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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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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这时候已经入夜,外面卖小食的摊位也都歇了,倒是那个说书先生还在摊位上,不过周围的人已经散了,他本人也在慢慢吞吞地收拾东西,看来是打算回去了。
我心里一动,走上前去。他看我一眼,继续收拾东西,显然是觉得为我一人开工不大划算。
我在他桌上放了一小块碎银子,说书先生终于懒洋洋地看着我:“客官想听什么?”
我想了一下:“就是之前你说的那什么‘妖女就是妖女’那篇。”
“哦,《妖侠》呀。”说书先生了然地点点头,“这可是时下最火的话本子了,客官想听哪一回?”
“不用特意说哪一回,你说个大概就行。”
说书先生摇了摇手里的扇子:“就是魔道妖女爱上正道首徒,正道首徒也爱魔教妖女,想在一起又不能在一起,因此饱受折磨的故事。”
说书先生似是觉得无聊,打了个哈欠,总结道:“男男女女,情情爱爱,恩恩怨怨,不就那么些事嘛。什么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盛,多少年多少人写话本子,也写不出个新来。”
“这是真的吗?”我问道。
说书先生一愣:“什么?”
我又问了一遍:“魔教妖女和正道首徒相爱,这个故事,会是真的吗?”
说书先生笑了笑:“傻子才会当真。”
我点点头:“先生说的是。多谢先生。”
我又给了他一角银子,正要离去,却忽听他道:“小子,你可别自作聪明。”
我回身:“请先生指教。”
说书先生也不看我,只自顾自地继续收拾东西:“没什么,只是忽然间想到这世上傻子少,聪明人也少,多的是这不上不下、自作聪明之徒。”
(五)
在外面没找到吃的,客栈大厨也就早就下工了,我想了一下,跟客栈老板娘借了厨房。
对于做饭一事,在山上的时候,我和师兄弟们常是自给自足。故而给这小妖女做个饭倒是不在话下。
厨房里剩下不少面粉和青菜,本来想就用这些食材给她下碗面。但和面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这一路上那小妖女的口味蛮重的,要是只有清汤寡水的一碗面,她怕是不爱吃。是而面条入锅的时候,我打了个蛋进去,又片了几块卤肉给她,末了盛出来,撒几片香菜,再铺上厚厚一层辣子。
将面条端给她的时候,她先是看着我,眼里竟又有了水光。
她像是有话要说。我将面条放下,犹豫了一下,还是解开了她身上的穴道。
她却看看桌上的面条,然后问我:“这是你做的吗?”
我反问:“何以见得?”
她说:“你衣服上沾了面粉。”
我垂眸,不敢看她:“你既已知道答案,又何必来问?”
她定定看着我:“你说得对。”
过了片刻,她又说道:“我想起我娘了。我爹和封小南都不会做饭,我娘走了以后,就再也没人给我做东西吃了……”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便渐渐低下去,喃喃说了一句,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像是——“偏偏是你”。
我说:“快吃吧。”
她不再说话,拿起筷子,刚挑起面条,又忽然说道:“我怎么知道你没有下药?”
“我不会……”顿了下,我改口道,“我没有必要这么做。”
她看着我:“我不信。”
“那你要如何?”
她忽而笑了:“你先吃一口,证明一下。”
她见我不动,又笑:“心虚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虽然在笑,笑意却不及眼底。我叹口气,心想:真是个惯会迷惑人心的妖女。
我终是道:“好。”
我挑起面条,吃了一口,却忽觉全身酥麻,片刻后便动弹不得。
——她刚才下了药!
“你……”
她却冷笑:“你为什么这么意外呢?这难道不是妖女该做的事吗?”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她想做什么,是杀了我吗,还是……
没容我多想,她忽然端起盛面的海碗,一下扣到我头上。面条卤肉鸡蛋连带着红红白白的汤水一起从我头上滑下来。
“王八蛋!”她红着眼骂我。
我等着她的下文,可却没有下文了。她用她那双流过无数泪水的眼睛看着我,然后说道:“你给我听好了!我是故意接近你,但那又怎么样,是因为我之前眼瞎看上你了!是因为我之前栽你身上了!不过人就算栽了又怎么样,我谢恬恬……不,我谢一花爬得起来! ”
说罢,她揪住我的衣领,她的手好像在发抖。片刻后,她还是松开了,又骂了一句:“……王八蛋。别让我再看见你。”
那是这一晚她最后一次看我。因为之后她就跃上窗框,施展轻功,仿佛是往天边明月而去。只一瞬间,我就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扣在我头上的那只海碗忽然晃了几下,落在地上,哐当一声,四分五裂。
这声音唤得我回过神来,我仿佛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如果我面前有镜子的话,我此刻的形象一定狼狈又可笑。
因为当她揪住我衣襟的那一刻,当她指尖发颤的那一刻,当她用哭红了的双眼看着我的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她的心。
而那一刻,我的心也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荒唐吗?可笑吗?
我不知道。
(六)
天蒙蒙亮的时候,药力便散了。我换了一身衣服,坐在桌前,眼睛盯着天边艳艳霞光,心里想的却是那个小妖女。
我想,也许我该追过去,重新捉住她,再交给师尊。
可是我却迈不动步。
大概我真的被迷惑了心智。
我坐了许久,最后慢吞吞地走到楼下大堂,向老板娘要了一壶酒。
啪地一声,老板娘将酒壶放到我手边,但那葱白的手指却没离开壶盖。我抬眼望去,只见她就地一旋,坐到了我旁边。我不动声色地往另一边移了移,只见老板娘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直接将酒壶挪到她面前,倒了一杯,自斟自饮。
老板娘这时也看向我,眨眨眼,笑道:“怎么?小俩口还没和好啊?”
我纠正道:“我和她不是‘小俩口’。”
老板娘挑挑眉,又喝了一杯:“昨晚我听到摔东西的声音了,刚才小二和我说你那客房没别人了——是你把小姑娘惹生气,害小姑娘连夜自己走了?”
“……算是吧。”
老板娘又笑:“那你怎么不去追?”
我看她一眼:“我为何要去追?”
“啧啧啧,年轻人啊,就是倔。”老板娘了然地笑笑,“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不追过去,又怎么解开这个结呢?”
见我不说话,老板娘又喝一口酒,自身上摸出一枚铜钱:“这样吧,不妨看看天意。”
“天意?”
“这铜钱一面有字,一面无字。待会我若抛到无字的一面,证明天意如此。你就别磨蹭了,立刻去追你的姑娘。”
我心里咯噔一下,甚至都没有纠正那句“我的姑娘”,却问:“若是有字的那一面呢?”
老板娘微微一笑:“大概就说明你们缘尽于此了吧。”
我想了想:“……抛吧。”
老板娘将铜钱高高抛起,用手背接住,又飞快将另一只手盖在上面,笑着看我:“你觉得是有字的那面,还是无字的那面?”
我说:“无字的。”
“哦?”
我接着道:“老板娘你这枚铜钱两面都是无字的。”
老板娘的眉角似乎跳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
“看到的。”我解释道,“在下是习武之人,目力比常人要好上几分。铜板落下来的时候,我看见它两面相同,均是无字。”
老板娘白了我一眼,掸落铜板。铜钱便在桌上滴溜溜地转着。
老板娘说道:“总之这就是天意,你信是不信?”
话音刚落,铜板也停了下来,朝上的一面果然无字。
我想了很久:“……我信。”
——却不是为了“我的姑娘”,而是因为那句“解铃还须系铃人”。
她迷惑了我的心智,我不去见她,又如何能恢复清明呢?
“这就对了。我们客栈还兼卖马,保证是千里良驹,一追一个准!客官您要买的话,我给您打九九折。”老板娘立时眉开眼笑,蹭一下起身,拿过算盘,哗啦哗啦摆动算珠,“一匹千里马,两天的食宿,昨天的手帕,今天的酒水……”
“——盛惠五十两纹银,多谢客官!”
我看着一脸奸商模样的老板娘,憋了半天:“我没喝你家的酒!”
老板娘闻言将酒壶壶盖打开,一副惊诧模样:“哎呀,您说您没喝,那酒水怎么少了这么多?难不成还是我喝的吗?——又有谁看见了?客官您说话可得讲证据呀。”
“不过客官你要是非要揪出个子丑寅卯来的话,小女子我奉陪。但客官你确定要如此吗?”老板娘盈盈笑着,拨了一下算珠,“时不我待啊。晚上一刻,小娘子说不定就追不回来了。”
“……奸商!”
老板娘笑颜如花:“客官谬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