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元春传》江茶茶

19、故人绝

　　“小姐，小姐您醒了！白檀，绿玉，快进来伺候！”
　　那日的风波后，我便病了。这病来得奇怪，其实我并没什么身子上的不适，只是心中这半年来的犹疑、痛苦、挣扎、不解，仿佛都在一瞬爆发。我知道事情会有拨开云雾的一天，可我未曾想到竟是这样的戏剧。韵嫔究竟为何要突然出首，这并不合常理，更与她的利益不符。
　　在我抱病的几日里，皇后雷厉风行。证据是极确凿的，几乎是昭然若揭。更让人觉得冯氏的被冤是多么讽刺和可笑。一众与此事相关的奴才，拿的拿，问的问，审的审，毫不费力，便查明了事情的“真相”——冯容华是被栽赃的。
　　指使之人自然是昭华夫人姑侄，利用了皇上最为忌惮的探听上意，让皇上在盛怒之下不及细查，还好，紫云有个孩子，不然若真因此殒命，便真等不到沉冤昭雪的这一天了。
　　可这昭雪，未免太诡异，太轻易，时机也是恰好。
　　我昏睡了三日，这三日，宫中的风波亦是如过了三年一般。她来看我时，我正斜倚在架子床上缓缓喝着汤药，那药极苦，以至于过了二三十年我还记得那天下午我舌尖上萦绕的苦味。
　　她终究是拨冗来瞧我了，这是极大的荣幸。她穿着一件水蓝色软缎对襟袄子，上绣着牡丹宝瓶的纹样，很素雅，只是腰间的明黄五谷丰登纹宫绦暗示出身份尊贵。她将长发松松挽了个发髻，她面庞生得饱满，因此多爱梳倭髻，今日也不例外，也不过斜斜插了三五根芙蓉玉的簪子，粉紫玉石配水蓝衣裳，倒是娇艳。
　　我从榻上支撑着起身欲见礼，她将我按下：“你如今病着，可不许拘这些俗礼儿。”
　　“皇后娘娘，请容臣周全礼数罢。”她见我执意行礼，便坐在床边容我磕了个头，方才携我手道：“我听闻那日你回了长生堂便昏了过去，我忧心得很。今儿可算好了，我见你气色倒还好，只是这几日水米不进有些虚色。”
　　“多谢皇后娘娘挂怀。”
　　她见我只是谢恩，并不主动询问，道：“元春妹妹，咱们紫云可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皇上解了她的禁足，还要禁她为良贵嫔呢。”
　　我并不意外，只是冷冷道：“那么，二皇子呢？”
　　她见我并不欢喜，也不意外，有些诧异，又旋而笑道:“其实……二皇子抱出宫去养，皇上也是要护着这孩子，抱回来也容易，只是这孩子已出了嗣，宗室玉牒神圣，总不好随意修改啊。”
　　“臣记得此事，是皇后娘娘为宸妃时一力促成？”
　　她眼神中闪过一丝犹疑，但仍然面不改色叹道：“我当时，也是怕这孩子呆在宫中有危险，出嗣了总能保得性命安稳。当时紧要关头，谁能料想到这一日？却是我教皇上尴尬了。”
　　“尴尬倒不要紧，只是冯姐姐母子平白受了这一场，得利的，满宫里似乎只有一人。”
　　她蹙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臣没什么意思，只是，臣后来才听闻，冯容华未出事之时，有孕又有宠，家室显赫，德行贵重，当时皇上似乎同近臣说过要择立皇后的意思。人选嘛，便是在您、江氏和冯容华之中了。其实冯姐姐是个风轻云淡的人儿，又年轻，本没有本钱同您和江夫人相争。只是有了身孕，便让皇上青眼。立后的关口上出了这件事，皇上便只能在您和江夫人中选择，您的出身高贵，又因此事是江夫人检举，皇上多少也存了些疑窦，您便成功登上了凤座。”
　　她冷笑：“本宫倒成了神算子！怎知当时她要害冯容华呢。”
　　“是啊，这事情发生的时机也太巧了，况且，江氏同您势同水火，如何会被您指使害人呢。”
　　她这一会倒默不作声，只是盯着我，目光深邃寒冷。
　　我鼓起莫大的勇气，费力支起病弱的身体：“所以，李绡，是您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其实宫中很多人都不明白，李贵人家世清贵，女官出身，如何会与昭华夫人往来密切。况且昭华夫人当年极力阻挠她册封，她非但不记仇，反而百般依附。昭华夫人起初并不信她，她费了很大力气才得她信任，且江氏姑侄从不分宠于她……皇后娘娘，她，是您这棋局里，最关键的一颗子罢。这个局从一开始就被布下，是您知道早晚有一天，皇上要册立中宫，您当时是想在江氏身边埋伏内应，没想到横空出了个冯容华，便更合您的意了。一石二鸟，这场风波，唯有您择得干干净净。”
　　她道：“你没有凭据。”
　　“臣是没有，臣也无意要检举您……臣知道，自臣进宫，一直是您在为臣铺路，提携臣，帮着臣，这些年皇上偏宠昭华夫人，您生受了不少委屈。多年来在世家皇权之间的斡旋，您也很难，能熬到今日坐上后位，这都是您应得的。可是冯姐姐何辜？她的孩子何辜？”
　　甄氏面色已是极难看，她道：“我不曾害她的孩子性命，也不曾害她的性命。如今，沉冤昭雪我也算对得起她冯紫云！是她挡了我的路，明明皇上这几年又起了笼络世家的心思，册立皇后江寄芸无法同我抗衡，可冯紫云……冯紫云她明面上不争不抢，暗地里，晋封，有孕，得宠，样样不落下。我不想伤了她性命，这样的法子是对她和对我最好的。我大可以让这件事石沉大海，我却还是还她一个清白。”
　　“清白您是刚刚册立的中宫，便雷厉风行办了这样一个案子，彻底打压了昭华夫人多年的经营，紫云的儿子已经出嗣，紫云也再不会复宠如初，你的中宫宝座，便坐得更稳了。”
　　她道:“贾元春，你敢同我这样说话，是不想活了么？”
　　“不，甄姐姐，我知道，你断不会想留我在宫中。昔年你捧我，是想有个得力的臂膀抗衡江氏姑侄，这阵子又热心为我择宗室指婚，是因为你不需要宫中再有出身高贵的妃嫔得宠了。我如今知道了这些，姐姐，求您放我出去，回到贾府，找个如意郎君嫁了。从此后平凡度日，了此残生，再不问宫廷一点是非。”
　　“笑话，你是国公府的小姐，你们府上的腌臜事儿还会少么？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下作的事，我已是光明。元春，你很聪明，之前懂得审时度势，如今又懂得威胁于我，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今时今日在这里，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冯紫云，不是因为太后更不是因为皇上，而是因为你是贾氏女，是因为你背负家族使命。我也一样，谁不是这样。”
　　“义忠亲王呢？”
　　“我会有自己的嫡子，等他继位，我母仪天下，自会为他昭雪。”
　　“冯紫云呢？”
　　“我还未想她该怎么样，她被赦免后的第一道请旨，便是向皇上求带发出家。”
　　她停顿片刻，勾起得意的笑容，道：“其实这对她而言，也是个极好的结局了。她对皇上难保没有心结，还能做回枕边人么？也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与其留在宫中让皇上厌恶，不如求个清净。”
　　“冯姐姐的气性，也是被您算进去的一着罢。”
　　她冷笑，而后突然扬手给了我一掌。
　　“这一掌是因你攀诬皇后，言行无状。”
　　她又重重施了一掌。
　　“这是因你恩将仇报，辜负了本宫的栽培。”
　　第三掌落下的时候，我嘴角似有一股腥甜的热流。
　　“这是因你枉顾家族浮沉荣辱，只想自己的安稳。”
　　她优雅地起身，只留给我一个背影，道：“好好养养病，冯氏出家的事宜，还要由本宫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