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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时爱情徒有虚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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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爱情徒有虚名。
胜浩第一次遇见佑赫的时候已然病入膏肓。
看到大片闪光灯簇簇亮起时便突然心动过速,一口气倒不上来,只有战栗着蜷缩在角落里。
纽约时装周品牌发布的catwalk show后场,胜浩躲在化妆镜后抽烟,摄影师无聊地坐着,摆弄相机。
男人有着一双倦怠而荒凉的眼眸。
长镜头扫过一室浮华,亦扫过惫懒的他。男人的示窗在接触到他的眼神时停顿了。
你好。我叫张佑赫。
他抬眼,隔着烟雾看见男人伸到眼前的有力的手。那一刻心脏觉得温暖。
一种长眠之后又复苏醒的温暖。
他握住男人的手。我叫安胜浩。
你觉得这个城市像什么。摄影师整理着胶片,场内一片混乱。
胜浩疲倦地看着嘈杂的人群。像坟场。
呵呵。
胜浩披上一件黑色海狸毛外套,搓了搓手。
纽约的冬天很冷。
你到这里有多久。
男人笑了。你多久。
我?胜浩看了看他忙碌的手,久到不记得有多久。
切。佑赫揉了揉他一头金发。你才多大。
后来胜浩就成了佑赫的专署人体模特。
你只拍magazine?胜浩在一次发布会上问他。
这是工作。无工作无物质。
你是个冷静的男人。胜浩笑了。伸手点烟。
你抽烟很凶。佑赫转脸看着他手上点燃的寿百年。
嗯。烟草使人镇静。
佑赫问他,你为何来到纽约。
流亡。
真的?
胜浩笑笑,假的。
胜浩住在曼哈顿广场大街35号楼7座28层。
后来佑赫也搬了进去。
只有单人房双人床的公寓。
你很寂寞。佑赫在厨房做晚饭。
我?胜浩靠在门上,摆弄一台宝莱相机。
难道不是。
镜头闪动。定格男人柔软的茶色短发,倦怠而荒凉的眼,英俊的45度侧脸,刚毅的唇型,清镬有力的手指,悠然摆弄着蔬菜。
他叫张佑赫。
张佑赫。
佑赫。
他抚过散乱一床的相片,唇间念出他名字,心脏传来迟钝的温暖。
佑赫。我很寂寞。
佑赫。你大学念的什么。
国际金融和法语。
呵呵。
笑什么。男人温柔地抚摸他金色的发丝,给他拉紧寒风吹进的领口。
没什么。你今天还会去YSL的发布会么。
结束我会去赶采访。接你。
嗯。
胜浩是个圈子里二流的Model。
佑赫是Runway的封面内页摄影师。
她好看么?胜浩裹着一件烟灰绒Comme des Garcon Homme外套坐在观众席上,指着来来去去的女装Model问身边的佑赫。
年轻盛气的女孩,身穿华服,妆容夸张冷漠。
在镜头里或许。
???
离开镜头她们就失去意义。
那我呢?
佑赫笑了。指指自己的左胸口。你在这里。
胜浩突然伏在他肩头偷偷笑了。
胜浩的生日在夏初。
比佑赫小三十天正。
两个人的出生年月日相加相等。
他们认识第一年,佑赫送他Chanel白金双鱼对戒。
十月份是纽约的雨季。
气压低湿,胜浩常常要吃保心丸,并且连续两个月不能接场子。
于是他很是挫败。此时正值各大品牌的秋冬发布。连佑赫都忙碌起来。
天色昏暗的下午,他一个人盘腿坐在双人床上,把那厚厚一叠相片一张张铺开。
他想。若是有句咒语,对着那些残破的片断念诵,使相片上的他活过来,该有多好。
一辈子不离不弃。多么好。
那个时候胜浩常感觉自己认识佑赫已有一辈子那么久了。
于是没有再过多浪费时间的,他们在一起生活,再自然不过。
即使爱情又能如何。至少他们从没有讲过一句我爱你。
后来胜浩的病很严重了。有时夜里睡着就突然心动过速,几欲休克。
那是胜浩第一次遇见荷年。在曼哈顿中心医院的急诊室。她是心内主治医师。
Hyuk焦急地询问什么,她亦疲惫不堪地解释,他三尖瓣这里有问题。
不管。总之他要活下去。他听到Hyuk冷淡强势的声音。
医师皱着眉,长长叹气。这是先天性的,你难道不懂?
胜浩突然觉得悲伤。他现在还不想死掉。
后来才知道。那女医师是Hyuk的同学。
又或许不只是同学。
胜浩每天把满满一捧药片吃下去,喝很多热水,脸色苍白。
Hyuk只允许他穿红色衣服,他说他穿红色好看,然后也不知从哪买来一套红颜色小猴子图案的睡衣给他穿。
他还是喜欢原来那套蓝白格子睡衣。
那是Hyuk在百货公司年终减价时买的,买一送一,所以一人一套。
Hyuk说,让荷年陪你。
他心里隐有妒意。那女子淡然静定,心中有数,并不好对付。
她什么也不说,陪他逛街,品味不低。陪他看碟,眼光不差,话很少,人清清瘦瘦,少有表情。
你不觉得是我们在拍拖么?她突然说。
只这一句话,胜浩心里已如明镜。
女子终于笑了。胜浩。我是你的主治医师。
胜浩挑一挑性格的眉。那么他呢。
病人家属啊。
入冬。他的病已到了无法下床的地步。
荷年每天陪他。各式各样精密仪器搬到那间小公寓。时常夜半之时惊起,手忙脚乱。
他还清楚记得那天凌晨突然从一片混乱的梦中惊醒,蓦然发现身边的人已然不见了。
佑赫。你在哪里。
漆黑一片的房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发出光亮。
心脏剧烈疼痛,他用力抓紧床单,手指冰凉。
别离开我。
求求你别离开我。
荷年表情很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胜浩手指颤抖点上一支烟,他还会回来么。
或许。荷年把他指间的烟拿去。手术前一周你须禁烟。
胜浩偏过头去,冷冷地,我拒绝手术。
女子似早有料到,只是平静地摁灭了烟头。胜浩。你真是像个孩子。
亦只有Hyuk宠着你。
胜浩听到这个名字,表情瞬间凝固。
你滚出去。
他再无法忍受任何人的冷静。他根本做不到那么冷静。
金发的小男人终于颤抖地把脸深深埋进手心。
心动速率愈来愈快,激烈的搏动怦怦击打他耳膜。
有滚烫的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来,他无声哽咽,如一头困兽。
不要离开我。Hyuk。不要再把恐惧丢给我一个人。
求求你。别离开我。
胜浩仍拒绝手术。整夜失眠。旧症发作,已连续多次深夜急救。
荷年也这才知晓原来他还有潜伏很久的重度抑郁症。
安胜浩终于退化成一个脆弱不堪一击的稚童,若是了一点保护,便寸步难行。
没有张佑赫的安胜浩什么也不是。
女子守在他床边几天几夜未合眼,亦只是看他日日销影羸弱。
胜浩。她倦怠地闭上眼睛,若你不想活着,我可以帮你,只消拔去心脏起搏器。
他仍无任何反应,整个人似死去一般。
你这算什么?没有性命你要拿什么赢回你的爱情。
荷年叹气,许久,问他,他说过他爱你么?
时日愈拖愈久,苟且来到第二年。胜浩已无力言语,必须立即手术。他整个人已陷入幻觉,面容枯槁骇人。
T台之上万人裙其之下的安胜浩。已如这副模样。
荷年万般无奈,在他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签了同意手术的通知单。
他终于存活下来。
但佑赫仍没有回来到他身边。
春天来了。
胜浩的头发剪短了,短得扎手,露出左眉上的眉痕和那一双蓝眸,面容仍然苍白。
春光正好。
荷年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他散步,阳光使人康健。
荷年。他看着花园里玩耍的孩童问,你喜欢小孩子么?
不喜欢。女子立即接口。吵死了。
他想起有一次同Hyuk去医院做检查,看到许多小孩子嬉笑玩闹,围着自己叫芭比娃娃哥哥。他很想有个孩子。想有个家。
他想起那个陪在自己身边的人。
该怎么办呢?
那个时候他和Hyuk最爱做的事,就是在时装发布会外场等秀的空闲时候,坐在一起,互相抵着头伸出掌心,不出声地研究两只手掌的掌纹。
你看,胜浩说,我的感情线分那么多叉叉。
那又怎么样,Hyuk不满意,你看我的,多顺。
更多时候,两个人右手合抵,再煞有介事地摊开,寻找着最终连结成一条线的掌纹。
深呼吸,放松,OK。女子示意他闭上眼睛,心电图曲线开始由杂乱趋向平稳。
好了,起来吧,慢点。
恢复得不错。女子难得笑笑。刚开始会有些排异反应的。
胜浩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
有时候胜浩想,是否换去了心脏,也会换走心里的人。
可事实并非如此。
荷年。他问。换给我心脏的是什么样的人。
女医师停顿了一会儿,说,亦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荷年为他买来新月的Runway杂志,T台上换人如走马灯,已无人记得他Tony An是何许人也。
胜浩翻过那页页华服,手指拈过书页下角,久久不肯离去。
Photo by JWH.
他依然在出现。
只是不在他的生活。
这算什么呢?
他们是否两不相欠。
胜浩想起荷年说,世上没有哪一个人离了另一个人就不能活的。
可是离开Hyuk叫做活着么。
只有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夜夜陪他。
胜浩。女子小心翼翼。Hyuk现在在哥本哈根。
他的金发已经长得长了,遮住大半张脸庞。他会回来么。
女子说。或许。可是我不了解他。
他有时想。Hyuk为什么会离开。
如换了自己,也会离开的。
他不能堪目他一人独自忍受痛苦。
他掩住自己疲倦不堪的蓝眼,Hyuk,我们都太寂寞了。
难道还有什么衣衫可任你穿到寿终正寝?
Hyuk有一双荒凉而倦怠的眼睛。
这双眼睛看尽世事,可知什么是幸福。
Jet` aime.是什么意思。胜浩指着照片上自己身边他写上去的墨水字。
Hyuk伸手摸了摸鼻子,笑了,你白痴的意思。
他气得去扭他的耳朵。
你爱他么?
胜浩不紧不慢地抽烟,你说呢。
他在慢慢地学会用Hyuk的语气说话。
就像□□的时候,他在汹涌的高潮将他们淹没时问他,Hyuk,你会离开我么。
Hyuk喘息着俯下胸膛,舔去他眼角不自制溢出的泪水,你说呢。
荷年说,这来自一种内心本能的拒绝。
胜浩。她亦疲倦地点烟。你已将自己完全当作他。
金发英俊的小男人抽完那支烟,对她道再见。
再见。他说。
再见。她说。
胜浩那晚梦见了Hyuk的拥抱。
醒来时,泪流了一脸。
他平静地起身到浴室洗脸,只是水冲在脸上,越积越多。
终于缓缓跌坐在地板上,无可抑制地哽咽。
求求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他终究在想念他。
荷年。他在电话里的声音疲惫不堪。如果一个男人到了三十岁仍没有恋爱生活意味着什么。
女子沉默良久,你是说他,还是自己。
电话的那头传来了打火机擦燃的声响。许久。胜浩说,不如我们结婚。
女子轻笑,胜浩,你永远像个孩子。
亦只有Hyuk会宠着你。
胜浩。我会给你换用新的药物,你要谨记时刻配合治疗。
荷年,他露出惨淡笑容,谢谢。
女子缓缓走过去,抚摸他柔顺的金发,You’ll be OK。
又一年春季的花开放了,阳光灿烂的公园,开得艳俗有生气。
荷年。胜浩抬起脸看着太阳。我爱你用法语怎么讲。
J’et aime.
??听上去像热大米。>_<
女子揉揉凌乱的短发,哑然失笑。
金发的小男人蓦然蹲下身捧住心口,浑身颤抖。
胜浩?怎么了?
许久他抬起头来,平静地擦了擦眼角,没事。
Hyuk. J’et aime。
复检做得很好,女子摘下听诊器,脸露笑容。排异反应已经完全消失了。
胜浩亦露出笑容,这下可以了吧。
怎么,要我请你吃大餐?
他的表情呆了一呆,不,我想和他通话。这下可以了吧。
胜浩。女子走过去握住他的肩。你听我说......
别这么碰我。他突然冷淡地拍掉她的手,You’re not him.
荷年。电话那头的声音焦躁无比。我要见你。现在,你来。
女子匆忙穿衣,踏入夜色。
胜浩。开门,快开门,听到没有。
门里只有流水的哗哗声。
荷年。他双手颤抖着点烟。声音悲戚。我又梦见他了。
他对我说,J’et aime.
胜浩。你会一天天好起来,过着崭新的生活。
有一天,你也会不再想起他。
荷年。我会忘了他么。
女子长长地叹气,胜浩,你须重新开始的生活。
活在回忆里有何不妥?
女子眼眸低沉,良久,怕是你不想忘记。
胜浩新剪了头发,将那一头柔软的金发剪得短而硬气,露出一双碧蓝眼眸,短发凌厉地嚣张。
一切宛如多年前模样。
胜浩说,后悔了,这下遇见不想见的人也没办法装作视而不见了。
重新开始,哪有这么容易。只是转个弯,再回到初次开始的后台。
胜浩常常想,既然这样,为何时间不曾转弯。
胜浩带着崭新的心脏重回纽约的catwalk show。
重新开始。
Hedi Slimane已经离开了Dior Homme.
荷年陪他去看Hedi Slimane 2007 A/W告别发布会,一切物非人非。
金发的小男人突然捧着心口。
太快了。他泪流满面。太快了。
Tony,怎么又瘦了这么多,设计师开着意大利玩笑。
荷年在一旁看着他穿上一身Dolce&Gabbana,煞白的病容装,薄唇妖艳。
帅极。荷年吹口哨。
设计师努努嘴,女朋友?
胜浩没笑,也没摇头。
T台上他骄傲依旧,可T台下已没有那个令他顾盼的人。
有时候他想,Hyuk是真的消失不见了么。
可为什么Runway依然是他精准狠练的封面,那些泛黄的黑白胶片一如开始温暖他冰冷的心脏。
所以他现在不复寒冷。
可是他已不在身边。
伸出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白金指环闪亮依旧。
自己是有戒指的人了,他想。
可是那个用戒指栓牢他一辈子的人呢。
Hyuk不是个物质的人。
Hyuk是个怎样的人?
强势。坚持。务实。精练。隐忍。倦怠。安全。
温情。倔强。顽皮。付出。竭尽全力。
寂寞。凶狠。
伤。
我们都是如此寂寞的人。
有一段时间胜浩发觉自己几乎失语。
不与任何人交谈。偶尔点头,或笑,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
荷年对他无可奈何,消极的治疗态度会严重影响复健工作的进行。
日复一日,将自己当作Hyuk。
用Hyuk的眼神,Hyuk的灵魂,Hyuk的触觉思想,还有Hyuk的心。
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
他对着浴室硕大的镜子笑了,声音嘶哑。
Hyuk,你没走。
回来,回来。
回来。
Runway启用了新的平面摄影师,圈中传言Jangwoohyuk淡出时尚界。
可胜浩正当红,一天不停的赶场子。
Raf Simon甚是赏识这个金发蓝眼面无表情的东方少年,真是不敢相信你二十九岁,Tony。
他点烟,客气地淡笑。
不如你来Brooks Brother,我的USA少年,我们在L.A做。
No. thanks. 胜浩摆摆手指,指间夹着那支快要燃尽的七星,I won’t leave here.
荷年。他问。你快乐么。
女子摇头。
呵。胜浩摁灭手里的烟。不快乐为什么还要活着。
为了比快乐更重要的事。
对。他点点头。比快乐更重要的事。
你认识Hyuk多久。
女子揉揉凌乱的短发,七八年吧,或者更久。
没有爱他?胜浩笑。
没有。女子也笑。
I wanna go home.
Take off this uniform and leaver the show.
Mama, take me home.
Don’t leave me now.
Don’t say it’s the end of the road.
Mama loves her baby.
And Papa loves you too.
金发的小男人一遍遍哼着旋律忧伤的歌曲。
I wanna go home.
Take off this uniform and leave the show.
Hyukie, take me home.
任凭泪水打湿英俊而略带孩子气的脸颊。
OK, Tony。再忧伤一点,OK.
Don’t leave me Hyukie.
Don’t say it’s the end of the road.
纽约冬天的大雪,孤僻不语的金发少年,一双忧伤的蓝眼。
布满雾气的灯光橱窗之后。
温软的手指在玻璃上缓慢行划。
眉眼之间,泪水已肆意。
我要感谢你。曾我空欢喜。记得要忘记。
圣诞之夜,灯光颓靡,人群热闹,门庭若市。
这般锦衣夜行,不过徒有虚名。
Great. Tony. OK。收工。做得太棒了。
胜浩装作转身卸妆,逃过一个客气的微笑。
设计师拍着他的肩膀,女朋友呢?圣诞夜没有烛光晚餐。
胜浩又笑,只好笑,裹紧毛裘外套转身离开。
Hyuk,这般灯红酒绿尘世,若没有你,该又与我何干。
夜晚深寒,他点燃一支烟取暖。
Hyuk常取笑说他抽烟像个偷偷背着大人的boy。
寿百年夹在指间,磋磨出一段长长的烟灰。
亦有那些冬天的夜晚,他陪他在暗红的灯光下冲洗照片,两个人沉默着辗转抽完一支烟。
每一年。每一年。
只有独自一人的圣诞节,空旷又逼仄的公寓,开足暖气,放一张爵士唱片,静静抽完一盒寿百年。
然后脱衣,上床,裹在被衾之中用力抱紧自己火烫而又发冷的身体。
沉沉睡去。
胜浩想,或许廿年之后,Hyuk与他亦都有子女承欢,妻儿满室。
谁该孤独永生?
难道说洗心革面之后,当真能够重新开始,那立在T台前的簇新的人,还是否是自己原本面孔。
至少,已无原来的心脏。
谁又舍得结束。
荷年从哥本哈根回到纽约。
女子神色苍然定静,胜浩,我已见过Hyuk。
唔。金发的小男人正低头打理一条Prada马海毛长裤。
他可好?
女子的声音哑下去,他好。
荷年。胜浩找定她。那时她正赶完一个大手术,已是深夜。我辞掉所有签约,已身无别事。
为何?
我欲离开纽约,不如一道去旅行。
女子沉默,然后点头应允。
荷年向医院申请半年带薪假期。
两人买好机票去欧洲。
胜浩想起Hyuk曾问他,来纽约多久。
他说,就到忘记多久。
他现在就要离开。
一切似恍然如梦。
他发现他能忘记许多事。
可是偏忘不了他。
女子与他仍然默契,衣食住行,无一不心有相通。
他也终明白Hyuk真的不爱她。
佑赫。原来你每次的借口都很烂。
无名指上的白金指环,戴了这多年,仍光亮夺目。
胜浩觉得这戒指已紧紧缚牢了那根通往自己心脏的血管。
那些有着高大的梧桐和哥特穹顶的欧洲城市。
开着美丽的花,香气四溢,没有纽约那一种腐烂进心里的气息。
胜浩依旧想念那个□□和抢劫频繁的城市地下铁,地铁车身上怪异的涂鸦。
Hyuk曾带他走遍这颓靡的通道,为他拍下一切。
他自信那个时候得自己定美艳惊人。
Hyuk说他不笑的时候很冷漠。
胜浩觉得冷漠的男人没有什么不好,至少他是慎重的。
那个有着倦怠和荒凉的眼睛的男人,给了他新的生。
米兰街头,胜浩捧着沉重的Nikon D70s,长时间静默,为拍下公园长椅休憩的鸽子。
他学着Hyuk的样子按动快门,留下一片颤动的光影。
女子在一旁点烟抽。看着这个兀自快乐的小男人。
荷年在街心公园的报刊亭看到旧月的Runway,那是胜浩的封面,买下来给他看。
胜浩一边啃着甜筒冰激凌一边翻杂志,浅色的无框眼镜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他穿着Ralph Lauren窄脚西裤和格仔开司米衫,眉痕嚣张,手里耍着球棒。
翻过。
他穿着Number (N)ine剪裁凌乱的T恤,木刻十字架咬在唇间,碧蓝眼眸里全是笑意。
再一页。
灯光照亮他正抽烟的唇角,他的瞳孔中有Hyuk清晰的影子。
荷年看着他的脸,这一次那蓝眸里没有眼泪。
胜浩一直以为陪在他身边的会是Hyuk。
事实上他现在仍旧这么认为。
明年的夏初,他便三十岁了。
他也三十岁了。
他已老了。
他也是。
胜浩把脸埋进杂志的纸页,那上面还清晰印着Photo by JWH.
他突然很想有个家。
喂。女子伸手拿过他手里的冰激淋一口咬上去。
再不吃要化了。
胜浩无比疲倦地看着米兰灰色的天空。
我们结婚吧。
女子很是镇静。咽下冰激淋。怎么了。
胜浩推了推眼镜,我累了。
出乎意料的,女子说,那好吧。
婚期定在四月一日。距离现在尚有两个多月。
胜浩陪着荷年去Vera Wang订婚纱,她说她只要一条棉布裙。
胜浩陪着她去看钻戒,她说戴戒指不能做家务。
女子在丹麦乡下有房子。气候寒冷但宜人。
有时觉得她过于像Hyuk,有时又不像。
说好了忘记的,还是忘不掉,他索性不忘了。
荷年问他,你幸福么?
他看看窗外的飞鸟,沉默着,说不。
胜浩想起少年时的自己。
在L.A黑人区摸爬滚打地长大。穷困潦倒。被后母百般虐待。
十九岁那一年,一个人背着只装了一副拳击手套的背包,扒上去纽约的火车。
剃得扎手的金色短发,左边眉梢因为群殴留下深入眉骨的疤痕,代表这坚毅而破败的过去。
他想起曾在纽约流氓聚集的地下铁通道打黑拳的日子。
他在这暗无天日的黑暗中残忍谋生。夜晚蜷缩在湿冷的垃圾桶边过夜。
那时自己年纪不大,已懂得去用自己的拳头争取生存的可能。
小指因为过分暴虐的击打至今无法完全伸展平整。
后来老Bob Richardson在正打群架的小流氓中一眼看中他,将他带回希尔顿套间。
从此站在纸醉金迷的纽约T台,天上天下。
再后来,他在Hyuk家见到Bob Richardson为自己拍摄的样片,才知道他原来是老Bob的徒弟。
这一番命中注定。
似已是上辈子发生过的。
他明白他将是他心口处深及见骨的疤。哪怕某天不再疼痛,也不会消褪。
然而他会带着这疤痕直至入土。
他安胜浩曾苦尽甘来。
曾万人之上。
曾挥金如土。
现在他绝处逢生。
将拥有妻子和家庭。
廿年之后,还有膝下儿女。
全都是因为张佑赫。
他何德何能。
春天到了。胜浩婚期将至。
他亦觉得自己亏欠那女子太多。
他不愿取下的戒指。
他不愿忘记的爱人。
她却要与自己度过余生。
尽管她亦不爱自己。
这种力量多么可怕。
一生之中只要有这一次,便永生永世不能原谅。
他知道这辈子是再也无法遇见他了。
这徒有虚名的爱情。
他们搬入丹麦乡下的房子,安静的村落,紧邻教堂,阳光明艳。
房子有不大的花园,种着玉簪和玫瑰,还有广玉兰树。
温暖的季节开放着大朵新鲜花卉。
荷年把玉兰花瓣摘下铺在卧室,屋子里有夜晚的幽香味道。
胜浩想起他与佑赫认识的第一天,他变戏法似的送自己一枝野玫瑰。
胜浩笑了,说,你怎么知道我就喜欢。
Hyuk淡淡地说,我也喜欢。
嘿。胜浩摘下一片花瓣放进嘴里。所以才俗。
= =|||…俗你就还我吧。
说完他就吻了他。
时至今日。胜浩苦笑。张佑赫。我仍那么爱你。
有人说,爱一个人不一定要有结果。这样这份爱就会永无尽头。
那是不是我们没有结果,你就会一直爱我。
难道这就是我爱你的道理?
你离开我就是为了拯救我。
这真是个太好的理由。
好到老天爷都让我活下来了。
或许你想在我死前离去,只是不愿看到我死了这个事实。
所以说,换了我也会不要你的。
那么就让你认为我死了。
让我们两不相欠的活。
爱到了此时,已剩下了徒有虚名。
荷年父母都在中国。早年离异。
后来母亲改嫁,父亲死去。有三个哥哥,都已天各一方。
这世界上,无枝可依的人是那么多。
就像他和Hyuk都是失去父母的童年。
他原以为自己来到这世上,受的所有罪孽都是为了遇见他。
现在终于知道。
活着谁也不曾为了谁。
婚礼定在镇上唯一的教堂。
他们没有亲友,只是简单的仪式。宣誓。交换戒指。
他真的要和过去说再见了。
然后带着伤疤继续向前。
荷年穿着一件白色连身裙,平常装束。头发长长了,在脑后盘成髻。手里捧着小束的苍兰。神情安定淡漠。
就和胜浩第一次见她的样子一样。
他们将会这样下去。一直一直。
他看向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仍熠熠闪亮。
它和他的血肉连在一起。
他真的已经取不下它了。
神甫念着誓言。长篇大论。胜浩觉得这些陪伴爱护在一起多么煽情。
他也曾觉得这些话令他感动。
那时他想那个说了[I do]的人会是Hyuk。
然后他与他也会过着最平凡夫妇的生活,任凭时光疾驰一切逝去不回头。
而今他们都将成为别人的丈夫。
爱护陪伴着另外的女子。
他不能问为什么。
不能问为什么。
荷年的眼神停留在胜浩身后的十字架上,淡淡开口。
Sorry. I have something to say.
女子从裙子口袋里掏出放戒指的红色丝绒盒子打开。
胜浩看一眼,禁不住马上别过脸去。
胜浩。荷年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便是你的婚戒,你要戴上它。
Chanel白金双鱼对戒。
他将那另外的一只一模一样的戒指戴在左手中指,艰涩开口。
这便是他还给我的。
他本来可以不让它结束的。
荷年沉默。良久开口。我将告知你真相。
这一切的真相。胜浩。因为我也无法继续。再也不能。
女子带他来到后院。教堂后院是一座坟墓。
胜浩。我们长话短说。这里埋的是他。
他为了你活下去将自己的心脏换给了你。他希望你和我结婚。从此过没有他存在的生活。这便是一切真相。
话至此处,荷年掩面而泣。
胜浩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你会说你从未见过我如此失态。
你见过他这样子么?
他就是这样哭着求我的。
就像这样。
像我在你面前现在这样。
胜浩久久望着那白色大理石墓碑。
荷年。你在今天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今天是愚人节么。
荷年慢慢走到胜浩身边。
不。因为今天是他祭日。
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除了戒指。
女子递上一个纸盒。我走了,胜浩。我知道你不再需要我。
再见。胜浩。
再见。
荷年走到长廊尽头,转身不见了。
金发的小男人打开手中的纸盒,突然跪倒在墓碑前,爆发地哭喊出声。
如同一头再也无路可走的兽。
纸盒里,散落了一地的是胜浩的相片。
他熟睡的可爱表情。他换衣服的优雅转身。他跑跑跳跳。他在黑暗中点燃打火机。
他粲然微笑。
有时爱情徒有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