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之眠》燕不学

17、Chapter：017

　　“Eha liet parche,nan Hexia.Isha la lontude?”

　　“Nan!”

　　只有一个人在说话。
　　晦涩的太古语里夹杂着难解其意的猫语。

　　此类说话方式安摩尔在东域只见过一个，那只能变身成人的山狸——哦不，准确地说，是那名能变形为山狸的高个少女。

　　从她的停顿和每次停顿后不同的语气来看，与她对话的是金口难开的召唤师。

　　意识慢慢清晰，说话的人离得很近，再通过回音，安摩尔辨别出空间不大。

　　身体陷于绵软的包裹，手边触感丝滑，安摩尔感觉到自己正躺在床上。她偷偷把眼睛撑开一条缝。

　　入目的首先是浅紫色的天花板，居中的水晶吊灯折射十数盏烛光，璀璨耀眼。天花板边缘堆砌着阶梯状的弧形花纹，符合双塔城堡对圆滑造型的孜孜追求。

　　安摩尔转向声音来源。高个少女背对着床，语速时缓时慢，但多数呈现出尖利的线状声纹。
　　随着语调起伏挥舞双臂，少女瘦骨嶙峋的肩膀滑动着极富韵律感的线条。

　　相比之下，召唤师的回应带着心不在焉的倦怠。无论是书写答语，抑或她向人型山狸展现纸条的慢吞吞的动作。

　　安摩尔的角度只能看到纸条的一角，看不清内容。

　　但这张纸条引发了人型山狸的尖叫：“Relha parche,Nan Hexia!”

　　声音之高亢，挥手动作之剧烈，触动烛光随之摇曳。

　　安摩尔荡清思绪，利用难得的机会分析语义。

　　语言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也算是法则对她混乱时间线的补偿。她对语言的敏锐度当世无人能及。

　　叛逆期结束后，安摩尔隐藏身份，先后跟数十名语言学家共事，主导四十四个古文字研究项目，翻译和归档了距今至少七千年历史的上古遗留卷宗。

　　也因此，她逐渐确认召唤师和山狸使用的是早于上个——乃至上上个历法时代的太古语系。

　　除了刚醒那阵子听到的话，少女语速越来越快，长句和大堆累摞的短句交织，停顿节奏和发音也昭示着发言人正濒临崩溃的边缘。

　　安摩尔心想不妙。

　　“嘭！”

　　少女原地跳起三尺高，头顶撞上天花板，她发出一声穿透天花板的怒吼，在半空中变换了形态，落地动作轻盈优雅，无声无息。

　　山狸冲召唤师喵呜喵呜叫了几声，然后气咻咻地冲到房门前——
　　挠门。

　　光亮的漆面上留下三道接着三道清晰的爪痕，倘若宽度再增加一倍，就和默多克领事殒命的宴会厅的爪痕相差无几。

　　一面挠，山狸一面回头望着召唤师。活像是被主人冷落的宠物，藉此引起主人注意。

　　召唤师无动于衷。

　　山狸放弃了幼稚的尝试，她四爪朝天躺倒，腹部剧烈起伏着，一双绿莹莹的圆眼里满是气恼。

　　“叩叩叩。”

　　挠门动作停息不久，响起格外小心的敲门声。

　　召唤师拿法杖指了指门，山狸颇不情愿地拉开一条半个脑袋宽的缝隙。

　　瑟吉欧的小辫子出现在门后，“女士，已经为……哦，你在这里。”他向毛发炸开的山狸挥挥手，“已经为豹猫……山狸女士准备了食物。”

　　他错开身，展示出摆满食物的餐车。

　　安摩尔的力气不足以让她弹起来，她贪婪地盯着那堆食物，和瑟吉欧的视线碰个正着。

　　矮人冲她挤眉弄眼，像是在说：“别担心，交给我吧。”

　　安摩尔转转眼珠。

　　山狸一跃而起，身体缩成细长条状，四爪攀扣餐车把手。见召唤师没什么表示，瑟吉欧大胆地打开门，帮山狸把餐车推进来。

　　半山腰那声饥饿的哀号把在场所有人吓了一跳。

　　虽然矮人反应很快，把焦点转移到被压在哈夏身下惨叫的山狸，让拉法奇和沙西耶以为是牠在叫。

　　但那两位可不是那么好唬弄的。

　　临走前，盯着精灵哈夏意味深长的目光可都看在瑟吉欧眼里。

　　矮人的向导，黑眼精灵啊……

　　把餐车停在卧室中间，瑟吉欧搓搓手，没有马上离开。

　　他用余光关注着安摩尔，询问道：“大人的奴仆还好吗？会说话的哈夏可真是绝无仅有啊。哈哈。”

　　召唤师怀抱法杖移步床前。安摩尔看到她用力地攥着衣袖，指尖泛出白色，并迅速扩向甲根。

　　她很紧张。

　　山狸伸出长满倒刺的舌头给自己理毛，褪去狂躁，她这幅样子怎么看都有些幸灾乐祸。

　　会说话的哈夏——
　　安摩尔嗤之以鼻。

　　但召唤师没有迎接他的试探，微抬起下颌指向门口。

　　“有两件事要向您禀告，大人。”瑟吉欧收整神色，“蔷薇府来人接走了拉法奇和沙西耶，默多克领事的遗体傍晚就被治安所运走了，拉法奇另外传信让治安所派出两队精骑兵去东方打探消息。哦，对，他托我转告您，明日午后会来拜访。”

　　瑟吉欧揪揪领结，“要是您去东方的话，可否恩准我同行？七尾屿和巴登堡都有商会的产业，我可以继续服侍您，担任您的向导。”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压根没看安摩尔一眼。讨好斐兰-林德之意溢于言表。

　　当然了，他有很多理由巴结斐兰-林德。

　　迷雾行者、圣灵协会创始人、双塔城堡名义归属者。瑟吉欧不是商人吗？和斐兰-林德搞好关系，如同攀上一座金山，好处无穷无尽。

　　召唤师没有任何正面回应。

　　她心烦意乱，指尖无意识地叩敲衣物。她想让矮人赶紧离开。

　　瑟吉欧仰视着她。

　　“哈夏……”矮人绽放出比普通商人真诚的笑容，“可以替代活人做很多事，但有些事，您交给矮人，保管舒心无忧。”

　　哈夏……
　　Hexia！

　　安摩尔灵光一闪，她译出了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Eha la parche,nan Hexia.”
　　——“她是活人，不是哈夏。”

　　安摩尔尽力抬起上身，往餐车上看去。山狸也站了起来，用那双猫科动物的圆眼望着她，抓起一根淌着血丝的羊腿。

　　想想办法。安摩尔催自己。快想想办法。

　　她想恢复自由，想让召唤师知道她是活人而不是哈夏。尽管她同样受操控哈夏的神秘力量影响，受制于召唤师的咒语。

　　但她是有意识的活人。会饿，会痛，会疲乏的活人。

　　召唤师很固执，不谙世事（这点安摩尔和帕拉朵的看法不谋而合）。她是个隐居迷雾荒原高塔十几二十年的修士。她只会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斐兰女士的头衔给了她特权，也纵容了她。

　　人们对她言听计从。她也拒绝接受反对意见。

　　安摩尔继续尝试移动身体，床轻轻晃动。

　　“吱呀——”

　　召唤师猛地挺直脊背，接着，僵硬地点头。

　　得到继续雇佣他的肯定回答，矮人满意离去。召唤师跌坐在床上，弓起脊背。

　　山狸撕咬羊腿的态势十足野蛮。

　　安摩尔张张嘴。

　　太古语系用来唤醒注意的单词多如繁星。尊敬的、崇拜的、鄙夷的、恐惧的。种族不同，相同单词所表达出的感情因素可能截然相反。

　　那种语言与其称之为沟通工具，不如说是一道道规矩繁琐的围墙，彻底隔绝开特权阶层和普通人。

　　普罗大众离能创造和使用力量的语言越来越远，只能自发形成新的通用语。

　　所以太古语系在上个历法时代凋落，而上个历法时代的通用语也只在神殿的高阶祭司间流传，变成祭司与诸神君主沟通的专用语。

　　安摩尔在意识之海搜索片刻，终于选定一个相对较为中性的称谓。

　　“Hue.”

　　召唤师和山狸同时看向她。

　　安摩尔慢慢用非常不熟练的太古语表达自己的意思：“我不是……哈夏，我是……”
　　是天堑外，被称为彼岸世界的时间流浪者。

　　山狸两眼放光，后肢一蹬，落在安摩尔的肚皮上，嘴里还叼着啃了一半的羊腿。

　　她嗅得出这只哈夏生生不息的活力。

　　召唤师也产生过怀疑，为何尖耳朵三号的诸多表现都在挑战哈夏的定义。
　　但根深蒂固的观念很难改变。

　　“我……”

　　安摩尔的话语被召唤师的下一个动作打断了，小鬼头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黑水晶——控制她的那枚召唤石。

　　水晶反射着烛光，以及召唤师法杖顶端那明暗不定的白光。

　　但并未亮起表示哈夏正受操控的蓝紫色光芒。

　　安摩尔是自由状态。

　　她缓缓坐起身，动作不敢太激烈，避免触动召唤师脆弱的神经。

　　山狸把那根羊腿丢给她。

　　安摩尔稳稳接住。

　　“Qugh!”

　　召唤师握紧水晶石。

　　她犹记得半个月前那只被食物腐蚀的精灵哈夏。她做了不少记录。

　　安摩尔猜到了她的下一个动作。

　　召唤师用法杖飞快地在空中写道：「哈夏不需要吃东西。」

　　“Shh、shh.”山狸鼻孔喷气，口吐人言，“Eha la nan Hexia.”（她不是哈夏）。

　　安摩尔以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吃掉了羊腿。

　　召唤师疑惑极了，在拉法奇等人面前那种目空一切的做派消失无踪。

　　山狸返回餐车，叼起一根带肉的筒子骨，懒洋洋趴好。

　　召唤师伸手摸向安摩尔的胸口。

　　扑通、扑通、扑通。

　　她歪头看着不知从哪儿下口啃骨头好的山狸，唰唰写道：「它是活人？」

　　山狸和安摩尔同时点头。

　　召唤师扬起唇角。这是安摩尔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那种发自内心的、一点儿也不仪式化的笑容。

　　黑水晶闪烁起蓝紫色光芒，绿豆大的一点，一闪，一闪。

　　「不，它是我的哈夏。」

　　山狸“咣当”翻滚下餐车。

　　无论如何，有半根羊腿垫肚子，安摩尔总算好受了点，至于如何扭转召唤师的固化思想，仍是个长久议题。

　　反正只要不会饿死，有法则约束，迟早有一天她会被传送回正常的时间线——届时，她仍是自由女神的信徒。

　　也就在那时，隐忧浮现出安摩尔心头。

　　万一……
　　那种召唤她的力量能和法则抗衡呢？

　　安摩尔思索了一阵子，认为自己杞人忧天了。

　　没有什么能同支撑克里维亚的法则抗衡，如果有，也只是三大法则的相互博弈。

　　时间、消亡、平衡。
　　克里维亚所有的存在皆依存于法则，有生有死，有去有来。
　　时光不停，轮回流转。

　　为了达到平衡，老旧的事物必须随时间流逝消亡。但时间也会带来新生，填补因消亡而产生的空缺。
　　诸神亦会湮灭，更毋论语言、生命，乃至渺小的个体。

　　夜已深。

　　召唤师褪下长袍爬上床，躺在山狸和安摩尔中间。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黑水晶握在她的掌心。

　　过了会儿，她把手放在安摩尔的胸口，感受着胸腔里有力的跳动。

　　扑通、扑通、扑通。

　　“Parche? Hexia?”
　　——“活人？哈夏？”

　　黑水晶的光芒倏然熄灭。安摩尔是自由的，可是她睡着了。

　　浸入梦境的安摩尔听到了这个问题。
　　在梦里，她的回答铿然有力。

　　“Parche.Mon dien.”
　　——“是活人。我的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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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昨天晚上补充了点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