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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刘英静静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粉面佳人,身穿蓝色的服装,一个兰花指、一个敛眉浅笑便是一名活生生的闺门小姐。这是她最后一次演出杜丽娘,自从她二十五岁开始接演杜丽娘到如今七十岁的年纪,已经过了四十五个年头。后台里来来去去的人们经过她总是不由的赞美她的唱腔、她的身段,更多的是惋惜她即将离开舞台这项事实,不少人更是对她说再也看不到这么完美的杜丽娘了。
      刘英静静的听着他们说话,含着笑却是什么也不说。大家都知道她的话向来少,偶尔才会回上那么一两句,也是见怪不怪,兀自叽叽喳喳的讨论外面的观众已经满场了云云。一旁的沈留芳看出刘英眼中的疲惫于是赶紧让众人散去,让他们各自忙活,为表演做足准备。

      「老师。」沈留芳恭敬的扶着刘英的手缓缓的带着她坐在了椅子上。
      刘英细细打量着眼前年轻的弟子,沈留芳正是处于她昆曲生涯中最为美好的时段,二十五岁正是青春正盛嗓子最好的时候,或许欠缺了一些功底和舞台经验,但是也不过两三年的光景就能弥补这方面的不足。
      「阿芳,以后就轮你演杜丽娘,有什么想法?」
      沈留芳没想过自己的老师会这么问一时间愣了愣,想了想之后才开口:「老师,说不担心那是骗人的,我的功底还欠火侯,您的杜丽娘在昆曲界中是典范,要我接下您的棒子我怕会辱没了师门。」
      刘英听了,眼神不禁深邃起来,喃喃的说着:「最完美的杜丽娘吗……」
      「难道老师不这么认为?」沈留芳讶异的问着。难道,老师认为自己的杜丽娘还不算完美?
      完美吗?刘英不禁浮上一抹苦笑:「阿芳,这世界上确实有那么一个人让我看过最美的杜丽娘。我跟她比还差的远了呵。」抬起眼看到沈留芳不可置信的神情,刘英只是收起了苦笑淡淡的开口:「以后有机会我再告诉你。」说完便缓缓闭上眼睛养神,等待上台的时刻来临。

      演出了上百次的杜丽娘,每个动作、每段唱词刘英早就倒背如流,照理说是不会出什么岔子的,至少其他人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只有刘英知道她刚刚就差那么一点点儿就没接上她的台词,想到刚刚的惊险她就不禁冷汗直流。刚刚杜丽娘初登台的时刻,她在台上看到了坐在台下第一排贵宾席中央的贵妇人时不禁愣住了,差那么点儿就来不及转过身向父母请安,将一出戏给毁了。那一场她整个人浑浑噩噩将戏给走完了,连合作多年的其他演员都没察觉到她的不平静,而她直到现在到了后台才稍稍冷静了下来。

      四十八年了。
      已经四十八年没有见到过她了。

      「阿英,你看这一段杜丽娘唱的这段词,不觉得有点悲剧的意味吗?」
      「有吗?我觉得挺正常的啊。」
      「阿英你不懂。」

      刘英不禁回想起多年前的对话,人事皆非,更多的是惆怅、无奈。只是低声地吐出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阿杏……。」

      跟随着老师走过世界各地演出过这么多次《牡丹亭》沈留芳从来没有看过刘英的杜丽娘这么得鲜活过、这么的感情流露、这么的感人肺腑,彷佛就是杜丽娘本人在台上唱着她一腔的相思及忧愁。
      每个神情、每个身段都恰到好处。
      沈留芳静静地站在侧台看着在台上演出的老师,暗自思索如此完美的杜丽娘为什么总是不认为自己的演出完美呢?看看台下的观众如痴如醉的神情难道还不能解释一切吗?百般苦思后,沈留芳看着刘英神采奕奕的模样只能说服自己或许是因为最后一次演出所以格外用心吧!

      一出戏能有多长呢?总有落幕的时候。
      结束谢幕回到后台的刘英带着职业式的微笑接受数不清的捧花和赞美,却是心不在焉猜想那个人觉得自己的表演如何,只有她知道今天的演出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变成了为了她演出,想让她知道她不在的这些年自己有多么的努力,而不是跟她一样……。

      「刘老师。有位女士想邀请您谈一谈。」剧团的赞助商小小声的在刘英的身边说着。
      刘英微微的挑了眉,她从来就不喜欢过多和剧迷接触,只是一心一意投身在昆曲表演和指导晚辈上,这项规矩昆曲界里的人都是知道的,下意识就想回绝掉,只见赞助商在她开口前连忙说:「那女士说她知道阿英不会让她失望的。」

      一句阿英便让刘英所有的防备弃甲投降,这个名字只有几个熟识的人才会这么叫她。
      父母是不可能的,她是孤儿,从小就被戏班子收留长大的。
      戏班的班主是有可能的,可惜的是她老人家早在几年就过世了。
      剩下的不外乎就是一群同在戏班子长大的伙伴,大部分的人都来了也打过招呼了,剩下的也只能是她了。
      真的是她。

      她颤抖着声问着:「她在哪里?」
      「她说您知道她会在哪里等您。」
      刘英仅仅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去,眼中不禁闪着泪光,这么多年了,她还记得吗?记得当年的一切吗?
      多年前,三月天,女孩子们梳着头吟哦学着唱戏的身影多么的鲜活!多么的深刻!只道是: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

      舞台上,一名老妇人站在上面静静看着台下空无一人的景况,身体不禁开始缓慢地动作起来。一个转身、一个碎步,神情陶醉而祥和,让人不禁会专注地看着她的举止。
      这是刘英走到舞台看到的场景,她知道这是《游园》最开始的地方,是她最喜欢的一折。当她们还小的时候,刘英最喜欢看她唱戏。那时候她们还只是少女,刘英主演的不是杜丽娘,而是春香。

      *

      五十五年前

      「阿英,你又唱错了,这里应该是『恁今春关情似去年?』不是『恁今春关情似去年。』这里尾音应该要微微上扬,是疑问的词,不是肯定句。来!再重新一次。」班主无奈的说着。
      「是!」刘英精神饱满的说着
      刘英站定了位置,深深吸了口气,才开口:「炷尽沉烟,抛残绣线……」
      班主急躁的打断了刘英:「不对不对!这里动作应该大一些。」随即亲自示范了一次,将春香的形象活生生的展现了出来:「春香的个性是娇憨的,她的动作是比较大和张扬的,比较有活力的,你再试试。」
      「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刘英再次演了一次,这次班主没有说什么只是无奈地叹了气
      刘英怯怯地看着班主,不知所措,内心慌乱不已,她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错,明明她已经很努力去模仿了……
      「班主,不如我跟阿英先排看看吧!」只见一旁看了许久的少女开口解围。
      「阿杏……」刘英感激的朝林杏的方向笑了笑。这就是林杏,总是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帮助她
      班主的眼光在两人之间扫了扫,最后只好认了:「也好。就先排看看吧,不然我也没有法子。真是……」

      刘英默默退到了一边,将中央让给了林杏。其实她挺喜欢看林杏唱的,她的一举一动,每一处唱腔的转折总是有那么一股韵味,彷佛她生来就是为昆曲而生的。
      林杏准备好了后,便清了清嗓子,缓缓地唱着:「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动作柔美,唱腔细腻婉转。虽然没有上妆只是穿上戏服却自有一股情态。
      等到林杏唱完,刘英随即接着唱::「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努力将刚才班主表演的模样由自己演出来,并且配合林杏。
      林杏悄悄的点了点头,继续接着下去唱:「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并示意刘英继续接着
      「小姐,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刘英看班主没有打断,便放着胆子继续接下去,兰花指轻轻点向林杏。
      对于这折,刘英和林杏其实已经学了将近三个月了,早已将每一段背的滚瓜烂熟。差别在林杏早早就过了班主那关,而刘英仍是被班主挑剔。
      两人其实私底下练了无数次,刘英都是欢喜的,林杏也觉得刘英唱的不差。只是每次单独给班主看的时候,刘英老是表现不好,总觉得提不起劲。这是她们俩第一次一起在班主前演,其实林杏自己本身也没个底,不知道班主怎么看她们俩的戏。
      「原来奼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林杏唱到此时,班主才开口:「好了。」
      两人这才停下来,纷纷看着班主,等着听班主的话
      班主无奈的看着她们两个:「看来以后要教你们得一块儿教了,省时又省力。」
      看了林杏跟刘英刚刚的表现,班主只能摇摇头。只能说她们俩天生就是一对儿搭档,缺了谁都演不了。
      虽说林杏平时一个人演是过得了关,但是演起来没有像方才那样那么生动;而刘英虽说平时一个人过不了关,但是一跟林杏一块儿就显得活泼娇憨了。
      看着眼前一对少女,班主瞧了瞧天色,只好说:「罢了罢了,妳们俩去玩耍呗,别在这给我添赌了,现在看到你们俩我就觉得我之前三个月简直是傻子,劳心又劳力的,啐!」
      林杏笑嘻嘻的说:「谢谢班主,那咱们走咯。」说完便拉着刘英离开。

      出了帐子,刘英悄悄对林杏说:「阿杏,刚刚真的是谢谢你了。」
      「没的事。」林杏摇了摇手:「我早就想跟你一起上课,一起排戏了。今天不过是忍不了了,结果事情就这么成了。」林杏笑着说,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挽着刘英的手说:「不过,早知道就早点这么做了,不然我之前多寂寞啊!」
      刘英噗哧的笑了:「小姐~这园子确实观之不足」
      林杏笑着就要去拧刘英:「提它怎么。」
      「阿杏,我们一起唱戏唱到老,你说好不好?」刘英的眼亮晶晶的,闪烁着光彩
      林杏歪着头想了想,然后绽出一抹大大的笑容:「好啊!我们一起唱戏,唱到我们再也走不动为止!」
      三月天,正是花季烂漫的季节。当时的刘英单纯的觉得剧本里的悲欢离合都不过是戏罢了,怎么也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她和阿杏一定可以一起演戏直到他们老了,再也演不动为止。可是有些时候,事情却总是不尽人意,正是应证了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春去秋来,对于少女们来说,时间总是一眨眼就过去了。戏班子有了根,有了固定的观众看戏,收入也稳定了些。而林杏和刘英也开始上台演出,渐渐有了点名气。最大的变化莫过于两人的外貌了。都说女大十八变,这七年来两人渐渐出落得亭亭玉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一个演的是闺门旦,一个演贴旦,两人的气质也渐渐有了变化。林杏便是活生生的杜丽娘,一举一动都是温婉细腻;刘英则是娇俏直爽,就像是春香的翻版。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林杏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自己低低地唱着。
      「阿杏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唱起来了。」刘英听到林杏的唱词于是推开了房门走了进来。
      林杏只是笑笑的:「没什么,只是想到就唱。」
      刘英仔细端详林杏的神情,微微蹙了眉。她们可以说是一床被子长大,彼此都能猜到对方在想些什么,而这次她总觉得阿杏有什么在瞒着她
      林杏被她看的都发毛了,连忙说:「真没什么,别想多了。」在刘英发难前,林杏连忙开口问:「阿英,你看这一段杜丽娘唱的这段词,不觉得有点悲剧的意味吗?」
      刘英仔细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有吗?我觉得挺正常的啊。」
      林杏只是瞅着她,最后无奈的叹道:「阿英你不懂。」
      不懂。刘英不明白自己不懂什么。那是那年三月的事情,那天阳光正好,是阿杏最喜欢的天气,而情同姊妹的她却是第一次看不透她,而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告诉她,她确实不懂。

      接下来三个月里,刘英发现林杏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她,不仅仅是她,还包含了其他戏班子里的人。那时,她知道有个毛军官在追求林杏,常常带着一票士兵来看戏,刘英也常常看到林杏陪着那名毛军官在戏班子里走动,而军官也常常带着林杏出席各种社交场合,甚至耽误了排戏。渐渐的,原本都是她们俩的课最后都成了她一个人的的课,有时候明明林杏都上好妆了,前面却有人来通知说军官来了,林杏只能又匆匆卸了妆陪军官去了。
      「师傅,阿杏这样真的好吗?连戏都不排了,这可怎么办……」刘英望着林杏匆匆离去的背影喃喃的说着
      风韵尤存的班主,拿着烟杆子吐了一口烟,淡淡的瞟了她一眼:「这事儿你也甭操心,你呀~还不懂。」
      「不懂什么?」
      「爱情。」
      看着刘英似懂非懂的表情,班主便明白她是真的不懂,只是哼了一段:「寻来寻去,多不见了。那牡丹亭、芍药栏,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伤心人也!」哼玩,脸上不免得染上一抹忧虑,但是转瞬则逝,接着淡淡的开口:「明天开始,你来学杜丽娘的戏份。」也不给刘英任何反应的时间便走出了房子,留给她一个穿着黑色旗袍的身影。

      刘英整个人是蒙的,杜丽娘是阿杏的角色,怎么会要她学呢?她忧心忡忡地等着林杏回来,等到了半夜才等到了人。只见林杏悄悄地推开房门,看到刘英还醒着不免吓了一跳:「怎么还不睡呢?」
      刘英咬着唇看着林杏颤抖的说:「阿杏……」
      林杏微微皱了眉:「怎么了?」
      她看着林杏踌躇了好久才缓缓开口:「师傅……让我明天开始学杜丽娘。」
      林杏听了似乎在意料中,只是淡淡的应了声,然后转过身去准备就寝了。刘英愤怒的看着她:「阿杏!你难道不在意吗?」
      林杏只是停了下,然后又继续动作:「在意又如何,不在意又如何。很多事情我是身不由己。」语中不免带着一抹凄凉,只是刘英听不出来
      刘英听了她的回答什么也没说,只是哭着跑出了房。她受不了了,她不明白曾经形影不离的她们怎么会变成如此冷淡陌生的样子,她熟悉的阿杏去了哪里了?那个曾经说要一起唱戏唱到老的阿杏去了哪里?去了哪里了啊!

      从那天之后,林杏便搬出了房间,独自搬到了戏班子最偏僻的角落。班主也宣布了由刘英接替杜丽娘一角,林杏在戏班子可说是更加孤身一人了,一些比较势利的人看到她时难免冷嘲热讽,而林杏只是淡淡地看了那些人一眼然后转身离去,一句话也不肯多说,看在刘英眼里更是难受,却也是这样日复一日的过着,看着林杏日日一早便出门陪着军官直到深夜才回来。

      事情是发生在九月的深秋。那天刘英正要就寝时,只见林杏和班主匆匆的推开了房门走了进来。林杏一进门便扑到了刘英的面前流着泪说:「阿英我得走了,你要好好保重才是!」
      班主在一旁焦急的脸色:「有什么话快说吧!趁今天军爷没有过来找人,赶紧离开吧!」
      刘英看着他们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却仍是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阿杏你要走?要走去哪儿?」
      林杏流着泪说:「我的时间不多了,阿英我们两自幼情同姊妹,本来我是不该瞒你的,但是我实在是没了主意,师父说少一人知道,班子就多了一分安全。详细的便让师傅告诉你,这观音像你好生收着,这样以后若我安定了,还能凭着观音像找到你。」说完,便在刘英手里塞了一个系着红绳的观音像。
      这观音像刘英是知道的。那是林杏那未曾谋面的父母留给她的,本是一对的,寓意成双成对,一生平安。
      「阿杏你要去哪?」刘英虽不知道发生什么,但是不免焦急得握着林杏的手问着。她跟阿杏都是孤儿,她们的家就是这戏班子,离了这,阿杏能去哪儿?
      林杏抹了抹泪:「我也不知道,但是家良会带着我,你不用担心。」
      「沈家良?阿杏妳跟他……?」刘英讶异的看着林杏,她和沈先生怎么会牵扯到一块儿?
      「好了好了!」班主忍不住打断她们:「趁天色还早,赶紧上路吧!妳和他的事情估计最迟明天下午军爷就知道了,趁现在走还能在明天下午之前走到他们不知道的地方。」
      林杏用力的抱着刘英,眼泪落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一片滚烫,然后匆匆拿出了一封信塞到她怀里:「有很多话来不及说,我写了下来,阿英妳要好好照顾自己,一定要把杜丽娘演好!我相信妳行的!」刘英听到了这也不免明白了几分,于是用力的抱着林杏哭喊着:「我会的!我会的!」此去一别,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在见到一面。刘英灵光一闪,连忙走下床,从箱子里拿出林杏演出杜丽娘时最常穿的粉色戏袍递给了她:「带着吧!这是妳的,只要妳在我永远都是妳的春香,妳永远都是我的小姐,永远的杜丽娘。」眼泪不禁又流了下来。
      两人不禁抱头痛哭,最后是班主发了话:「快走了,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别再磨磨蹭蹭了!活着,就有机会再见到的!」
      刘英连忙止住了眼泪,咬着牙放开了林杏。一行三人躲躲藏藏的绕开了众人来到了后门,只见沈家良和马车已经等在门外了。班主将一个沉沉的包袱给了林杏,叮嘱她:「这里边是些盘缠,有银票还有首饰就当是妳的嫁妆了。路上艰苦,省着点用,等到了平安的地方,记得让人稍个信回来,让我们安心。」
      「谢谢师傅的教养之恩,是林杏辜负了师傅!」林杏红着眼眶,说完便跪下磕了三个头。
      班主连忙扶她起来,抹了抹她脸上的泪水,将她的手交给了一旁的男子,对着他说:「快走吧!在磨蹭就走不了了!把她交给你我是放心的。好好照顾她。」
      沈家良重重的点了头:「我会的,多谢班主成全。」
      林杏哽咽的说:「师傅、阿英,我走了。你们保重!」说完,泪又流了下来。最后在班主再三的催促下,林杏这才依依不舍的上了马车。
      刘英一直握着林杏的手直到她上了马车。她一边流着泪,一边不断的挥手直到再也看不到马车的仍旧挥着。手里的观音像和信依旧带着些许林杏的体温,烫的她的心辣辣的,眼泪怎么止也止不住。

      「咱们回去了。」班主开口说着,看了刘英一眼:「你跟我来。」

      那天是刘英第一次进到班主的房间,班主的房间和她想象中的不同,反而是相当简单的,一张床、一个箱子、一张梳妆台和几张凳子。班主让刘英找了张椅子坐了,这才开口:「妳现在明白了几分?」
      「师傅……您说过我是不懂的,不如还是您告诉我吧……」刘英肿着眼睛说着
      班主叹了口气:「那你可别说出去,免得白费了心机。妳和阿杏是从小一块儿自然是比别人亲厚,更该懂她的苦心。」

      原来一切早就在当初沈家良第一次到戏班子看戏时就开始了,林杏和沈家良可说是一见钟情。两个人确认了彼此的心意后,沈家良无数次提出要林杏离开戏班子跟他过日子,但是林杏放不下刘英,两人说来说去总没个结果,只能就这么拖着,打算走一步算一步。
      这事瞒了近一年才被班主发现,林杏和班主两人彻夜长谈。本来班主是不同意林杏跟沈家良的,可过了没多久毛军官开始热烈的追求,这让班主陷入了两难。
      本来是一心一意想拆散两人,让林杏专心学戏,但是她向来对军官没有好感,尤其是毛军官在各种威压后强逼她让林杏出门陪他交际,甚至在事发前一个月强逼班主将林杏卖给他作妾,班主更是百般不愿。虽说不愿意林杏跟沈家良一个学生一起受苦,放弃了昆曲上的成就和天份,但好歹也是自己亲自拉拔调教的孩子,班主更不愿作贱她去委身作妾,最后也只能这般拖着,一边暗自让人调查这两人的背景。
      而林杏更是灵巧,在毛军官开始追求后便和班主协议决不会为了自己的爱情陷戏班的人于危难之中,一边和毛军官虚以委蛇拖着时间,一边想尽法子疏远戏班子的人,为的只是有朝一日顺利脱离戏班和沈家良双宿双飞后毛军官也不能怪罪到戏班身上。
      就在一个半月前,班主调查的事情有有了消息。这才发现原来沈家良是富家子弟,所谓的读书不过是自己的谎称罢了,而毛军官则是声名狼藉,所到之处总会那么一两个女孩儿被他坏了名声。这下子班主心里便有了主意,本想说趁林杏疏于排戏时让刘英接了杜丽娘一角,然后等刘英学好便放了林杏走,毕竟出身戏班,能有一个两情相悦的好归宿总是好的,何况她也不愿意做了《西厢》中的老夫人。
      然而,三人怎么料想却没料想到就在昨日林杏和沈家良夜半幽会后竟撞见了毛军官的亲信。
      仓皇之下,两人别无选择,只能将亲信打昏,吩咐人将他送到距离他们所在处两日脚程的地方,然后各自收拾了细软连夜离开。

      班主叹了口气:「阿杏那丫头本来想告诉妳的,但是我不让说。阿英,妳心眼儿少,只怕这事妳知道后会更容易被人察觉。」
      刘英只是默默的流泪,回想起这半年来的事,只觉得恍若一场戏,只是她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戏中还是在现实里:「师傅,所以妳才说我不懂吗?」
      班主看着眼前另一个自己拉拔的孩子,眼光投向了别处:「人都说咱们戏子无情,却不知道戏子也是有情的。」班主回想起这几年来的遭遇不禁悲从中来,也多了一分了悟:「阿杏这丫头虽然说悟性高,她杜丽娘一角确实唱的极好,可她就是太像那杜丽娘,为了情奋不顾身,放弃了昆曲,我若是硬要拆散反倒成了戏中的老夫人了。」班主转过头来看着刘英:「可是阿英妳不一样,妳虽然悟性低了点,但妳不像阿杏那般多情,才能专心一意投身于昆曲,尽得真传。」
      刘英愣愣地听着,班主似是下定了主意,起身站到了窗面前:「阿英,师傅只剩妳这个徒弟了,我愿意将毕生所学都交给你,妳……肯不肯学?要知道这是一条艰辛的路子,妳若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侧着半脸问着
      刘英看着眼前尽显疲态的师傅,再想到林杏临走带着泪让她把杜丽娘演好的话,所有的想法只化成了一个字:「好。」

      *

      「阿杏……是阿杏吗?」刘英颤抖地问着
      原本正在动作着的老妇人停了下来,望着刘英,不禁留下泪:「是。我是阿杏,我回来了。」
      刘英一听激动得不能自己,泪水夺眶而出连忙走上前去,抱紧眼前人。
      林杏连忙擦干了眼泪说:「阿英妳可别哭花了妆,我们好不容易终于又再见到面,是该高兴的。」
      「高兴。我当然高兴。」刘英一听连忙拭去眼泪:「这些年妳过的怎么样?」
      「挺好的,家良对我挺好的。我们躲躲藏藏了三年,才算是逃过了毛军官的搜索,家良才敢放心的带我回家。幸好他家的人愿意接受我,这才算是真的有了名分。可等我安定下来后再脱人捎信回去,却说戏班子已经搬走了,我百般打听不到只能一直盼着能够打听到妳的消息,好不容易在一年前才偶然听到妳的消息。」
      说到戏班子,刘英便不禁叹了口气:「阿杏,你有所不知。那个毛军官简直无赖,妳走了之后他还是把帐算到了班子上头,师傅没了法子只好带着班里的人离开那儿。之后几年便四处搬迁,在妳离开十年后才又重新落了根。」
      「那个毛军官实在是太可恨了!」提到他,林杏不免得咬牙切齿,过往的种种又浮上心头:「不过听说他后来死于下属叛变,倒是便宜他了。」
      刘英不禁点了点头,那段日子实在是不好受,师傅也是在那段日子里操劳过度落下了病根,只此汤药不断。对毛军官,他们班子里的人都是恨的咬牙切齿。
      「说到这。阿英,妳的家人呢?」林杏好奇的问
      刘英摇了摇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的,身边只有几个学生偶尔会来探望我。」
      林杏瞪大了眼:「妳没嫁人?」
      「嫁人有什么好的?」刘英笑了笑:「嫁人会耽误了我排戏和指导学生的时间。」一提到学生,刘英就想到了沈留芳,一脸的骄傲:「阿杏,你可知道,我这关门弟子是挺有天分的,我这位置就是退了要给她接杜丽娘一角的。」
      「妳的杜丽娘确实唱的极好了,果真没让我失望。」林杏欣慰的说着。当年,说不舍得昆曲那绝对是骗人的,但是她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她要的是和沈家良长相厮守的人生,是一个安定的家。然而当时的社会景况却不允许她嫁了人还抛头露面。她虽然喜欢着昆曲但是昆曲却不是她生命的全部,反观刘英一心一意学着昆曲,她才是那真正为昆曲付出了一切的人。
      刘英腼腆的笑着:「可还是比不上小姐。」
      林杏摇了摇头:「话可不是这么说。当年或许比不上吧。但如今可不一定啰!一定是过无不及。」
      刘英看着林杏,又想起她方才独自一人在台上做着身段的模样,突然一个灵机一动:「不如咱们再唱一次《游园》吧!就像五十几年前一样。」
      被刘英这么一提,林杏也不禁心动了起来,但她还是犹豫了一会儿才问:「真的可以吗?时间上行吗?」
      「没问题的。我们赞助商挺好的,这舞台今天演出完可以留到明天早上再撤也行。」
      林杏一听忍不住笑出声:「妳说的赞助商就是我家啊!自从我一年前终于找到妳的下落并且发现妳要准备封演时便让我儿子一定要赞助妳最后一次的演出。」
      刘英听了,愣愣的看着林杏。林杏只是笑着说:「我虽然离开了昆曲界,但不代表我不能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喜欢着昆曲。阿英,我无时无刻都是想着着昆曲的,只是昆曲不是我生命中的全部罢了。」
      听她这么一说,刘英这几十多年来的那一点被抛下的忧怨也就释怀了:「阿杏那你等等,我去拿件袍子给妳。」
      「不必了。」林杏连忙伸出手阻止她:「我有带我的袍子来。」说完便走到侧台,从提袋里拿出一件老旧的粉色戏袍穿上。
      刘英一眼便认了出来,那件正是当年林杏带走的粉色戏袍。没想到,如今还保存得好好的:「阿杏……这件袍子,妳保存的真好。」
      林杏抚了抚襟前老旧的绣花,低低的说:「毕竟是我唯一的一件了,舍不得……」随即又展开笑容:「那咱们便开始吧!」
      刘英用力的点了点头:「好!」便缓缓退到了侧台
      林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站定了位,清了清嗓子: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沈留芳站在侧台暗处看着台上,要不是四处找不到老师,她想她是看不到这一幕的。她没想过奶奶与老师居然是旧识,居然就直接在空无一人的台上唱起戏来。
      虽然没有锦衣华服、没有丝竹锣鼓,但是沈留芳还是看了入迷。恍惚间,她突然明白老师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什么是最完美的杜丽娘?看着那名唱杜丽娘一角的老妇人,不施脂粉,只是穿着一件老旧的戏袍,凭着那股唱腔里的真情流露、那举手投足的雍容细腻、那身段的娇柔婉转便让人目不转睛。凭借着那生动的神采,她透过那名妇人看到了真正的杜丽娘站在台上,即使岁月苍老了容颜却依旧迷人,如果她是柳梦梅也一定是唤着姐姐与那位杜丽娘双宿双飞。
      而她的老师,虽然是唱着春香,却比往常更为生动,脸上的笑容更为真心……老师是真的很开心,奶奶也是。
      要说是谁让她爱上昆曲的,就是奶奶。
      小的时候她看过奶奶拿出那件粉色戏袍细细整理,满是皱纹的手眷恋般的抚着戏袍上的每一处绣花,然后闭着眼轻轻的唱着一两句,随即又收了住声,彷佛再也唱不下去似的。
      从此沈留芳便深深沉迷于昆曲,等她长大后进了昆曲学院学昆曲,奶奶是家里唯一表态支持的人,当时她还不明白为什么。而今天,她似乎明白了一两分。
      沈留芳噙着泪看着台上两位老妇人默契无间的表演,她突然领悟到,对于昆曲、对于艺术,她还有很多要学习的,或许是要穷尽一生去学的。

      台上的两人仍旧悠悠地唱着
      「留些余兴,明日再来耍仔罢。」
      「有理。」
      「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算是大学的选修课作业吧2333
    选的课因为是跟崑曲有关,所以文就跟崑曲有关啦~
    其实对牡丹亭一直有种难以言喻的複杂感觉
    杜丽娘身为古代大家闺秀却勇于追求自己的爱情这点是相当可贵
    即便放到现代社会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爱情让人嚮往,却也让人裹足不前。
    我想这个故事的根本意义应该是有失有得吧(笑
    希望各位看客喜欢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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