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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夫归来,光耀债台高筑 ...

  •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在皖东高邮湖畔,有一个方圆大约三万多亩土地的美丽的军垦农场,这便是安徽省千秋县的白塔河农场。之所以叫做白塔河农场,是因为农场的南面和西面都依傍着一条绵延曲折的河流,这条河当地人都叫它白塔河,农场也因此而得名。
      这个军垦农场在六十年代建场时核定的是部队一个团的编制,隶属南京军区,是安徽省生产建设兵团二师九团,下辖八个连队。
      该团部定址的时候,就选在了白塔河边上,和清澈的白塔河仅隔着一个堤坝,而它下属的八个连队便以团部为中心,在它的东北西三面成等距离均衡状分布,每个连队的建房模式和格局都大体相同,就和部队营房一般:中间一条平整宽阔的大路,路的两边整齐排列着一幢幢由红砖青瓦建造起来的房屋。
      在大路旁边和每幢房屋前面,各个连队都栽种了相同的柳树。
      一年年过去,这些柳树都逐渐变得枝繁叶茂了,在春天和夏天的时候,只要有微风轻轻吹过,那些柳枝便会随风飘舞,不但给人带来清爽宜人的感觉,更于无形中让人们的心里也多了一层柔软。
      到了七十年代初,已经开垦完毕的白塔河军垦农场由安徽生产建设兵团完全移交给了安徽农垦。
      和建场当初部队军事化管理气氛有所不同的是,军垦农场里自撤消部队建制以后,便再没有了以前的那种紧张和严肃感,而是充满了平民的生活气息,下工的号子一响,人们便会唧唧喳喳地从地里成群结队往家里赶,大部分人都会赶得很急,这是因为家里没老人的要赶着回去给一家大小做饭,有老人在家已经做好饭的,也想着早点回去吃过饭好多休息一会。
      农场的每个连队都办有学校,因此,当大人们下工归来的时候,也正是孩子们放学回家的时间。
      路上总是能看见不少规规矩矩背着书包归来的学童。
      而那时候农场的学校里,也总会有那么几个厌学的孩子,他们对学习不感兴趣,却能在田间沟壑里有所收获。
      这样的孩子往往早上背着书包和别的孩子一起出门,半途却借故返回,他们把书包在某个草堆里一藏,就跑向早看好的一个小河沟里大显身手了。
      他们经常全身弄的泥猴子一样,却喜悦着自己手里大自然的天然赏赐。
      这些逃学的孩子也很有趣,他们在外游荡玩耍,心里当然会惧怕老师放学后肯定会找到自己家里来,于是他们便聪明地算准父母下工的时间,急急忙忙鸣锣收兵,在父母一进家门时就抢先炫耀自己在外游荡的收获:水桶里蹦跳的鱼虾,黄鳝,螃蟹或者是被逮到的许多田鸡,但最终还是少不了会有一番责骂或是皮肉之苦。
      那时候的连队里,隔三差五就会看到这样的场面,父亲或母亲跟在某个孩子的后面,像押解犯人一样押着他往学校去,有个别反抗激烈的甚至就被父亲扛在肩上,直接送去学校,而一旦到了老师面前,那孩子也就只能乖乖坐在教室里了。
      袅袅炊烟之后,整个连队就会听到有人在外面呼儿唤女回家吃饭的声音。
      白天,到处都能看见鸡鸭鹅在悠闲自在地觅食散步,不时还会传来一声声大狗小狗的怒吼声,那是狗们不满闲得无聊的孩子们对它们的逗弄,或者是连队里来了陌生人。
      七十年代的白塔河农场,虽然人们的生活水平还完全谈不上富足,但因为人们最为担忧的温饱问题早已经成为过去,且昔日的荒滩湖洼在此时也已被改造成了万亩良田,自然环境更是随之而大为改观,所以农场给人整体的感觉还是十分怡然自得的。
      葛馨家当时就在白塔河农场八连,他们是六十年代中期的时候从老嘉山农场举家搬迁过来的。
      和其他连队一样,八连也是中间一条宽敞的大路,这条大路一直通到各个连队,路的两边也是一幢幢一模一样的红砖青瓦房,最前面的两幢红砖青瓦房是连部,医务室和保管室等重要场所所在地,后来一些大城市来的知青们也都住在里面。
      八连的每一幢房子里都住有好几户人家。
      只是这里原本整齐划一的房子格局基本上都被改建过了,原因是每家虽都分有两间大房,但差不多家家有老人,户户有孩子,而且似乎八连的孩子也尤其多,一般人家都有三四个或者四五个,还有的个别人家有七八个那么多,所以就算把大房隔成几间小房,许多人家还是不够住,于是便有不少人家打开后门,在大屋子后面沿墙再砌两间稍稍矮些的偏房,来补充不足。
      葛馨的家当时就在路右边最后一幢红砖青瓦房的中间部分。
      和八连的许多人家一样,她家的房屋自然也是改建过了:两间大房被隔成了四个小间,一间客厅,一间储藏室,还有两间是他们夫妇俩人和毛丫的卧室,后面砌的两间偏房,大一点的是大毛小毛住在里面,小的一间做了厨房。
      他们家前面还有一个较为宽敞的,左右两边和别人家连在一起的院子,只不过院子的“隔墙”并不是真正的墙,连土坯墙都不是,是用草把子密密裹着细竹竿挤在一起搭建起来的篱笆墙,当时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院子。
      葛馨的家里没有家具,只有几张床和几个红木箱子,所有屋子的地面都是泥巴地,看上去十分简陋,但任何时候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前面的院子里除了篱笆墙拐角处放着的一些农具,并没有多余的摆设,那几个破了的木盆和小塑料盆却利用的恰到好处,里面栽种了不同的花卉植物,在窗台下一溜排摆放着,植物青青的叶子和摇曳的花朵,给进到院子的人立即带来清爽舒适的感觉,也展示了主人一种乐观的生活情趣。
      葛馨家的院子外面也是几棵高大的柳树,那些柳树的树干已经是棵棵比大海碗口还要粗了。
      时间正值炎热的夏季,那柳树茂密的枝条伸展开来,遮住了她家的大半个院子,正好给他们家在炎热的夏天提供了纳凉的场所。
      这天傍晚,外面有着丝丝的凉风,但那漫天的红霞,预示着明天又将是一个燥热晴朗的天气。
      此时,剪着齐耳短发的葛馨,手里端着一盘鸡蛋炒青椒,从屋里轻快地走了出来,她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一个非常清爽干练的家庭主妇了。
      她的丈夫黄光耀以及她和光耀所生的三个孩子,大毛,小毛和毛丫,则已经围着放在院子里的一张简易粗糙的木头桌子团团坐下了,桌子上已经放着两盘菜,一盘炒豇豆,一盘凉拌黄瓜,毛丫把每个人面前的饭都盛好,几个人坐在那里就等妈妈来动筷子了。
      葛馨把手里最后一盘菜放下后,也坐了下来,一家人便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起了晚餐。
      就在这一家子像往常一样欢欢喜喜地吃着他们的晚餐时,谁也没留意院子里却悄然走进了一个满脸病容的陌生男子,而院子的门口,是几个原先跟在他后面的孩子你推我挤地向里面张望着,但谁都不好意思先进来。
      这几个小孩都是本连队的。
      这一点都不奇怪,在八连,任何时候只要打外面来了不认识的人,凡是见到的孩子便都会好奇地跟在后面探个究竟。
      若是来寻人的,那么孩子们就更加积极踊跃了,他们会热情地一直把来人送到目的地。
      很显然,此时进到葛馨家院子里来的这个人,铁定便是外面那几个热心肠的孩子一路指引过来的。
      只见来人脸色苍白,胡子拉碴,瘦得不成人形,虽然是夏天,却还穿着一双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肮脏的球鞋,一条淡蓝色裤子穿在他身上也明显肥大,他上身穿着一件也看不出是白色还是灰色的衬衫,袖子被挽了起来。
      他的身上背着一个破旧的蓝色帆布包,并不太大的包包却给人感觉他不堪重负似的,因为他的背弯曲得厉害。
      这个人悄无声息而又畏畏缩缩地进了院子门后,就有些迟疑地站在那里不动了。
      黄光耀坐的方向正面对院门,当他抬头看见有人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时,连忙放下手里的饭碗,站起身来迎上前去,可是他却明显不认识这个人,于是他虽然疑惑但仍然面带微笑地开口问道:“你是找我们家的吗?”
      他嘴里这么问,心里其实已经在猜测来人一定是走错地方了,因为他从没有过这个人的印象。
      三个孩子看见父亲站起来的时候也随之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吃饭,他们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
      葛馨当时背对着院门,并不知道外面来人,她还在低头往嘴里很快地扒饭,也没注意到光耀和孩子们的行为,直到她听见了光耀的问话声音时,才迅速转过身来。
      而当她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人后,她盯着他足足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就像是突然发了疯似的扔下手里的饭碗,站起身就朝来人扑了过去。
      多年苦难生活的磨砺,已将昔日一个温文尔雅的大小姐的行为和语言也变得泼悍而粗野,她伸出双手,劈头盖脑就朝来人打了过去。
      她一边打着来人,一边下死劲把他往外推,嘴里还随之叫骂着:“你个杀千刀的,你个恶魔,你怎么还没死!你怎么还有脸阴魂不散找到这里来?你是嫌没把我们都害死吗?你给我滚,滚出去呀!”
      看见母亲突然之间如此失态,三个孩子全都吓得站了起来,其中年幼的小毛更是吓得咧嘴就哭了起来。
      那几个原本满怀热情,同时充满好奇,跟着来看热闹的小孩一见院子里面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就打起来了,他们也全都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面直退。
      其中有两个孩子飞奔回去向父母报信了。
      黄光耀听了妻子的叫骂,心里立即就清楚了来人的身份。
      他急忙走上前去,把此时明显已歇斯底里的妻子抱在怀里,一边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一边象哄孩子一样柔声对她说:“毛他娘,你要冷静!冷静一下啊,毛他娘!”
      他一边哄着,同时对着还站在一边发愣的已经十来岁的儿子大毛努嘴示意,暗示他把母亲扶到屋里去。
      大毛心里有些害怕,他从没见过母亲的这番模样,他在愣了一会儿后,便顺从父亲的暗示,跑到母亲跟前,用尽全身力气,努力想把母亲拉到屋里去。
      葛馨还兀自挣脱着儿子的手不肯就进屋,她声嘶力竭地对自己的丈夫喊到:“光耀,我要你把这个没有人性的东西赶出去呀!你听见没有?我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
      由于事发时正是连队大部分人家晚饭的时间,且篱笆墙一点都不隔音,两边邻居听到这边吵闹的声音,马上丢下手里的饭碗来看个究竟,另外去报信的孩子父母们也都陆续赶了过来,他们的后面当然还跟着其他莫名其妙的人,不长时间,院子里外便很快聚集了一大群人。
      当时的八连因为有这许多的孩子,传播消息的速度就是这样快,哪里有了新闻,那些孩子就会像泥鳅一样四处乱窜,不出几分钟,全部的人家就都知道了。
      这些来的人里面始终不乏有热心人,也有一些纯粹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的。
      他们有的帮忙劝着把葛馨拉进了屋子,剩下的人便悄悄地互相打探,都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葛馨有如此失常的反应?他们所熟悉的这家女主人,可是不管什么时候,对任何人都十分亲切和蔼的。
      来人本来就病病歪歪的样子,被葛馨一打一推,便踉踉跄跄站不稳了,他捂着脑袋趔趔趄趄一直退到了院门口。
      由于害怕挨打,他两只手本能地都忙着去护自己的头部了,身上的蓝色帆布包就掉在了地上,在向后退的时候,这个人被自己的包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幸亏被光耀上前及时拽住了。
      这个人见葛馨已被人拉进了屋里,不用害怕再挨打了,便把手从紧捂的头上放了下来。
      他通过光耀刚才对葛馨的表现,已经知道他便是葛馨现在的丈夫,于是就势顺着光耀扶他的手一下子跪在了他的脚下。
      他双手抱着光耀的腿,仰起头看着他,满脸哀戚地说:“大哥啊大哥,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你发发善心,留下我吧,大哥!我流浪了大半辈子,早就一无所求了,我知道我对不起她们娘几个,早就罪该万死,可我不想就这么孤零零地死在外面,我实在没地方可去,所以找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你们。求求你,大哥,让我留在这里吧,你只要给我一小块睡觉的地方就好,哪怕一天给我一顿饭吃也行!”
      旁边不明就里的一些女人看到这个人瘦骨嶙峋,穿戴落魄,跪在地上的两条腿一直在抖个不停,一双无神的眼睛里,更是充满了乞求,再加上他抱着光耀死活不肯松手,说的话又是如此的令人怜悯,便纷纷同情心大起。马上就有人相帮着劝起了光耀,有心软的女人甚至还在旁边因为他那无助的表情和语言而抹起了眼泪。
      黄光耀低头看着面前这个人此时的凄惨模样,心里的无奈也很快就变成了同情和酸楚,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自己的恻隐之心,
      他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把他强拉了起来。
      来人名叫房益山,他是葛馨的第一个丈夫,也是害得葛馨和她的三个孩子差点命都不保的那个人。
      强迫自己冷静后再次走出来的葛馨,看在邻居们七嘴八舌地为来人说情,自己的丈夫也苦苦相劝的份上,更主要的是看着那个人确已病入膏肓的模样,虽然明知在自己的一生中,只要这个人出现便是噩梦的开始,最终还是松了口,同意收留了他。
      大毛,小毛,和毛丫这三个不明就里的孩子,因为家里乍然来了一个陌生人,显出了十分的稀奇和兴奋,他们围着这个人转来转去,一晚上都没再出去找小伙伴玩耍。
      而大毛和小毛对于父母作出的决定,让这个人晚上就和他们一起睡在偏房的床上也没有反对。
      他们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白天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
      一夜过去,第二天白天也很平静,房益山除了早上和中午勉强起来吃了一点饭,一整天都在偏房里没有出来。
      下午去上工前,光耀因为留意到房益山中午的饭食吃得很少,便去后面的偏房里看看他,见他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不放心,跑去请来连里的赤脚医生来给他看了看,给他开了些药让他服下后,才走了出来。
      葛馨因为心里的怨恨太深,根本就不愿意去关心这个人的状况,而光耀见妻子的心情还十分烦乱和恶劣,也就知趣地什么都没跟她说。
      到了晚上,下工回来的葛馨已经基本上算是平静下来,并接受了前夫投奔的事实。
      她在厨房的灶台前已经忙碌了好一会儿,准备着一家大小的晚饭。
      而光耀则坐在院子里给一只刚杀死的老母鸡拔毛,准备明天给有病在身的客人煨一锅鸡汤。
      这时大毛和毛丫兄妹俩走到自己家院子外面,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站了下来,互相看了看对方:大毛的浅色汗衫上都是血迹,脸上看起来是刚刚洗过的样子,但鼻子流过血的痕迹还很清晰,他手里提着的布书包则断了一根带子。
      毛丫的眼角也有一块明显伤痕,像是被尖利的指甲抓破的,还在微微向外渗血。
      她的头发凌乱,两根小辫子中的一根松散下来,扎头发的红头绳也不见踪影了。
      在院子门口磨蹭了一会,小兄妹俩人还是硬着头皮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大毛见自己的父亲在埋头拔鸡毛,便马上兴奋地回身对毛丫打了个手势,示意毛丫和他一起悄悄向屋子里溜去。
      俩人眼睛盯着父亲,悄无声息一步一步往里挪,正当他们蹑手蹑脚已经挪走到一小半院子的时候,不防光耀听见了些微的声音就抬起头来,恰好看见他们此时的模样。
      光耀停住手稍一打量这两个孩子,不由得直起身来诧异地问道:“咦,你们俩这是怎么啦?是从哪个角斗战场上刚凯旋归来的啊?”
      小毛听见前面院子里的说话声从屋里窜出来,他看了一眼又立即缩回头向屋子里跑,边跑边嘴里大叫着,“娘!娘!哥哥身上好多血!”
      葛馨闻声从屋里惊慌地小跑着出来,一见两个儿女这副模样,立即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这是怎么啦?大毛,你今天到哪里野成这样?你这是和谁打架了?打到鼻子都流血了?还把身上搞得到处都是血!说!你今天是不是逃学啦?”
      对着母亲连珠炮似的责问,大毛情知躲不过去了,他耷拉下脑袋,把书包换到另外一只手上拿着,却嘴巴紧闭,一声也不吭。
      葛馨见儿子不愿作答,便把眼光转向他旁边的毛丫:“毛丫,你又是怎么回事?放学后也野到现在才回来?头发还搞成这个鬼样子!”
      她突然瞥见毛丫的眼角似乎也有血迹,心里有些吃惊,连忙一把拽过毛丫,细看一下她脸上的伤痕后,葛馨的恼怒开始升级,声音也提得更高了。
      “你这个死丫头,脸上怎么也弄成这样?你是不是也跟你哥一起去和别人打架了?你现在去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成什么样子了,哪里还有一点点女孩子的模样?平时我都跟你怎么说的?男孩子们发疯,你一个女孩子也能跟着一起撒野吗?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想毛丫把头转向一边,也闭着嘴巴,一声不响。
      葛馨火大了,“都不说是吧?我看一段时间不管你们,你们的皮都痒痒了!”
      她扭头就去找棍棒了。
      这时候,房益山从后面的偏房里慢慢走出来了,他对着葛馨的后背说:“不要打他们了,让孩子们先吃饭吧。”
      听了他的话,毛丫生气地转过脸来,对着他恶狠狠地大声嚷到:“我们家的事,用得着你来多嘴吗?”
      本来光耀见葛馨出来了,便低头继续忙自己的活,由得妻子去处理孩子们的问题,这时听了毛丫缺少礼貌的话也生气了,他大声责备道:“毛丫,怎么说话呢?”
      毛丫并不惧怕父亲的态度,她倔强地和父亲顶嘴说,“我们家的事,就是轮不着他来管!”
      葛馨这时候正好拿着一根棍子过来了,她见毛丫还和光耀顶上嘴了,走上前就一棍子重重地抽在毛丫的屁股上,“你现在越来越无法无天了,问你话你不说,顶嘴你倒在行了!”
      毛丫没想到母亲的这一棍子如此不留情面,她疼得一蹦,心里的怨气也随着这一棍子被彻底激怒出来了,她对着母亲大声叫到:“好!你非得叫我说,那我就说,今天放学后吴朝阳和江德海几个人把我和哥都拦住了,他们对着我们胡说八道,说我们家有两个爹,还说娘你就不是个好人,他们嘴里不停地喊着“坏女人!坏女人!”,哥是气极了才和他们打起来的。他们好几个人打哥一个,你让我能睁眼在旁边看着哥挨打吗?我没用砖头掀破他们的脑袋已经算是他们走运了!还有这个人,他是谁呀?凭什么要跑到我们家里来住着?他根本就是一个外人,又有什么资格来管我们家的事?”
      她边说边瞪眼看着房益山。
      看得出毛丫在经历过今天打架事件后,因为其他小伙伴对待他们家的态度,此时对家里这个突然出现并影响到母亲声誉的人,已经开始非常反感并有了十分的戒心,完全不再是昨晚的好奇和探究心理了。
      她现在这样说,明显表明态度,她和大毛根本不会认同这个人成为他们家的一份子。
      葛馨被女儿突然之间的激烈言词说得蒙了一下,本来正要再次举起棍子的手也垂了下来,她看着两个孩子愣在了那里,并且下意识地就握紧了手里的棍子,直到棍子上有尖锐的东西刺痛了她的手掌,这才回过神来。
      她心里十分恼火,但还是不太完全相信似的追问了一句:“大毛,真是你妹妹说的这样?”
      大毛这时也十分没好气地答到:“娘难道认为是毛丫说谎了吗?”
      他随后也生气地瞪了房益山一眼,补充道:“还不是因为这个人,他们才会说你是个坏女人!”
      葛馨气恼地看了身边呆若木鸡的房益山一眼,又看了看一直没说话的丈夫,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为了排解心里的闷气,她把手里的棍子向旁边使劲一扔,板着脸扭过头“噔噔噔”到屋里去了。
      光耀听到这里也发怒了,他拨拉着手里的鸡毛,站了起来,气得狠狠跺了一下脚说:“真是岂有此理!你们今天打得好!谁再敢说你娘是个坏女人,我也要打他!你们先进去洗洗手,准备吃饭,吃过饭我和你们一起到他们家去,找他们的爹娘好好理论一番,看谁以后还敢乱说不!”
      他在安抚孩子们的同时,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房益山此时那不安且羞愧的心理,因为他的脸早已经是青白交加,于是又转身安慰他说:“小孩子,都是猫狗脾气,一会儿就过去了,他们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虽然有光耀十分善解人意地帮他圆了场面,但站在那里的房益山还是不由得面红耳赤,觉得十分尴尬,他无趣地叹了口气,垂着头又慢慢地向自己住的小屋走去。
      见爹和娘不再责怪他们在外面打架的事情了,大毛和毛丫全身心充满戒备的神情才和缓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往后面走去的房益山。
      注视着那个人蹒跚的步履,大毛的眼神慢慢变得复杂,他看了没多久便忍不住移开了自己的目光,而毛丫却似乎觉出了哥哥的怜悯心理,她生气地对着哥哥嘟了一下嘴,然后转头对着房益山的后背很不客气地做了个鬼脸。
      这天晚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平时最喜欢唧唧喳喳的小毛也破例闭上了他的大嘴巴。
      他在开饭前像往常一样,勤快地把所有的筷子都抓在手里,分给每个人一双。
      毛丫一如既往,负责给每个人盛饭,当她把饭放在房益山跟前时,动作比其他人要重的多,光耀重重地咳了一声,见房益山羞愧地不敢看毛丫,而是低头佯装去牵扯自己的衣摆,他连忙警告性地狠狠瞪了毛丫一眼。
      毛丫回看父亲一眼,噘了嘴不服气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光耀第一个拿到筷子,他把筷子转递给房益山,又第二次接过小毛给他的筷子,招呼他端碗吃饭。
      房益山见葛馨还没上桌,迟疑着把拿到手的筷子又放下了。
      大毛拿到筷子后,也不看桌子上任何一个人,埋头就吃了起来。
      毛丫接过小毛的筷子,看到哥哥埋头大吃,心生不满,她现在讨厌面前的那个人,没有食欲,就不想吃饭,偏偏哥哥还吃得那么香。
      因为心里生气,毛丫便用筷子一下一下狠狠地戳着碗里的米饭,边戳边不时抬头剜房益山一眼,同时装着看不见父亲那满是责怪的眼神。
      本来就心神不宁的房益山接触到她愤愤的眼神,不由得更加发虚,他身体本来就已弱得狠,此时那无精打采的眼光更是不知落在哪里才好,一点吃饭的心思也没有了。
      在光耀的不断劝说下,他机械地拿起筷子,慢慢往嘴里送饭。
      小毛把母亲的筷子放到她的饭碗跟前,拿着最后剩下的一双筷子跑回到自己的座位。
      他坐下后,没有马上开吃,而是瞅瞅这个,又望望那个,小脑袋不停地转过来转过去,眼睛也骨碌碌转个不停,不明白今天饭桌上为什么好像就和以往不一样了呢?
      葛馨最后捧着一碗汤上了桌,她放下手里的汤碗,在身上的围裙上擦擦手,走过去拍了小毛脑袋一下:“看什么看?还不赶快吃!每顿饭就你话最多,从来都是人前吃到人后,今天话倒是没有了,头又在那里乱动干什么?是不认识桌上的人还是脑袋想欠揍啦?”
      小毛缩了缩脑袋,冲母亲一笑,开始往嘴里扒饭。
      葛馨坐下时又看了一眼还在那里狠命戳饭的毛丫:“今天的米饭又碍我们大小姐的眼了?要是嫌做得不好,就干脆去一边不吃好了,明天也别想再吃了!”
      毛丫知道母亲的脾气,说一不二,不敢再戳,但嘴里还是小声嘀咕了一句:“更年期暴君!”
      葛馨用筷子敲敲碗沿说:“你要说什么就给我大声点说清楚!”
      大毛听到毛丫的嘀咕,嘴角抽了一下,抬头对母亲说:“她说把饭戳凉点再吃。”
      葛馨瞪了大毛一眼:“我耳朵不聋!”
      毛丫立即老老实实开始吃饭。
      沉闷的气氛在光耀不断招呼房益山吃菜的声音中,总算慢慢有所缓解。
      临睡觉前,大毛和毛丫俩人跑到前面的院子里,轻声嘀咕了好长时间。
      虽说父亲晚上带着他们去了和他们打架的几个孩子家,和他们的父母把话都说清楚了,那几个孩子也在父母的呵斥下一一低头向他们认了错,可大毛和毛丫心里还是不踏实,不知道这个被别人说成也是他们爹的人还会在他们家多久。
      他们不想隐藏自己的小心事,在一番商讨后,还是决定直接去找爹娘问个清楚好了。
      小兄妹俩人在一番你推我让之后,最终还是两个人一起跑到了光耀和葛馨住的房间里。
      葛馨看到他们进来,奇怪地问道:“你们两个还不去睡觉,现在又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大毛推了毛丫一把,示意还是她来说。
      毛丫跑到门口,对着偏房的方向看一眼,回身把父母房间的门关上,才压低声音问爹娘:“这个人会一直住在我们家不走吗?”
      光耀和葛馨对看了一眼。
      光耀装着喉咙痒,低头干咳了一声来躲避回答,他明白这不是自己该表的态。
      葛馨就知道这两个孩子心里有话,沉不住气。
      她心里何尝不烦躁?便没好气地对两个孩子说:“谁说他要一直住在我们家啦,等他病好了就让他走!”
      毛丫赶忙说,“那明天的鸡汤我一口都不喝,都给那个人喝了吧,让他喝好了可以早点走。”
      大毛也说:“明天的鸡汤我也不喝。”
      光耀含笑还是不说话,葛馨先瞪了他一眼,才转过脸对两个孩子说:“行了,你们的意思我都知道了,还不给我去睡觉!”
      两个孩子得到了母亲确切的答复,终于放下心来。
      欢快地走出父母的房间后,大毛和毛丫互相看一眼,几乎是同时,他们俩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然后都咧开嘴,笑了。
      早上,光耀和葛馨起床后,惊讶地发现房益山居然睡在灶堂前的草上,身下铺着一些他自己的破旧衣服。
      葛馨心里不快,便没好气地说:“你这是又闹什么幺蛾子哪?放着床不睡,倒睡到这里来?”
      光耀心细,他急忙上前问是怎么回事。
      房益山脸色潮红,他一连咳了好几声,才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昨晚小毛一直嚷嚷我腿上的毛戳痛了他,我想孩子皮嫩,而我睡着了又没办法保证不碰到他们,心里过意不去,就睡到这里来了。”
      他怕光耀误解,急忙又补充了几句:“大毛可什么都没说,也不是他们赶我出来的,我老咳个不停,也怕他们因此睡不好,才主动睡过来的。你们放心,在没来你们这儿之前,我在野外都睡过好多次的,像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葛馨听了觉得有点心酸,但她掩饰着,没有表露出自己的情绪,而是走到灶台前,拿起抹布清理锅灶。
      光耀把房益山扶坐了起来,对他说,“这怎么行呢?让小毛今晚和我们睡,你还是到床上去睡吧。”
      房益山被光耀反复劝说着蹒跚地进了偏房,又躺到了床上,他已经不能长久站立了。
      葛馨在灶台前愣了一会神,便开始忙着做早饭。
      光耀坐到一边开始抽烟,他边抽边沉思了一会儿后,开口对忙碌的葛馨说:“毛他娘,我看他的情况不是太好,几顿饭他都吃的不多,明显在硬撑着。昨天下午的王医生也对我说,一般的药现在对他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了。你看他脸上的那种红,很不正常,我刚才扶他的时候,他身上热得很,还在发烧,我想,我们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拖下去,得想办法送他去住院才好。”
      葛馨听了光耀的话,停下了手上的忙乎。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问到:“我们哪里有钱送他去住院呢?他这病明的是拖久了,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了的,住院得花多少钱哪?再说,三个大孩子成家,早就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他们结婚欠下别人的钱我们紧赶慢赶这个月才刚还完。下个月的工资还有好多天才能到手,我们到哪里去找这笔让他住院的钱呢?”
      光耀沉思了一会,最后下决心说:“不行就把我们家的那十几只羊先卖了吧。”
      葛馨不吭声,半天才又幽幽地问到:“你舍得那些羊吗?我们都养了好几年才积攒了这么些,上次想卖一只给你买件像样的外套你都没舍得。”
      光耀叹了口气:“我又怎么舍得现在卖掉这些羊?夏天羊的价格上不来不说,我也知道你肯定委屈,你心里盼了那么久的那套家具,我原本答应你等冬天卖了这些羊就去给你换回来的,那时侯羊的价格要贵的多了,现在看来可能没办法给你兑现我说过的那些话了,唉!毛他娘,我对不起你啊!可除了卖羊,还有啥办法哪?这衣服穿旧点没啥,家具也可以先缓着,人的命可只有一次,好歹他现在还有一口气,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们也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权当我们就再做一次善事吧。毛他娘,看得出他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投奔我们这里,我们再不问他事,谁还来问他呢?”
      葛馨不吭声,只是在发了一会儿呆后又继续手里的活。
      夫妇俩人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半晌,葛馨才又说道:“这样下去我们又要过辛苦日子了,你不会怨恨我吗?”
      光耀抬起头说:“我为什么要怨恨你?是我做出的决定,只要你不觉得苦,让我做什么都行。再说了,以前我们那么苦的日子,不也都过来了吗?”
      葛馨再不说什么了。
      光耀等了一会儿,见葛馨不再吭声,心里估计妻子肯定也是赞成自己的想法了。
      他把手里的烟连吸了几口,吸完后把烟屁股丢了,这才站起身来往外走。
      光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他对着葛馨说:“毛他娘,你放心,你心里念的想的我都记着呢,不论多久,我肯定都要把你看中的那套家具给你拉回来!”
      说完后,他没敢再看妻子是什么脸色,径自走了出去。
      葛馨在丈夫走后,才悄悄用衣袖拭去自己的眼泪。
      她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掉泪。
      她不是看不出房益山的身体状况,若是任由他如此下去,谁都知道他是大限不远了。
      对于他们收容前夫,连队里在了解了情况后,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认为房益山能留下来已经是他最大的福气了,谁都不会有把这个人再送去医院的想法。
      作为前妻,葛馨心里其实还是一直恨着这个人的,就算她偶尔有怜悯的念头,她也不能不考虑丈夫的感受和此时家里的现状。
      葛馨一直就知道自己的丈夫心善,也知道他为人慷慨,却没想到他能大度到如此程度,为了自己妻子的前夫,竟再次做好了受苦的准备。
      所以葛馨此时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既有不舍,也有欣慰。
      而光耀,则压根就没去想过他这一问事究竟要问多久。
      七十年代初期的农场,一个普通家庭的收入和物资在当时都是太贫乏了,只能说是基本维持家人的温饱而已,更何况那时的情况是,葛馨家有六个孩子,前面三个次第到了成家岁数的时候,葛馨和光耀不光是倾尽所有,还借了不少外债,好不容易给他们一一成了家,此时他们早已经是家徒四壁了。
      虽然他们现在还剩下三个孩子,两个上学,一个才刚会跑路,花销不算太多,但因为以前的债务,他们的生活依然是捉襟见肘。
      房益山到来的时候,正是光耀和葛馨他们把外面所有债务刚刚还清的时候。
      就在他们满心以为自己可以稍微松口气的这时候,谁也没想到会又让他们摊上了这样一个意外出现的垂危的病人。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他们都已经决定收留房益山了,不管是光耀还是葛馨,谁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病死呢?
      所以他们唯一能做的,能挽救他的,就是把那个人送去医院。
      夫妇俩人都清楚,到了医院,那就是个无底洞,等待他们的又将是不知要还到何时的债务,很可能后半辈子都得吃苦受累了。
      可他们此时无法也不敢去想后果会如何了,他们就想尽自己最大的力量让那个人能继续活下来。
      光耀当天就去卖了羊,他找来了一辆板车,把妻子的前夫送去了离家几公里外的医院。
      卖羊的钱没多久就花光了,于是光耀,这个自己一生对人仁义却从来不愿意多麻烦别人的男子汉,只好又开始咬牙四处举债,毫无怨言地一次次往医院里跑。
      医院在治疗没有起色的情况下,建议病人最好能去外地大医院检查,有了检查结果,他们才好对症下药。
      光耀原本是白天回来出工,晚上去医院照顾房益山的。
      现在医院要求房益山需要去外地检查,他便只好跟连里领导请假。
      连里领导在研究后,同意他带房益山出去,还特批给他家一些救济款。
      于是光耀不辞辛苦,把房益山背上抱下,辗转几个医院,尽心尽力地带妻子的前夫到处求医问药。
      光耀就这样亲自照顾了他整整大半年的时间。
      为了能治好他的病,光耀是想尽了一切办法,在不到几个月的时间里,他就已经是债台高筑了,却每天还坚持到处找钱送到医院去给妻子的前夫治疗,连孩子们受父母的影响也懂事了不少,再不提要那个人走的话题了。
      八连的很多人都借了钱给他们,大半年的时间,没有一个人找他们催还欠款,特别是当许多人知道了葛馨前夫对她所做的一切后,每个人都被他们以德报怨的行为感动,大家明里暗里都翘拇指称赞这一家人的大义。
      尽管连队几乎所有人家都很贫穷,但差不多大多数人都尽可能地去帮助了他们,有的人家主动把五块,八块积攒下来的钱再借给他们,不断有人抱来了一只鸡,还有的拎上几十个鸡蛋到葛馨家里,让葛馨给病人增加营养,更有不少人在闲下来的时间相约轮流去医院替换光耀,帮忙照顾房益山。
      连里的领导也尽可能想方设法为光耀和葛馨提供一些便利条件,减少他们出工的时间。
      在那个艰苦的年代,八连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十分善良,善良的人们都希望房益山的病能看好,怎奈房益山沉疴已久,眼见着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
      葛馨看到光耀每日里疲于奔波、心神交瘁的模样,心里十分心疼,看到前夫也是不久人世的样子,更是怜悯心大起,早把对他的怨恨抛在了一边,和丈夫一起,不计前嫌上前尽心尽力地帮忙服侍。
      夫妇俩人齐心协力照顾他,直到房益山安然离世那天。
      房益山弥留之际,已经不太能说话,他硬是不愿意闭上眼睛,似乎还在渴求着什么。
      他的儿子杰和女儿凤冷漠地站在一边,虽经旁边的人百般劝解,他们仍然固执地不愿意上前靠近自己的生父一步,甚至不愿意再去看上他最后一眼。
      见状,一直守在房益山跟前的黄光耀皱起眉头,他转过身来,瞪着眼睛高声对他们说:“如果你们还认我这个大,就立即到他跟前跪下来!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们的亲生父亲,你们就是有天大的怨气,也理当为他送终!”
      杰和凤被光耀的厉声呵斥震动了,他们可以无视自己的亲生父亲,却丝毫不敢违逆眼前这个对他们恩重如山的养父。
      杰首先走过来,一句话没说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接着,凤也慢慢挪了过来,可她虽然听话地走了过来,却倔强地站在那里,就是不愿意下跪,她眼里含着委屈的泪水,大声说:“是,他是我们的亲生父亲,可他养过我们一天吗?在我们需要他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外逍遥,在我们最难的时候,他为了自己活命,偷走了我们全家救命的粮食,不是黄大你,我们早就死了无数回了,我凭什么要给这样一个人下跪?”
      光耀猛地拍了下床板:“什么都不许再说,就凭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就够了,你给我跪下!”
      凤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不再反驳,终于也乖乖地跪下了。
      一颗混浊的泪珠从房益山的眼角缓缓滚落。
      房益山,这个昔日的房家三少爷,一生从不会为别人考虑,任何时候都首先只顾自己的男人,终于在最后的时刻,在女儿的责问声中,流下了忏悔的眼泪。
      他蠕动嘴唇,用最后强撑住的一口气,断断续续说道:“不…怪…他…们,是…我…对不起…他…们…娘…几个。”
      他极力聚焦眼神,将之艰难地转向葛馨和光耀的方向:“大…哥…和…,来…来生,我…做牛…做…马,定…报…报答…你…们…”
      送葬的唢呐声声,葛馨无力地靠在家门前的一棵柳树上,目送着走在农场田埂上那曲折蜿蜒的送葬队伍慢慢远去。
      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终于永远离她而去,这个人也从此带走了他们之间以往所有的一切爱恨情仇!
      那声声唢呐,此时听在葛馨的耳朵里,仿佛就像是故乡早已逝去的那一群人在声声凄切地交流,令人听起来感觉到无限的酸楚。
      那足以让人心碎的唢呐声,就这样一声声吹开了葛馨脑海中那些早已尘封的记忆,又把她带回了那遥远的串场河岸…

  • 作者有话要说:  家族命运,民族历史
    ——长篇小说《清清串场河》序
    许春樵

    小说说什么?说人、说事、说理、说情;说人家的命运、说自家的故事;说从前的往事,说当下的遭遇。小说什么都可以说,不过,不管说什么,小说有一个基本的原则是不变的,就是说作家心中想说的人和事。
    当一个作家心中的人和事沉淀发酵到了捂也捂不住的时候,这时候写作就出现了,这时候小说就站了出来。
    毛丫的长篇小说《清清串场河》正是应验和实证了这一小说创作逻辑。
    并不是所有的家族故事都能进入小说,《清清串场河》是以作者母亲葛馨为原型的一个真实的家族故事,这个家族故事和故事中母亲的命运具备了长篇小说所有的元素,传奇的经历、独特的人物、无常的人生、坎坷的命运、宽阔的背景、丰富的人性。这些齐全的小说元素对于作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于是,《清清串场河》诞生了,毛丫想写,能写,必须写。
    生活在很多时候是超越了人们想象力的,《清清串场河》的家族故事不仅传奇,而且使得作家的虚构能力显得无限苍白。书中出人意料、剑走偏锋、打破人们生活经验、超出人们阅读期待的故事和情节层出不穷,童年的葛忠仁在运河码头做布匹买卖被天津富商看中,带到天津培养,葛忠仁及葛家的命运从此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反转,魔术般传奇;主人公葛馨从娇惯的大小姐到小媳妇,从有丫鬟伺候的少奶奶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妇,让人目瞪口呆;葛氏家族内斗中的大太太王敏萱和姨太太方慧斗得风生水起,斗得峰回路转,斗得不落俗套。葛馨嫁到房家后,赌徒丈夫房益山勾引丫鬟秋平偷了葛馨的嫁妆、首饰、地契,最后奸情败露,双双私奔,包括后来葛家大闹房府,葛馨八抬大轿休夫回娘家,故事惊奇到惊艳。小说中赌输了一生的房益山病入膏肓中居然最后又投奔了前妻葛馨,并老死在已经再婚了的葛馨家,葛馨的丈夫黄光耀对房益山竭尽仁慈,收留了这个浪荡玩世的落魄者还给他治病和办了后事,这几乎又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情节和故事。小说在中国唐朝叫做“传奇”,“传奇”总体的价值目标就是让人意想不到,意想不到是一种惊喜,是一种滋味,也是一种审美,这一价值要素在《清清串场河》得到了充足而完整的实现,所以从长篇小说基本要素去考量,毛丫的《清清串场河》可以称之为上乘之作。
    故事是由人物支撑起来的。《清清串场河》中的主要人物葛馨是性格丰富、内涵深刻而又有精神强度和人格境界的独特人物,她美丽、善良,有涵养,克己,内敛,识大体,顾大局,是封建伦理和旧时代价值观中的一个典范和楷模。她与倾心相知的葛成斩断情丝,听从父母之命,隐忍自己做一个规范的小媳妇,为了顾全大局,为赌徒丈夫还赌债,同时又善待下人,礼遇长辈。葛馨更为丰富的性格是在家道衰落后完成的,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到嘉山县城和老嘉山农场顽强谋生,她扛起了不该扛和几乎无法扛动的人生,她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勇气和意志让许多男人汗颜,她既是一个道德伦理完备的旧式女子,又是一个风韵气质俱佳的大家闺秀,还是一个备受欺负和侮辱的小媳妇,更是一个坚强坚韧的底层农妇,葛馨一生扮演了多个和多重的人生角色,而她的伟大在于,她不是在演戏,而是要把不堪忍受的日子过下去,她要付出实实在在的青春和尊严、辛苦与牺牲。
    房益山曾是葛馨生活中的丈夫,而在小说艺术中的角色却是葛馨的配角,没有房益山的玩世不恭,就没有葛馨的尽忠尽责;没有房益山的浪荡轻薄,就没有葛馨的忍辱负重;没有房益山的吃里扒外,就没有葛馨的含辛茹苦;没有房益山的龌龊和卑劣,就没有葛馨的灿烂与高贵。从艺术角色的配置来说,房益山害了葛馨的人生,但成就了葛馨一个极具穿透力和感染力的艺术形象。房益山这个人物形象很独特,他是房家三少爷,是一个赌徒,是一个败家子,毫无责任心,更无事业心,属于顶尖的家族败类,但这个人脾气好,长相好,态度温和,不使性子,他成功勾引了葛馨的丫鬟秋平,合伙偷走了葛馨陪嫁的两间铺子的地契。尤其是最后走投无路时还去投靠前妻葛馨,让人哭笑不得,让人感慨唏嘘,这个被岁月完全摧毁了的男人,已全无“礼义廉耻”,从他踏进葛馨家门的第一步起,他已丧失了做一个男人全部的本钱和尊严。这是一个可恨、可悲、可怜的人物,在生活中是一个一败涂地的人,在小说中却是一个丰满而生动的人物形象。
    这部小说写了两个家族,两个家族中的人物形象各具特色,各显其能,塑造比较成功的有葛忠仁、葛保智、王敏萱,陈韵芝、方慧、葛成、葛金、房老太爷、房老太太、黄光耀、王政府等人物群像。如果一部作品是一架飞机的话,那么这些人物就像一架飞机上必不可少的零部件,架构和支撑着整个飞机的形态和性能,并确保飞机一飞冲天。
    从文学评论的角度来看,这是一部家族小说,但小说中的家族命运不是孤立的,不是悬空的,而是与整个时代和国家的历史在同一脉搏上跳动的,两个家族的兴衰与民族历史走向是遥相呼应的,日本人来了,家族生意下滑;内战开始,家族几近崩盘;新政权成立,两个家族彻底没落,房家恶婆婆被枪毙,家族成员被管制,到葛馨母亲二太太陈韵芝上吊自杀时,破落弟子葛金也差点自杀。在农场艰辛岁月,饥饿和贫困让一家人风雨飘摇,这些与人物命运休戚相关的事件都是时代和历史进程在一个家族和一群人身上的复制和投影。中国的家族小说是具有象征意义和隐喻特质的,家族是缩小的国家,国家是放大的家族,所以从《红楼梦》、《白鹿原》、《家》等小说中拆解出来的人物及其命运就是整个中国的历史和民族情感的形象化演绎。在《清清串场河》这部风云际会、沧海桑田的小说中,家族和人生的无常与无奈就是中国社会的沉沦与挣扎历史的真实写照,无数个人物在小说中既为个人命运布展,也为历史进程代言。
    这部小说从技术上来看,虚与实的关系恰如其分,在大量的情节与细节的想象中,人物的语言与情感没有错位和失真,作者的情感体验与把握是准确和到位的,这是难能可贵的。有些细节设计质量很高,如房家大少奶奶旁敲侧击,二少奶奶家二爷骚扰葛馨的那段场景,还有大闹房府,让杰和凤给临终的房益山下跪等场景,骇世惊俗。如果从更高的技术上去要求这部小说,小说的剪辑与素材处理上可能还需要稍加完善,比如葛氏家族兴起包括葛忠仁的发家应该作为背景,不宜用墨过多,而整部小说必须紧紧围绕葛馨的命运展开故事。但总体来说,如果这部小说前半部分还稍有瑕疵的话,后半部分内容则写得十分精彩,且控制的也非常好。
    毛丫一出手,就捧出如此厚重、扎实、好看、耐看的《清清串场河》,有些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串场河边的故事早在半个世纪前就已经为小说准备好了第一行文字。
    个人解读,一家之言,仅供参考,是为序!
    (许春樵,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徽文学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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