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水汤汤》荼不思

1、洪水

　　栖安郡已经十年没遭遇过水患了。
　　说来不齿，瑜灵国建立至今已是轰轰烈烈度过了三百个春秋。三百年来，国泰民安，繁华荣景气，近一百年来还不断开疆拓土，北境整整扩了两倍不止。而就在这一片欣欣向荣的三百年里，位于瑜灵国东境的栖安郡却丢人丢大发了。
　　栖安郡位于瑜灵国第一水——云江的南岸，云江发源于瑜灵国西境邻国斯邺，浩浩荡荡东流三千里，横跨瑜灵国东西疆域，从栖安郡开始分出三条支流——丰灿、雅乐和曲诵，最后入海。
　　瑜灵国为管理五行，专门设立五行司。东境司水堂、西境司火堂、南境司木堂、北境司金堂、中境司土堂。瑜灵国将五行司分给各司所在地修道大家掌管。而栖安郡位于云江支流之口，所谓支流之口乃咽喉，控咽喉则控命脉，顺理成章，司水堂便建在了栖安郡。
　　自开国伊始，司水堂就由栖安郡的修道大家——秦氏掌管。司水堂的掌门人被尊为芷水。历代芷水兢兢业业，不但剑法修为极高能护得瑜灵国西境一方安宁，而且剑能驱水，那场面又壮观又让人心安。
　　若是赶上风调雨顺的年岁，司水堂掌门芷水及其门下弟子多闭关静修。但若是瑜灵国境内哪里造了水患，司水堂便会即时派出门下弟子前去治水。司水堂人运灵力于剑刃之上，剑刃通体散发幽幽蓝光，长剑挥出，依不同剑诀的旨意，泛滥的水患便会改道，汇入湖中续存，抑或是驱动空中流云移动，让连绵不休的大雨离开水患之地。
　　倘若是受了旱灾，亦然。司水堂弟子捏出剑诀，运送灵力于剑刃之上，调拨湖水灌溉龟裂的田地，或是趋势他乡之云来缓解旱情。
　　三百年来，司水堂在秦氏血脉中传了十三任掌门，各个安安稳稳，公德代代传诵，偏生到了这最后两任，没绷住，出了岔子，还是天大的岔子。
　　十三年前，瑜灵国境内遭受了一场惊人的水患。经历过那场水患还活下来的瑜灵国百姓每每提起这件事都说这是上天给瑜灵国设的天劫。天地万物讲究个兴衰相抗，阴阳平衡，太平盛世久了，瑜灵国积攒了三百年的衰就在栖安郡一股脑爆发了。
　　别说瑜灵国百姓对这场水患好生忌惮，就是治理了几千次水患的秦氏也彻底折在了这水患上。
　　仿佛上天对秦氏的嘲讽一般，这水患不生在别处，就生在秦氏家门口。
　　一场暴雨降临栖安郡，一下就是三年。田地被淹没，颗粒无收。好在栖安郡地处水路运输要塞，各路商贸交易火热，百姓也富足。头一年，人们就着余粮维持生计。大家都相信，这是盗贼偷东西偷到钦差老爷头上了，不用多久司水堂秦氏就可以解决这场水患。
　　然而第二年，暴雨丝毫没见小。栖安郡百姓的余粮吃光的吃光，长霉的长霉，一场饥荒正慢慢覆盖这阴气沉沉的小郡。
　　人们开始怀疑司水堂出了问题，对当时的掌门芷水——秦骁，不提还好，一提就骂。说这掌门一年到头闭关静修，把自己那点功夫都搁置发霉了，这回可好，门人都解决不了，轮到他老人家出头解救苍生，他倒生锈失灵了，合着秦骁这是尸位素餐。
　　到暴雨降了快两个年头时，家中没太多老老小小的人家，陆陆续续逃难去了。留下些老弱病残，期待着芷水大人能救大伙的命。
　　要说炼狱乃是世间极恶，那栖安郡怕是叫炼狱刮目相看了。暴雨不止，饿殍遍野。栖安郡的百姓逃的逃，死的死，留下些家人全死光了自己便也懒得逃的青壮年，各个面黄肌瘦，眼看着也没几天活头了。
　　栖安郡的百姓接连死去，活着的人也快随着亲友去了，哪还有力气挖坑埋人。更何况这满眼汪洋一般的景象，一铲子下去挖不到土不说，泥都不一定碰得到，可能也就挖一铲子浑水上来。栖安郡无人收拾的尸体越来越多。人若死了，尸体就漂浮在水面上，或者裹在烂泥里，鼓胀，变白，腐烂。
　　第三年，这些尸体成功地在栖安郡制造了一场大瘟疫。瘟疫随着洪水水流迅速传播，带走了他们尚在世上苟延残喘的亲人。这或许是死灵对生者不好生安葬他们的惩罚。
　　第三年入秋之时，栖安郡近乎成了空城。而人们口中的废物，司水堂芷水——秦骁，站在栖安郡最高处——凌雨阁，望着一片白茫茫的栖安郡，运灵附刃，自刎。
　　他的尸体从朱漆绿瓦的凌雨阁上跌落，他单薄的身躯，还穿着秦氏家族绣着青绿浪花的湖蓝色道袍，落入茫茫洪水中，无声无息。栖安郡百姓三年来对他无休止的怨怼也突然就没了声响。
　　茫茫洪水中苟活的那些栖安郡百姓这回彻底绝望了。要说曾经，他们认为自己把命给了个不靠谱的芷水，多半是没活路，这回是彻底没了活路。甚至连怨恨，都无处发泄。
　　司水堂内，门生们看到掌门芷水的剑光闪过，只觉得是芷水又像三年来每一天一样，尽他所能，控制水患。却在下一刻听到他的尸体跌入洪水的声音。
　　管家徐伯第一个反应过来，疯了一般冲上凌雨阁。
　　凌雨阁上，站着秦骁唯一的儿子——秦汤。听到徐伯匆忙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瞪着双乌黑的眼睛望着徐伯。徐伯从这双本该天真明亮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光芒。他身上湖蓝色的道袍已经被四面八方扫进凌雨阁的暴雨淋湿。清晨被母亲束的颇为考究的发髻有些乱了，风中几缕发丝正抽打着他的脸，他却浑然不觉。
　　两人就这样对视好半晌，徐伯才开口道：
　　“公子，回家吧。”
　　闪电照的秦汤面色愈发苍白，紧接着一道天雷在耳边炸响。
　　秦汤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年秦汤十五岁，成了秦家最年轻的一任掌门。同样也是在任时间最短的一个。
　　既然秦骁对水患束手无策，干脆抛下栖安郡百姓自己撒手人寰求个解脱，他这十五岁的儿子又能干的成什么。
　　仅仅七天，他便被愤怨的栖安郡百姓投入云江。随着他父亲秦骁，一道去了。
　　而后司水堂易主，新任芷水名讳：常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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