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波西唧唧

1、第 1 章

　　下雪了，就是这么毫无征兆地的，突然一片片棉絮就飞了下来。他往窗外看去，那棵老树的脚下，已经薄薄地积了一层。此时他听见远远地起了一阵喧哗，薄薄的，透过冷冰冰的空气传到了他的耳朵里。空旷的野地里闪出几个红红绿绿的小点，他知道是学生出来打雪仗了。现在的雪只有落到头发上是看得见的，在手心里一下就化了。风还有些大，红红绿绿的小点的笑声，就一阵阵地飘了过来。
　　他的办公室——就是一间矮矮的屋子，就在这野地的边上，灰头土脸的。在他来之前，这是个堆煤的地方，墙角熏得黑黑的。他来了，就把这小屋子与了他。晚来的老师，是没有光洁的办公室位子留给他的，初来乍到的时候，他还忿忿了一阵。现在他倒觉得这里也不错，夏天的时候，校工养的小鸡小鸭在野地里乱跑，衬得草地像田野一样新鲜；冬天积雪厚了，也乐得看学生们来这里打雪仗。恍惚间，总让他觉得自己还在学生们那个年纪。有时候他想，这小屋也颇为一个世外桃源了。
　　就在下雪的前一刻，他还在批着学生们刚交的文稿。但他瞥见这雪一落，不知怎的就想停了笔，去找些别的事情做。他一下子卸了力气，半躺在椅子上，盯着朱红色的笔尖。忽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的楠木箱子。
　　这个箱子是他小时候母亲拖木匠打的，用的上好的楠木，原是装她的嫁妆，后来就让他装自己的杂物了。他恋旧，搬来这里的时候，也顺便把这个箱子带来了，为此他带的脚夫还抱怨了好一会儿。这个箱子里的东西说来珍贵，其实一点也不值钱，他还把它小心翼翼放到床底下收着。要是小偷打开了，准会狠狠咒骂他一句，这点破东西也值得这样藏着么？
　　他一面想着，禁不住笑出声来。他把箱子拖出来的时候，手指在厚厚的灰上留下好几个清晰的印子。他费了些力气才打开生锈的锁，一下子涌出一股木质的香气，扑到脸上。
　　最上面一层是一叠书，约莫有七八本的样子，被他爱惜地用青缎子盖上，一点灰也没沾上。有一本最旧的，便是他小时候最宝贝的《山海经》。原本那封面上是有烫金的，书角也是尖尖的，那是父亲嘉奖他的国文，特地托人从书局里买的。如今那三个大字的烫金也剥落得差不多了，书角折了两个，磨损的一边已经露出了纸皮的毛边。那时，他把这本书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纵是某某页的某一怪兽，有几个犄角、有几块鳞片，他也一清二楚。
　　下面的书就稍新一些了。大都是些名家的作品，国文老师送的《韩愈集》，扉页还有一行苍劲的题字，写着“前程似锦”，当做给他的激励。他犹然记得他老人家写字时微微抖动的白胡子。还有一本《夜莺与玫瑰》，是西文版本的，也是西文老师赠与他的礼物。……
　　他把它们一本本拿起来翻看，书的封面本就没有尘，他还是下意识摩挲了很久，才舍得放回箱子里去。他正欲再往下翻，突然被夹缝里的一本书吸引住了目光。大概是没有放稳，刚拖出来的时候陷落进去的罢。
　　这是一本《西欧情诗选》。几乎没有设计的封面，极其简单的装帧。他想起来了，这本书可是偷偷藏住了他少年时的心事。在其中的某一页，一定夹着一张叠了四叠的宣纸，上面用小楷细细地抄满了他当时的一腔热恋。
　　他如今还记得她的模样。清一色齐耳根的短发女孩儿，他只认得住她。脸是圆的，鼻子是翘的，身材确是瘦削的。她的眼睛很亮，走起路来从来不看别处。奇怪，他明明知道她是不会看他的，他还是紧张。每次她走过来——“哒，哒，哒，”他就盯着自己的脚尖，“哒，哒，哒，”她的脚步近了，他的眼睛就悄悄地瞥向她。他看见她百褶裙下的小腿，有节奏、稳健地走来，脚上的黑皮鞋逼近来，就在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无数次这样的经过，他甚至清楚她皮鞋的款式，鞋头的磨损，搭扣上的花纹。待她走过，他的心便扑通，扑通，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他的胸膛。
　　冬天里的某一日，也许是巧合罢，他去先生那里领书的时候，她就恰恰站在那里，他无意的一瞥，就撞上了她的眼神。他的目光就定格住了：他第一次认真地这样看她，看见了她眼睛的轮廓：杏眼，长而疏的睫毛，淡淡的两道眉。他不舍得挪开眼，好似被定住了一样与她相对站着。她睫毛一闪，匆匆躲开了他的眼睛。他才醒过来，觉得这短暂的一眼，就好似去捕捉一束光，猛地照亮了他全身。
　　晚上，他躺在床上，却觉得有一把火猎猎地烧着他的心，他怎么也舍不得进入梦乡。实在是合不了眼了，他一个翻身起来，找出一叠划了红线的宣纸，急急地磨好了墨，用小楷一股脑儿宣泄心里的甜蜜和煎熬。油灯里的火苗跳动着，他的心也跟着它急切地打着鼓。他不知道这张纸是如何被写满的，他又是如何回到了被窝，迷迷糊糊地睡到天亮。清晨，他跑到书市，用一个星期的饭钱换来了这本《西欧情诗选》，然后把记载了他一腔爱恋的宣纸夹在了某一页里，盼望着某一日能亲手送出去。他一路想着这些事情，脸上无意识地漾出笑容来。谁知道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是怕羞地抿着嘴，还是别过头去，不敢瞧他一眼？

　　“笃、笃、笃！”他一个激灵跳了起来，连忙从回忆中脱身，回到了现实。有人在敲门。
　　“是谁？”他纳闷地想，雪下得正大，风刮着窗户，那尖锐的声音他是听得见的。他着实想不到有谁会来。
　　门缝里探近一个通红的脸蛋，怯怯地开口道：“老师……”
　　“老师，我来还您书。”她低着头小步走来，沾了雪的鞋底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个个的湿印子。她解开围巾，突然涌入的冷气使她下意识裹紧了棉衣。围巾里赫然包着一本《红与黑》，温热的，一点雪花也没有沾上。
　　他连忙迎过去，责怪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你知道，晚些也是没关系的。你看这雪下得这样大！”她笑着抬起头来：“耽误了日期，不好！”随机往书架处张望道：“老师，可还有些什么书么？”
　　他把《红与黑》放下，转回身来看她，突然被她睫毛上一点晶莹的东西吸引住了目光：室里是点了灯的，他怕一盏不够亮，特地再点了一盏灯放在案头，好就着光批作业。此刻这一束亮堂的光映着她的脸蛋，他看清楚了那一点东西：原是一片雪花，被黄黄的火苗烤着，格外地晶莹，现在已经有些化了——
　　“老师！”他惊得一抖，回过神来，“我先走了，要回家去了！”她的脸又变得通红通红的了，要滴出血来，深深地埋在围巾里。“哎……！”他正欲开口，她已经飞快地跑向门口，拉开小木门，冲进了漫天的风雪里。
　　他呆立在那里。霎时间一阵懊悔像热水一样从头上浇了下去，他觉得脸有些发热。他猛地冲向了门边，就在他瞟向窗外的一刹那，他才惊觉大雪已经覆过了整片野地，像一地的砂糖，又像刚采好的棉花。
　　他推开门，低头看着那几个深深浅浅的脚印。
　　屋檐上的雪没提防，扑簌簌地滑落下来，把他的头发落了个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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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学期写的第一篇随笔。也是第一次悄咪咪尝试写小说，不过写得不知所云。还是模仿的成分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