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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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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二十岁的时候在小镇上的餐馆“啃与抱”当酒保,直到我二十八岁的时候去了趟天堂。后来,我从天堂回来了,接着在那里做酒保,大概会做到下次去天堂。
从我二十七岁那年说起。
我们这个位于山地的小镇呢,说偏僻不偏僻,骑上一匹“野狼”摩托奔向我们伟大的首善之都用不了一整天。要说不偏僻呢,也不然,那次山上发洪水的时候,整个镇子到了荒唐年纪的老少爷们不得不在“啃与抱”里喝了一星期五倍价钱的兑水啤酒,老板高兴得为此害了装模作样的胃气痛,并且之后一个月的每个星期天都要去打高尔夫,“象个真正的有钱人一样”。
作为镇上唯二供应酒精饮料的餐馆,自然要象教堂一样承担下为镇上50%的男人提供慰籍的义务。这些人每天要吃喝二到二十次,日子才能过下去。而作为一个有经验的酒保,将什么样的圣水在什么时候撒向什么样的教徒,则是工作的精要所在。有两种情况必须注意,一是男人喝的第一杯酒,二是女人喝的最后一杯。
这会儿钟敲三点半,“啃与抱”里人丁稀落,唱片机正在谋杀一位我喜欢的女高音。
有条不紊地擦着郁金香形的香槟杯,它们忽然随着入侵的气流颤抖起来,门外传来起码是一辆轻型坦克的隆隆喘息声。这就是本镇和镇长家的獒犬相齐名的那匹“野狼”500CC了,我想他的主人正准备进来,喝他暌违的第一杯。
迅速换了张唱片,唱到“Lucy in zhe sky with
diamond……”的时候刚好赶上Y进门来摘下头盔,还是那件过时可笑的带小流苏的皮夹克,故作不羁地敞着前襟,但他鲜明发亮的脸色,眼睛和牙齿却远比背景里西装革履的黑人牙膏广告画来得叫人心旷神怡。
“嗨!X,有日子没见了!生意怎么样?”这么罗嗦的招呼说明他今天手头有点紧,如果他真心想来一杯的话,开场白会是:“喂!约翰走路!”当然我还是给先他来了一杯什么,我对兄弟一向不会太抠。
他拧着眉毛盯着我推给他的杯子,我则盯着他的眼珠子,今天果然有点发绿。于是我说:“法拉利2003的限量版模型出来了吧。”
他终于下决心干掉了手里的液体,抹抹汗,出口气,瞪大了眼睛开始说话:“没治拉,小东西漂亮得不象话!伙计你一定会喜欢的,你看你连上市日期都记这么清楚。”
“要有人拉着你的手连续念叨了一个月,你也会记得这么清楚的,Y。”我给他添了一杯。
“我本来就记得很清楚啊,我等了快一年了!”他大言不惭地说道,上月谈起某车模的时候也是这个口气,我纳闷为什么每月这个时候都会有他心仪了一年的宝贝上市。接着,他开始抱怨起没有象样公路更别提铁路的本镇,害他每次去见“我家珐拉莉”都得跋山涉水一整天。
“这样至少可以确保我们镇不被汽车尾气和观光客污染啊。”我耸肩,又给他来了一杯补充口水,而心思早已飞回自己家的酒窖,我最新的宝贝儿已经在那里安身立命。博林格产的1982年果红色特等安妮,由三分之一夏尔冬勒葡萄带来的绵绵香味,配上金黄的烤童子鸡肉是再好不过……
俗话说,未雨绸缪,我选择提早一天花光积蓄请她回家果然是正确的,想必是昨天带着花果香的东南风通知我,当每月单身汉们例行抱怨酒价的时候,就会是Y来找我借钱的日子。
Y在本镇干着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在人口不到1000的小山镇里居然存在着一支丙级球队,一向是本镇堪称奇迹的骄傲。Y作为队长,在他们初登丙级那天率众冲进了“啃与抱”,高兴地象是掘到了恐龙蛋。当天“啃与抱”消耗了近三分之二的库存,至今墙上还刷着半条“我们的目标是……”,大概是乙级吧,总不会是没有蛀牙。
Y自然还拿着一份很有前途的薪水,但这份薪水的大好前途总是终结在各大汽车模型公司的销售部门里。由于本镇地形的限制,法拉利教的忠实信徒Y只能靠收集车模来过干瘾,没想到他入了此门后一发不可收拾,变成了一个多神论,凡是经典厂牌的车模,从老爷车到概念型,从限量版到手工制,一网打尽,统统膜拜。我认为他花在这上面的善款已经够供奉三四辆真正的“上帝”,热中于“宗教事业”是Y沦为“月光族”的主因。
而我的爱好则是收集美酒,也算是专业对口。因为以收藏把玩为主,极少饮用更决不出售,所以被Y称之为“意淫”。作为一个做没前途工作拿没前途薪水的酒保,除去温饱更企图月入美酒一瓶的我,没说的,也是“月光族”的一员。
当晚,Y在被我灌下了十杯苏打水之后,终于咣当着离开了“啃与抱”。你早已知道,我对给男人们坐下来第一杯选择喝什么,是很拿手的。
(2)
“啃与抱”的老板是我们这个时代少见的“真正因为喜欢吃”而走上餐馆之路的人。他一向认为意大利显赫的文化地位并不是由于达芬奇,老米或者拉菲尔小哥,而应该归因于海鲜披萨,蝴蝶通心粉和提拉米苏,这跟英国的骄傲是小牛排而非莎士比亚一样显而易见。
我无法对此高见卓识发表任何异议,因为正是“啃与抱”的招牌菜成就了我目前和玛利亚的饕餮情缘。要不是那道奶油杏仁焗虾,我的甜妞儿决不会每月从邻镇往我们这个穷乡僻壤跑两三趟。
第一次见到我的女神是在上一回合本县德比之后,邻镇的小伙子们输球后来“啃与抱”用餐兼压惊。这群沮丧的哥们里居然夹杂着一位无忧无虑的绝色美人儿。她头发的颜色介于香槟与白兰地之间,纯正波尔多红的嘴唇,眼睛绿得象拿破仑酒行出品的磨砂瓶,我一眼就认出她是好年份的优良品。当她用酒心巧克力一样甜蜜,一样满怀多愁善感的语调向我诉说对奶油焗虾的赞赏时,我瞬间忘掉了勃艮第红酒第二口该是什么味道。
在陪小姐享用了三到四次奶油杏仁焗虾之后,我认为时机成熟,可以让Y来见识品评一下。虽然上次借钱未遂,但作为兄弟,他并不是一个拘泥小气的人。
于是某个星期五的傍晚,我和玛利亚坐在“啃与抱”靠窗的位子上,五分钟后,街道那头的地表开始震动起来,空气蒸腾扭曲。非本镇人士玛利亚问我:“维苏威要喷发了吗?”
————其实这般动静并不能完全说明Y人机一体时的杀伤力。Y在镇上遛“我家小狼”的时候,一般带着两套音响系统,一套是“小野狼”坦克过境般的嗥叫,另一套则是他本人的歌喉。他从来没有想过,即使他有时候能侥幸将一些胆大包天的妞儿骗上后座,也没几个人受得了他嘴里七七八八的歪歌。我有一回荣幸地坐上了这个宝座,研究了半天后终于从那些呻吟里分辨出一句“Lucy
in zhe sky with
diamond……”,显然,他的音乐品位和他的衣着品位一样清纯。不过,这首披头四老歌只是Y在摩托车上的保留曲目,只有当他能从后视镜里看见后座人的头发飘得象歼击机的尾烟的时候,才会在主人无意识中临时登台。总的来说,貌似无辜的“小野狼”其实是造成Y孤家寡人的罪魁祸首。————
Y从门里进来的时候,玛利亚还处于半聋状态。我让一个异乡姑娘受这份本地罪,真是不太厚道。Y看见我俩,眼光直了会,那悠长的一眼充满了信息,瞬间我感到自己遭遇了接踵而至的怀疑,审判,征收,恐吓,……他快步走过来,在我右肩膀上来了一拳,然后坐到我俩对面,眼睛里嗖地跳出个小小的八卦记者,掏出笔记本和照相机,将速记笔机灵地放在嘴里舔了舔……
虽说那晚上我并没有遭到比狠砸一拳更严重的伤害,但我确实有点后悔把Y叫出来吃饭,我想他神不守舍地对着秀色大口牛饮的时候,根本没在意那瓶白舒代尔是九五年还是九七年。
酒国前辈安德烈西蒙告诉世人:wine is the birthright of all,要我说,看足球才算得上是意大利男人的天赋人权。
一个星期后的周末,Y打电话来邀请我上他家看球赛。我算了算日子,正赶上A队和B队的AB城德比。买足彩的时候,他每次都填A队赢,我则都填B队,这些年我俩浪费掉的奖金要买成披萨的话,估计可以从我们镇到AB城铺条羊肠小道。
虽然我们分别支持敌对的球队,虽然每次都争得恨不能问候对方女性长辈,但我们依然坚持在一起看德比。所谓传统,大概如此。我传统性地带上两瓶比利时红啤,以便在关键时刻烘托出言辞交锋思想碰撞时勇猛生动的现场气氛。
Y的家是一个能充分阐释“单身汉”这个概念的地方。我从花园进入敞开的后门,穿行在一个个不明物体的山包之间,终于找到了沙发组和电视机。这时,从洗手间里猛地飘出一个发蜡熠熠闪光须后水芬芳袭人的物体,把我吓了一跳。及至看清是Y,忽然觉得自己好象北极探险者初次发现了融成流体的淡水。
“X,我明天这样出去怎么样?”他故做落落大方地掸了掸休闲西装的袖子。下面是牛仔裤和球鞋,虽说风格大变,也不过是从70年代进化到80年代,还是清纯。我摸着下巴问他:“你明天有什么节目?”
“走走亲戚,陪我妈。”
这真是暌违已久的有力说辞,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上一次Y的母亲大人企图带着他拜访家中有年轻小姐的“亲戚”而未果是哪一年的事了?是什么伟大的力量促使Y妈妈将这一烂尾工程重新提上日程?
“你明天骑野狼过去吗?”
“不骑,我妈说她晕摩托。”
“那行。”成功率增加50个百分点。
他似乎满意了,但我追加了一句:
“Y,我刚才觉得你很象莲花。”
“莲花跑车?”有点小得意。
“不。就是莲花。”我指指他周围,试图指出他和环境的关系,“出淤泥而不染。”
他以我的下巴颏为目标运动了上肢,然后去更衣沐浴,我则坐下开电视与啤酒,思想热身,一顿好忙。等他恢复70风格出现的时候,解说员已经开始介绍出场名单,说到A队主力后卫时,这位资深评论员忍不住个人好恶,就其年龄问题絮叨不休。Y将比利时红啤漂亮的小圆瓶子往满是杂物的茶几上狠狠一顿,怒了:“TMD,居然比我教训队员还罗嗦!”
(3)
Y的手下有一帮踢球的小伙子,平时是镇上不挨边的西蒙保罗乔瓦尼,可到场上看就觉得长得很统一,仿佛一母同胞的好哥们儿。个个能吃会喝,酷爱出乱子,掌握的旁门歪道多过南部意粉的做法。他们比赛时穿着可疑的橄榄色袜子,通常在喝第五杯巴登巴夏啤酒的时候偷偷告诉我那原来应该是浅绿色的。
Y最喜欢对他们说的名言是:“你们真的不是对头派来整我的吗?”
星期一我路过他们的训练场,顺便进去看看。橙红色天空下小伙子们正向着夕阳奔跑,Y在大部队前五米左右一马当先,背影热血无比。这情景如诗如画,致使我陶醉其中,没发现第二集团的孩子们早已累得象转了一天磨的瘸驴。
受伤未愈的乔尼从树阴底下期期艾艾地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天气不错。”
“是啊。你的伤还没好?”
他连脸上的雀斑都在笑:“感谢上帝,还没好。”他面部线条抽搐着向远方一指,“X,告诉我,队长是不是又被……?”
我故做镇定,挤挤眼睛,意即你也明白。乔尼拷贝我的表情,意即收到。其实我对此一无所知。
小伙子们终于在残阳如血中陆续倒下,魔鬼队长一瘸一拐向我走来。“HI,——,,,X,——,,,。”原来他还是人类,会大喘气。
“HI,Y。晚上有空吗?来喝一杯,我请。”
他颇为沮丧地看着我;“我,我有这么明显吗?看得出来?”
我极目远望,天边那群小伙子们还在草地上挣扎滚动。霞光万道,瑞气千条。
“不,一点也看不出来你刚刚被飞,真的。”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啃与抱”里只剩下我们俩。我当然很清醒,他也是。要是每次被飞之后都以烂醉为收场,估计老板会发给他VIP九折卡。幸好有我在日,他养不成这种奢侈的习惯。
所以他留到这么晚的原因只有一个。
“x,你说,是哥们不?我为了这个都舍得甩了姑娘了,你就那么不舍得那两个钱?”
“问题在于,是你被人家甩。”我当然没有那么小气,钱已经在口袋里了,我只是想要他记得一点教训。
在之前听了他原原本本的讲述后,我发现唯一适合这个故事的名字就叫做“活该”。开头很不错,他被那个美丽的姑妈家的表兄弟的同学的妹妹迷住了,一见钟情,皆大欢喜地出门去;然后,由于没有野狼,步行阶段也很顺利,据他的说法姑娘似乎也被他迷住了;再然后,他被某街上的某橱窗里的法拉利2003的限量版迷住了。。。。。。再再然后,迷住了。。。。。。。再再再然后,还是迷住了。。。。。。。最后等他醒悟过来,身边空无一人。隔日听说,那个姑妈家的表兄弟的同学打算请他饱尝老拳,因为其妹声称当时看见他眼冒绿光,小心肝里很是害怕。。。。。。
他说这个故事的时候,眼睛湿润地把一整杯火焰威士忌倒了下去,缓慢而壮烈,是我唯一觉得他配得上这酒的时刻,也许他终于可以醒悟了。但是接下来的发言,让我很想把那杯酒从他胃里抠出来。
“要是你早点借我钱让我早买了那部法拉利2003,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他痛心疾首地说,“当然我也不是怪你啦。亲爱的x,你看,这不是无可挽回的错误,毕竟,呃~!!!”
他艰难地等自己从那个酒嗝里恢复,我艰难地等待他对那位姑娘的最后希望。
“毕竟,法拉利2003的限量版还没有卖完嘛。”
。。。。。。|||||||||
“Y ,来,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跟那个姑娘出去?”
“嗯?”他一时不能适应话题转换。“。。。。。。。我喜欢她。”
我挑高眉毛。
“好啦,因为,因为大家都有女朋友啊,还有你。。。。。”他的声音非常小,小到我费了吃奶的劲才听清楚,然后因为听力全开,被他接下来的大吼吓了个倒仰,“少啰嗦,你到底是借还是不借?!”
他一脸凶神恶煞,握着手里矮矮胖胖的威士忌杯子当作□□。一个酒杯是永远威胁不了我的,但是我配合了一个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表情,忽然觉得心情不错。
“明天早上早点过来,老板要换招牌菜的广告牌,正好缺个模特。”
“什么?”
“我是说,我不太想被画在广告牌上托着虾仁。你想不想打会零工?我可以预支薪水。”
我说着,把口袋里一圈钞票递给他。
tbc(也许没有TBC了,反正有人借到钱了...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