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捕梦床的前世 ...
-
虽然很多人这一辈都在重复做某一件事,但每一个当下的体验是不可复制的。上一秒和这一秒,这一秒和下一秒,都是不可逆转的独一无二。
有些自杀的亡者拥有极度敏感的灵魂,总能在人群中听到呼救;而有些亡灵只有回到那个死的决心最浓烈的当下,才能够听到,尤其是那些对自杀感到后悔的亡者。
古婆婆明显属于后者。
每一个灵愈师在学习后期,都会专攻他最擅长的某一个领域。有时,灵愈师只需要一种幻术就能完成工作;有时却需要好几种。几乎没有灵愈师能完美地掌握所有领域,而我,很幸运地,成为了那个例外。我最先想到的,是空间连接术——重现、延伸、再造某一个背景空间,使在我面前的亡灵回到那一个自杀意愿最强烈的当下。
“婆婆,如果让您再次回到您自杀前的那个时刻,您愿意吗?”
“什么意思?我已经死了,不是吗?”
“让我们假设您现在还活着,我会带您回到您自杀的那一天,从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这一切,然后……”
“不不不!”她激动地打断我,害怕地一直摇头:“我不要看到自己那个样子!我不要再死一次,我已经很后悔自杀了,呜呜……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说着,她的红色眼泪又加深了一些。
她并没有真正理解我的意思,但她的恐惧和坚持应该得到尊重,大概在人世间流浪的这段时间,她真的太苦了。
我决定换另一种幻术。
“好,婆婆,好的,我们不回去了,不回去了。您想不想念您的儿子和女儿?”
“你说我的阿忠和阿美?”
“是呀。”
“怎么不想啊。可我一靠近那老房子,就觉得浑身发烫,像在火里烧,根本走不进去,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
我明白,她说的是活人沸腾的气息。除了灵愈师一脉是灵族,还有别的灵,比如保守家宅的土地灵、护养田业的守业灵、制造灾难和意外的厄运灵。有好的灵,也有坏的灵。
凡是有生气的宅邸,都有土地守护灵;凡是有生活气息的地方,也都有热血的盛气。
“婆婆,您这段日子辛苦了,好好睡一觉吧。在梦里,您会见到您思念的人的。”
“像我们这种死不瞑目的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睡觉了……我的眼睛就没有阖上过……”
“是的,自杀的亡者只能日日夜夜睁着眼,在世间流浪漂泊。但在灵愈师这里,您可以好好休息的。相信我,好吗?”
我召唤出捕梦毯,这是一张浮悬在半空中的毛毯,只有亡者才能躺到上面,若是活着的生灵,一碰就坠落。其实,灵愈师所拥有的全部超能力都只能作用于死去的灵魂身上,对于活着的人,为了维护人类社会的秩序,我们是无法操控或影响的。
“婆婆,您躺上去吧。”
我决定,使用梦境再造术。
梦境再造术——再造、具化某一个由心而生的梦境,在梦里亡灵能回到自杀前的那段时光。
与空间连接术不同的是,他们不是以第三者的眼光去看那些过往画面,因此不会感觉“再死一次”,而是身临其境却不自知是梦境,更像“重活一次”。
古婆婆半信半疑地躺了上去,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她的眉毛就舒展开来,喃喃自语:“真舒服啊。”
她像活着时那样睡着了,打起了轻微的呼噜声。
入睡,是所有亡灵不敢幻想的奢望。
而现在,我要进入到她的梦境里了。
——古婆婆的梦境——
这一天,她起得很早,天微微亮的时候就醒了。
她从衣柜箱底里翻出了那件一直珍藏的大红棉袄,上面刺绣的牡丹花呼之欲出。她上一次穿它还是儿子满月的时候。老伴年轻时就病逝了,这些年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一直过着清苦贫困的日子,再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场合能穿上这件喜庆的大衣。而今天,她决定最后再穿一次。
她布满粗茧的手轻轻抚摸过那朵牡丹花,这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了。虽然放了这么久,却依旧崭新如初。
她换上,在老旧的镜子前给自己梳了一个干净整齐的发髻,左看右看,只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是又丑又老了,也差不多活够了。
她出门的时候,儿子还没有醒。她轻轻带上门,在冷冽的冬日清晨走了两条街巷,想去吃一碗自己平时舍不得吃的水饺。难得的是,这一次,她点了猪肉馅的,大份。她放慢速度,一颗一颗地品尝,似乎舍不得将那碗水饺见底。
她最后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往回走时路过菜市场,从里襟的口袋里翻出几块钱,买了一根胡萝卜和一小块猪肉。医生说她的阿忠现在只能吃流食,她打算给他做个萝卜肉沫粥。
她回到家的时候,儿子依旧还没醒。她想让他多睡会,因为他有时半夜疼起来,连觉都睡不好。她走进了厨房,开始做饭。
当粥熬好的时候,她推开了儿子的房门——
在那不足5平方米的狭窄房间里,床铺和地板上都堆满了杂物,空气里弥漫着药物和酒精的味道。而她的儿子阿忠拉耸着眼皮望着窗外,精神很差。
“阿忠,妈妈把饭煮好了。咱们把牙刷了,洗把脸,吃饭了。”她上前搀扶起他,拿来了一个空的脸盆,又在一只牙刷上挤了牙膏,把牙刷递给了他,在他下颌端着脸盆,一手提着水杯。
等他刷完牙,她把脸盆里的污水倒去,洗了两遍,又倒入了热水,浸湿了一条白毛巾,帮阿忠擦脸。
这个过程中,阿忠始终没有说话。他在逐渐失去力气,连最基本的生活自理都要成为问题了。因为医院每天的花费太高,于是他们不得不先回家,自己料理。
她端来了粥,温柔地吹着热气,一口一口地喂阿忠。
阿忠却难以吞咽,嘴角边一直流出汁液。她眼看着情况一天比一天差,却无能为力,只好强忍着不流泪,用小方巾耐心地擦拭着他的嘴角。
只吃了几口,阿忠就摇了摇头,表示不吃了。
“多吃几口,孩子。”
“妈,我吃不下了。”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怎么了,不饿吗?”
他又摇了摇头:“妈,我昨晚在想,不如直接死了算了。拖累您老人家了。”
她强忍的眼泪在听到这一句话还是决堤了,“阿忠,你听妈妈说,咱们不要放弃。总会有希望的。不就是医药费和手术费吗?妈妈有办法给你筹到钱。”
“妈,你别骗我了。”那张年轻的脸庞上出现了承受不起的无奈和绝望,虚弱地说道:“家里为我治病已经把钱都花光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连姐姐和姐夫一家都被我拖累了。”
“傻孩子,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拖不拖累滴。”她放下粥,帮他理着头发:“这得病不是咱们自己选的,你不要怪自己。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怪自己阿。只要记得,妈妈爱你,我们都希望你好起来,就好了,好不好?”
他微微点了点头。
“你要振作起来。你还这么年轻,老天爷不会把你往死路上逼的。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你都用坚持下去,好好活下去,才对得起妈妈生你养你。你听妈妈说,妈妈那个床头柜里还有一本存折,里面还剩了点钱,密码是你的农历生日年月份。知道是哪几个数字吧?”
“嗯。”
“你之后叫你姐去取下,妈妈就不走这一趟了。还有,告诉你姐,之前给妈妈买的那个保险的保单,要找出来,她收着哩。”
“找那个做什么?”
“喔,没什么,妈妈就突然想起来了。”
她还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这一刻,她似乎有很多要交代的,可是又无法一一交代了,最后,她又问了一句:“你手机上应该有存舅舅的电话号码吧?”
“有的。”
“那就好,要是发生了什么事,记得打电话给你舅舅,他是大人,懂得更多。来,把这碗粥吃完吧,乖,孩子。”
阿忠默默地张开了嘴。
她看着他,眼里都是不舍。
时间似乎变慢了,她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喂完了那碗粥,然后帮阿忠扯了扯被角:“儿子,躺下休息吧。好好睡,睡醒了,就什么都好了。”都整顿好之后,她就走出了房间。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她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儿子。
她把锅碗洗了,又把房间里各个角落仔细打扫了一番,把阳台那几株花浇了水,然后搬来了一张小板凳,踩了上去。
冬日温暖的阳光照射在她满是皱纹的侧脸,像素描一般给她描了暖黄色的轮廓。闭上眼的最后一刻,她想的是,这一死是值得的,她问过女儿,那份保单的保额是30万。30万,应该能救他的儿子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毅然决然地向空中踏出了那一步——
“阿!”古婆婆在捕梦床上惊醒,惊恐的双眼直直瞪着上空,灵魂似乎被抽空一般。
“古婆婆,我是陈远。你看看我,古婆婆。”我随她的意识回到现实空间里,轻轻摇晃她。
“我听到了。”
“什么?”
“我听到了,有人在喊救救我,有人在喊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