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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阴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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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元旦前夕。
屡次拨不通,吴南里放下了电话。
家里没有人,客厅不大却显得空旷,她走进厨房,关掉火,将刚煲好的热汤盛进铁皮保温盒,又回房间简单收拾一下,抓了副棉手套出门。
经过廊道最外面的一扇门时,里头传来了稚嫩的呼声。
“妈妈。”
声音很小,吴南里脚步一顿。
“妈妈。”
这次听得确凿,她轻轻打开了门。
走廊里的灯光漏进房中,映出被单是水蓝色的,美人鱼印画上露出半颗小小的头,两只小手像是螃蟹钳,紧紧的攥着被子。
“妈妈去哪?”
“妈妈出去有点事。”
“妈妈去找爸爸吗?”
吴南里迟疑片刻,“对,妈妈去找爸爸。”
她又问:“爸爸在哪里呀?”
“爸爸在工作。”
小蟹钳突然伸出被子,抓紧了母亲的手腕,“要跟妈妈一起。”
吴南里看向女儿,房间很暗,两只眼睛却水汪汪得发亮。
想到明天就是元旦,晚上家里又没人,实在不放心把五岁的女儿扔家里。吴南里默叹口气,“也好。”
工程项目周转很急,前两日下大雪停工,天气一好工地便连夜加班。
工地上亮着灯,推土机的履带在沙地上滚来滚去,一旁站着几个身穿厚棉袄、头顶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宁介子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们,像是积木里配套的小人偶。
一个戴棉纱手套,拿对讲机的男人走过来,“什么人?”
“我找宁世伟。”
“你是……”
那人打量一番母女二人,立马明白过来,转头大喊:“大鳖!老宁在屋里不!”
那个叫大鳖的回过头来,大声应道:“宁世伟?不知道啊?”
“老宁家属来了,你赶紧先去看一眼!”
那人挤眉弄眼,还没等交流出个结果来,吴南里开口说道:“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去看眼,不在就带孩子直接走了。”
“老宁屋在……”
“我知道。”
夜晚工地到处窜风,吴南里弯下身,给她把毛线帽子往下扯了扯,遮住耳朵跟眉毛。
宁介子穿着崭新的天蓝色棉袄,姜黄色的帽尖缝了一颗毛线小球。她皮肤白,小脸冻得红彤彤的,令人看着讨喜又心疼。
“对不起啊,大晚上不睡觉,陪妈出来吹冷风。”
“没关系,妈妈吹我也吹。”
吴南里心一暖,“那咱们找到爸爸就回家。”
宁介子乖巧的点了点头。
她牵着妈妈的手,在黑黢黢的工地上左绕右绕,土地冻得硬邦邦的,时不时跨过钢筋和红砖。
又是一块斜钢板,母亲先下去,转过身再来接她。
“小心。”
宁介子蹲在钢板边缘,打量着落差,又抬起头。母亲穿着殷红色的呢大衣,扣子扣到顶,像冬夜里燃烧的火柴。
她稍稍犹豫后扑进母亲怀里。
毛呢大衣冰凉,拥抱却格外的温暖踏实。
“是不是长胖了,”吴南里嘟囔着把她放地上,掐掐粉嘟嘟的小脸,“应该是又高了。”
听着像是褒奖,宁介子硬忍下去一个哈欠,抬眸对着母亲笑。
集体宿舍门口亮灯,里边却是鸦雀无声,除去半夜出工的,其余都在睡觉。
宁世伟的单间在二楼角落。吴南里不清楚里边的状况,斟酌后还是让宁介子在楼下等。但她又不放心把女儿扔宿舍门口,即便眼下空无一人。
楼梯后有一小块平坦的水泥地,宿舍楼正好挡风,白炽灯也能勉强照过来点。
母亲把她拉进楼梯下的一小角黑暗,问道:“这里有点黑,一个人会怕吗?”
宁介子勇敢的摇了摇头,“不怕。老师说我胆子最大,比男生都大。”
“好样的,”母亲拍拍她头,帽尖毛线球俏皮的抖了两下,“介子玩过木头人吗?”
“玩过,”宁介子说着念叨起来,“123,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
“妈妈上楼找爸爸有点事,你在这儿当木头人,不准说话,不准走动,直到妈妈下来找你,好吗?”
“123,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
……
一个颤栗,吴南里被冻醒。她躺翻了个身,床上空荡荡的。
宁世伟出去了,偌大的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房间温度很低,原来是窗子没关。
宁母下到窗前,失神的望着窗外,直到打了喷嚏才终于关好窗。
她把暖气调高两度,重新裹回被子里。眼前又浮出了梦中的脸。
粉嘟嘟的小脸,冻得像是抹了脂粉,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得一尘不染;天蓝色的棉袄,姜黄色的毛线帽,帽尖那颗走起路来直抖的毛线小球,还有说123木头人时,娇滴滴的声音里饱含信任。
房间不知不觉的变暖,宁母却再无睡意。
不想睡,也不敢睡,她怕阖上眼再往下梦去。
因为她知道,那不是梦。
一月在忙碌中平淡的度过。
那晚接过经理电话,宁介子第二天还是照常去上班了。
一来“明天不用来了”口说无凭,并无任何法律效益;更重要是因为她组的成果被最终录用,部门经理不好再说什么,宁介子也无心挑事,权当车站那通电话没发生过。
只不过覆水难收,她心里清楚,即便是低调稳妥的做事,也不得不留个心眼。
转眼到了月末,vr体验店顺利开张。
下午时,两人抽空通了电话。
齐明声音听着有些激动:“线上宣传加上庆元路周末,天还没黑已经接待百来人了。”
宁介子大致估算了下,日营业额怎么也有大几千了,晚上争气一下说不定能破万——复购率固然重要,但客流量不可或缺,这数据无疑是个好兆头。
通完电话,宁介子情绪都被带了起来,跟自个儿中彩票似的,唇角总是不自知的上扬。
下班后她直奔庆元路,没想到半路遇上了熟人——一家三口请她帮忙照相,女人正是美高时的心理医生。
李医生烫了头发,又穿着便装,宁介子拍照的时候不敢认,还是李医生先上来叫的她。
“儿子录了大学,我们带他回国转转。”
“什么时候离开江城?”
“明天一早就走了,”李医生见身后是家咖啡厅,问宁介子道,“赶时间吗?”
她估摸齐明那离结束还有好一会儿,便说:“不赶。外边冷,进去坐吧。”
李医生和家人打了招呼,说一会儿结束了去找他们。
“不会走丢吧?” 李医生家人走后,宁介子担心的问道。毕竟庆元路人多店杂。
“不用担心,”李医生笑道,“先前路过一家游戏厅,爷俩在门口观摩了好一会儿。”
宁介子眼睛一亮,“vr?”
“咦,好像是哦。”
“东西好了,我去取一下。”
宁介子说着起身,顺便把大衣脱了搁椅背上,转眼功夫带回来两杯热饮。
“谢谢,”李医生双手接过杯子,“黑裙真好看。”
宁介子穿了一件黑色的修身长裙,除小高领外没有多余设计,但剪裁和质地都很好,衬得身材凹凸有致。
她顺着裙子坐下,道了谢。
“高中都没见你打扮过,不过也是学校Dress Code太严了,裙子坐下必须完全抱住膝盖,还不让穿T恤衫和运动裤。”
宁介子回忆道:“还有POLO衫,连帽卫衣,牛仔裤……抓到三次就开除了。”
“简直磨灭人性,”李医生笑着摇头,又看向她,眼中带着欣赏,“有人说过吗?纯黑很衬你气质。”
两人聊了聊近况,无非是换了什么工作,国内外生活比对……
就在宁介子预感要被问及情感时,李医生忽然来了一句:“现在还怕黑吗?”
宁介子一愣,摇摇头,笑说:“你还记得这个。”
“当然。最早接触你的时候,有次咨询室停电,可把你吓坏了。”
宁介子记起来了,“之后我就荣升特殊观照对象了。”
李医生说:“现在告诉你实话,你可别怪我。其实当时我也有私心的。那时候我在做一个有关儿童心理阴影的研究项目,你对黑暗的应激反应让我觉得很好奇,因为不像是天生的。我尝试着‘诱导’你回答一些关于过去的问题,其实这是有违心理学实验的知情权的,哎,我真该好好跟你道个歉。”
宁介子笑笑,“这有啥,况且我也没说什么吧?”
“是啊,你嘴太严了!不过这也没什么,我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当心理医生,我也没有说实话。不过我现在也无所谓告诉你了。”
“我都不记得问过你了。所以实话是什么?”
“我有个孪生姐姐,高中的时候染上毒-瘾,有天晚上磕嗨后摔下桥去世了。”
李医生语速快,表述直白,宁介子消化了好几秒,才重新开始呼吸。
她继续道:“我俩性格差异很大,我抗拒变成她,她不屑变成我;我们从上到下都太不一样了,以至于走出去没人看得出我们是双胞胎。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另一个我走了,而我要替她活着。”
要是在美国,宁介子会说一句“I'm Sorry”;但眼下,她竟不知如何安慰,更何况是面对一个永远扮演着安慰者的人。
回忆起过去,李医生眸光微动,她合了合眼帘,说:“有人选择宗教,有人选择艺术,有人选择更极端的方式,我只是恰巧选择了心理。接触、聆听、治愈他人的黑暗,也算是一种自我救赎吧。”
宁介子想起以前李医生说的,关于光明黑暗相辅相成的话。
她看向窗外的一排香樟,不论昼夜冷暖,依然四季常青。
光明,黑暗,谁孕育了谁?谁又背弃了谁?
孰明孰暗,孰善孰恶,她真的不在乎;倘若黑暗的存在是为了衬托光明,恶的存在是为了彰显善,那她宁愿世界上没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善大德——只要恶能少一点,再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