿姑娘!”他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沙哑无力,“我这是昏睡了多少日?怎么又承蒙了九爷的照顾?”他是真的百思不得其解,脑仁疼,也只能想得起登台前的阵阵锣鼓声。
燕儿欲言又止,瞪着他的眼里竟有些嫌恶。她重重地将帕子丢进铜盆里,“戏台子是你自己要跳的,现如今装什么良人?” 说罢就挑帘子走了。
跳戏台?他掀开被子,一双腿被包得严严实实。他试着动了动,双腿却不听使唤,绵软无力地耷拉着。跳什么戏台?对了,那天他要唱《玉堂春》,扮上头面好不精神。他等着锣鼓敲了三轮才缓缓出场。可不是嘛,他柳云琯是城里最年轻的角儿,钓的起看官的瘾,配得上三番五次的请。
柳云琯记得自己步履轻盈地上了台,惊异着台下不同寻常的寂静,等自己抬起头,看台上却只有唐家九少爷一人。唐浅端端正正地坐在看台中央的雅座上,着一件湖水绿色的长衫,好不风流倜傥,如同戏场里的王。
“怎么就跳了呢?”
唐浅半依在炕上晒太阳,一闭眼就看到柳云琯像是一只翩翩的蝴蝶,他的云袖一舞,唐浅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就跳下数丈高的戏台。
“爷,您在嘀咕啥呢?”燕儿挑开帘子,露出一张鹅蛋圆脸。她从小和唐浅一起长大,自持与别的丫鬟是不一样的,谁见了都得客客气气叫声姑娘。
唐浅不耐烦地挥手,燕儿端上了一杯刚沏的六安瓜片。“那柳云琯醒了。”燕儿淡淡地说,“好像烧得糊涂了,都不记得自己跳了戏台。”
“唔。”唐浅感觉松了口气,但脑子里还是柳云琯翩翩的衣袖,和纵身一跳的决绝。怎么和他待在一间屋子里就非死不可?之前他要请柳云琯到府里唱戏,这戏子倒好,三番五次地推。他唐浅是什么人?从没见过这么不识捧的角儿。那他偏要包了整个戏园子,任旁人是谁都进不来。你柳云琯不是要脸吗?今儿还非得给他唐九一个人唱。
可他从没料到柳云琯宁可去死--他让锣鼓敲了一轮又一轮,柳云琯在台上羞得耳根通红--唱吧,《玉堂春》的调子一起,你算得了什么苏三?不过是曲曲一个戏子,还真把自己当成戏文里的风流名士?
明明柳云琯跳下去的时候身轻如燕,唐浅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怎么都不痛快。
“爷要去看看他吗?”
“没什么好看的。”唐浅心烦意乱,“你给我好好照看着,找城里最好的大夫来,保证把他的腿治好了。”他将茶碗重重一磕,起身往外走:“告诉他,腿治好了,还得給爷们我唱曲!”
柳云琯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一赌气就跳了戏台子。这台子这么高,一条腿便废了。唐家请的大夫悉心照料着,可以站起来扶着走走,但新生长的腿骨就好像短了一截。柳云琯每跛一步心就凉了一分:唱旦角的人没了身段,就像砸了饭碗。
他也才刚刚17岁。年纪小的时候家里穷,他又生得粉面红唇,一口好嗓子清凌凌如同溪涧鸟鸣,理所应当被送进了戏班子。师傅知道他是老天赏饭吃,未来总有一天要当角儿的。当角儿就是要傲气,师傅告诉他,从进梨园的第一天起就捧在手心。他似乎也真以为自己成了角儿,越唱越好,宾朋满座,名震京城。那时他对于唐浅的请帖向来不屑,谁都知道唐家九少爷唐浅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家世显赫,好梨园,捧戏子,这种人怎可入他眼?柳云琯自持也有几分风雅,这唱戏,自然要唱给懂戏的人听,他唐九也就听个响。
但他错了。错在他命如草芥,还心比天高。他只听进去了师傅告诉他当角儿要傲气,却没听到当角儿也要识捧。唐九不过动动手指头,他手捧的一丁点自尊,就碎得如同一地琉璃。
“柳云琯。”那一日已经入了冬,他在唐家的别院已经待了三月。燕儿进来给他添火炉,凑到了他耳边:“九爷想要见你。”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想,见就见吧,失去一条腿让他想明白了很多事:从始至终他不过都是富家子弟们唾手可及的玩物,如今也就是他唐浅豢养的金丝雀。
唐浅从屋外掀帘进来,带进了初冬的凉气。他穿着一件大氅,生得高大挺拔,从头到脚昭示着他的一生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