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的猫》月小文

41、父母

　　老家在这个季节里是潮湿且闷热的，当火车门打开的那一刻，我闻着空气里那股湿润鼻腔的水腥味，便知道自己已经回来了。
　　我猜想着，这个季节，小区里的栀子花应该也都开了。
　　走到出站口时我一眼就看到老爸，他正朝我这边招手，我瞧了瞧他身边并没有另一个我熟悉的身影，便疑惑地问：“我妈呢？”
　　“你不是在电话说还没吃饭吗？”我爸回道，“你妈正在家给你弄饭，她今早还特意熬了汤，回去就能喝。”
　　我顿时感觉心里一暖，无论这个世界是否接受我这种人，最起码我的父母依旧愿意爱我。

　　“许腾，你知道我最嫉妒你的地方是哪儿吗？”
　　我收到A大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晚上，方子澄把我带到了省城的GAY吧庆祝，激烈的音乐下舞池中心有个钢管舞男正跳着脱衣舞，我跟着周围的人群一起兴奋地在舞池里蹦迪。那是我第一次进GAY吧，很新奇，周围都是一群发泄着真实自我地同类，空气中混合着酒，汗水以及香水的气味，方子澄告诉我这就是欲望的味道。
　　在这热闹的环境下，我与方子澄之间的沟通都只有大声地在耳边喊话才能听清，所以我喘着气，朝方子澄耳边吼着：“你说！”
　　“我嫉妒你！”方子澄同样贴着我的耳边吼，“你TM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
　　“可你却是个GAY！”方子澄大概是喝酒喝得有些上头，我能清楚地闻到他嘴里喷出的酒气，他在舞池里冲着我大声吼道，“你出生的家庭！你爸妈！那么好！那么幸福！可你怎么就是个GAY呢？！”
　　“咱们GAY！怎么配得上那么好的爹？！那么好的妈？！那么幸福的家？！”
　　我：“……”
　　我所认识的方子澄，一直是个乐观积极，好为人师爱装逼的家伙，他似乎从来没为自己的性向问题烦恼过，但那天晚上他却哭了。
　　当我把方子澄拖回他在省城的家里时，我这才注意到，这个家很空，冰箱里没有任何新鲜的食材，最多不过是超市里的速冻食品和一些零食。当我把水烧好后端到方子澄房间时，他正抱着被子蜷缩在床上，动作像极了泡在羊水里的婴儿。
　　而我也是那天才意识到——方子澄，他似乎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他的父母。

　　“这车挺好的，老爸，有眼光啊！”上车后，我拍着车椅称赞道，“SUV，你们买这车是要出去玩吗？”
　　“是啊，我和你妈这不再过个十年就要退休了吗？”老爸把车子发动起来，说，“所以就跟几个朋友们组了队，大家没事就一起约着开车去玩户外……哎对了，你这回打算在家呆几天啊？”
　　“五一假期结束就得回校，不过刚好假期后的第一天晚上才有课，所以我放假这三天都可以在家呆着。”
　　“那刚好，有没有兴趣跟我们俩出去玩一趟？后天上午走。”
　　“去哪？”
　　我爸说了一个我从没有听说过的地名，他告诉我这是一条户外爬山的路线，除了玩户外项目的团队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地方。所以哪怕是五一出来玩的人多，这地方也比那些热门景区清净不少。老爸还说这条线路中有个项目是岩降，就是借助绳子从岩壁上一点点降落至地面，非常考验心理素质。
　　“不过我觉得你肯定没问题。”老爸对此倒是信心满满，“这条线路上的岩降算是入门级，不算难，晚上我们就直接在那找个地方搭帐篷过夜，自己生火做饭。怎么样，有兴趣吗？”
　　我当然有兴趣，这项目听起来就很刺激好玩，但我却又想起我这次回来的目的，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问道：“那个……韩昕的事儿，咋办？”
　　原本还很轻松的氛围瞬间凝固，我心里暗骂自己真不会挑时候，但想到这本来就是此次回来的缘由，就连机票还是韩昕的妈妈秦女士提供的，既然都答应对方了，那还是不能不管。
　　“你现在说话都一股北方味了。”似乎沉默了许久，老爸叹了口气，开口道，“我跟你妈也谈过，你敢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读书，怕是也想趁早锻炼自己独立的本事。”
　　“所以我想很多事确实应该跟你谈谈了。”老爸从后视镜中望了我一眼，突然问，“你现在还喜欢男的吗？”
　　“爸……”我发现自己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轻，如果不是因为此时车厢内安静的环境，我说的话一定很难被人听清，“我知道你看过这方面的书……所以应该也明白这个是改不了的。”
　　“唔……也是。”老爸自嘲地笑了笑，“可做父母的，虽然会忍不住做做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梦，但更多的，其实也只是希望孩子能平平安安，好好地度过这一生。”
　　“所以当得知自己的孩子跟其他人不一样时，大多数父母是不愿意接受的，你老爸我在技校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什么样的问题学生没见过？可当我得知你是同性恋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你。”

　　是啊，只要我想，一闭上眼，一切仿佛回到了那个中午，往常的这个时候我们一家人会聚在餐桌上一起吃午饭，可那一天，做好的饭菜还没来得及端出厨房，餐桌就已经被我爸给掀开了，而我整个人侧倒在碎了一地的玻璃碎片上，其中有几块碎片扎破了我的胳膊和臀胯，我知道那些地方肯定已经流血了，但很奇怪，我当时并没有感到特别的疼痛，我只是慌乱地护住自己躲避老爸手上的拖鞋……我似乎听到我妈在哭着阻止我爸，但我耳边更多的却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嗡鸣声，它们充斥着我的大脑，使我无法呼吸。

　　此时车已经开到了我们小区的停车位，但我和老爸都十分默契地没有下车，我睁开眼朝车窗外看去，小区的绿化带上有一排低矮的灌木丛，上面星星点点地绽放着白色的花朵——栀子花果然开了。
　　我借着看花的动作，拼命忍住自己眼底酸涩的泪意，干巴巴地说道：“都过去了。”
　　虽然我依旧无法忘记。
　　“你最应该感谢地是你妈。”老爸把车窗打开点了根烟，同样将视线转移到窗外的风景上，他缓缓说道，“毕竟最先接受你的人是她，那些书，一开始也是她买的，呵，每天硬是拉着我跟她一起研究……我们花了半年多的时间才学会去真正接受你喜欢男人的这个事实。”
　　我感觉视野里的栀子花开始模糊起来，成了墨绿色幕布里最刺眼的白……我把头仰起去看灰亮的天空，可还是有一滴眼泪从我的眼角坠落。
　　那些过往早已成了我心灵上的伤疤，轻轻一触便会打开这扇让人感到疼痛的闸门。
　　我想老爸肯定也发现我哭了，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从车里掏出一盒纸巾朝我递过来。
　　我感到有些丢脸，下意识地推开那盒纸巾，连忙用手胡乱地抹去眼中溢出的眼泪，之后重新戴上眼镜又深呼吸了几口气，总算把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冲老爸示意自己没事，您继续说。
　　然而老爸依旧沉默地抽着嘴里的烟，看起来似乎也在犹豫接下来的事究竟该不该说，但最终他还是开口问我：“你还记得高三时，韩昕已经不在你们学校了吗？”
　　我点了点头，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回答道：“可我那时已经联系不上他了……后来听同学说他转学去了隔壁市的X高。”
　　X高，一座全省闻名的重点高校。
　　老爸应道：“嗯，这是真的，但他在去那所学校前还在另一所学校呆过”
　　我心里顿时涌上一个不好的预感：“什么学校？”
　　“一所宣称自己能有效治疗青少年问题的学校……就是类似于前段时间网上疯传的那种戒网瘾机构。”
　　“操！”
　　我不可置信地瞪着后视镜中老爸同样望向我的眼睛，企图从中读出一丝欺骗的神情……但很可惜，我失败了，这也意味着他的讲述都是真的。

　　韩昕在大二结束时被他的父母，也就是秦女士和她丈夫送进了那所特殊的学校——为了治疗韩昕他“患上”的同性恋“疾病”，并且一呆就是三个月。如果不是秦女士依旧希望他能参加高考，只怕还会让他在里面“治疗”更久。
　　那之后韩昕在他父母的安排进入X高继续备战各个名校的自主招生考试以及高考，同时，韩昕除了被要求每天吃药外，还必须每月定期回到之前的学校进行复检，以检查他的“病”是否存在复发的迹象……
　　我听得头皮一阵发麻，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沉声问：“为什么？”
　　“还能有什么为什么？”我爸把抽完的烟黯灭，下车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不是所有的家长像你妈那样好。”
　　我几乎不可控制地用手狠狠抓着自己的头发，此时只有感受到头皮被拉扯地痛感才能让我勉强不让自己的情绪爆发出来。

　　身旁的车门被老爸从外面打开，刺眼的阳光与热浪顿时扑面而来，居然让我有一种温暖的触觉，而在这片温暖之下，我感受到父亲正轻轻拍着我的肩膀。
　　“你知道你妈妈那时是怎么说的吗？”
　　老爸把身子挤了进来，和我并排坐着，说：“你妈妈说当你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她就在想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后来你出生了，她又在想，你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工作……”
　　“你比别的小孩都要早一些学会走路，她就在想，你以后说不定会从事体育行业；你喜欢看故事书，她就猜测你以后会选择文科……结果你却选择了理科。”
　　“后来你妈发现你从小就爱哭，她刚开始想这怎么行啊，男孩子爱哭不太好啊……但是她转念又想，爱哭的话，以后去做演员那不是会比其他人容易一些吗？”
　　我噗嗤一声被老爸逗笑了，但同时也有几滴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滴落下来。
　　老爸搭着我的肩，继续说道：
　　“你看啊，从你还在你妈肚子里的时候，你未来走的每一步就有无数可能，但唯一不变的……”
　　我仿佛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妈妈，正握着爸爸的手温柔地对他说：“唯一不变的，就是腾腾永远是我们的孩子。”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完全一样的两个人，我们每个人走的路也不会完全一样。”
　　“无论这个孩子以后会走什么样的道路，会去怎样的地方，又会爱上什么样的人……都是有无数种可能性的。”
　　“所以你想，我们的孩子不过是在选择爱人的时候走了一条跟大多数人不太一样的路，但只要能保证他品性是好的，那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接纳这个孩子？”
　　“我们的腾腾，他长大了，已经开始做出自己的选择，走自己的路了。”
　　……
　　我是有多久没哭得这么大声了呢？
　　我明明已经很努力地去抑制住这个哭泣的冲动，却还是发出动物般的哀鸣。
　　我想说“我没事，我已经很坚强了，我已经不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了”。
　　可我TMD怎么可能不在意啊？！
　　我大口大口地抽泣哭嚎，连唇舌都在不自觉地发抖。
　　我听到自己用颤栗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你，你们。”

　　谢谢你们，让我成为你们的孩子。
　　虽然我依旧记得那天满地的碎片，爸爸用力把拖鞋从半空砸下来的动作仍然清晰地在我眼前浮现，那些来自周围人的冷嘲热讽直到现在都能在我脑海里重新放映……
　　我记得盛夏的办公室里，那是韩昕他在我记忆中留下的最后一幕。
　　他没有看遍体鳞伤的我一眼，他甚至连一句“再见”都没有留给我。
　　他只是跟我说：“这是错误的。”
　　那时的我并不明白为什么，只是感觉到身上的伤直到那一刻才真正钻进皮肉，直达内心。
　　我的不幸源于我天生的性取向，可我的幸运却又源于把我带到这个世上的父母。
　　谢谢你们，在那之后还是选择了接纳我，让我明白自己并没有做错。

　　“走吧，你妈发消息催了。”
　　“好。”
　　我点点头，狠狠地抹了把脸上乱七八糟的眼泪，跟着老爸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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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许腾跟韩昕的分开原因我没有在这里表明，但我想应该也有人推断出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们两个分开的具体情节会在后面许腾和孟辉之间展开。
其实这个故事真的想得挺久的，但只有真正下笔才知道写一个故事是由多么的难，而我也是各种断更……
虽然这个故事并没有多少人看，但我还是会努力把它写完的。
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