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里德尔七

1、第 1 章

　　1、破城
　　云蔷这辈子都会记得，破城的那晚，天边有轮残月，笑得冷冷清清，风情万种。
　　就像曾经那个人，一袭淡青色长袍儒生打扮，向她微微颔首道，公主万安。
　　听老人们讲，前朝亡国时，公主宁雨柔一袭白衣从城楼上一跃而下，血溅当场，激得将士们又熬了三日三夜，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如今才不过二百多年，它的继承者云国，也走到了穷途末路。
　　云国的长公主云蔷也终于明白，当年的宁雨柔，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死。
　　国破家亡，尸横遍野，生不如死，一了百了。

　　“公主，雪国乱军就快攻来了，且等奴婢弄花这贱人的脸，咱们快逃吧！”一声叫嚷，将云蔷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急忙回身，一把夺下婢女手中锋利的金簪，重重掷在地上，空旷的大殿里响起几声清脆的回音。
　　“公主，当年要不是这个贱人，你和李大人早就……”
　　“住口！”云蔷厉声喝道。
　　见云蔷发怒的样子，被绑在红木太师椅上的女子淡淡道：“大敌当前，公主何必为难下人。”
　　仿佛刚刚那簪子，刺向的并不是她沈烟的脸。
　　被绑在这长公主府已有三日，沈烟此刻仿佛已有把握，云蔷并不敢伤自己。既是如此，她便以不变应万变。
　　那外面杀伐震天，血流成河，原本与她这小女子何干？
　　云蔷最见不得沈烟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冷笑道，沈大小姐，李念远今晚若是不来，本宫就将你丢去喂狗。
　　沈烟不屑地笑。

　　巳时刚过，李念远只身前来。他推门而入，带着殿外泥土和风的气息。还有隐隐约约一股子血腥味儿。
　　虽是威震天下的雪国大将军，李念远今日却是一副书生打扮，清隽挺拔。他像从前见到云蔷一般，微微颔首，口中道着长公主万安，眼中含的却不再是柔情风流，只剩下凌冽的杀意，和被刻意压制的怒气。
　　他用余光瞟向不远处的沈烟。她此刻被四五个侍卫把守着，口中被塞了东西，身上却没什么损伤。云蔷正襟危坐在大殿中央，并不出声，任凭回忆的暗流在这一刻汹涌成巨浪。
　　“长公主想要什么？”良久的沉默后，李念远说。
　　十指紧紧扣在手心，几乎掐出血来，云蔷开口却是平静而冷漠：“李念远，一个亡国公主，能向一个敌国将领请求什么呢？”

　　2、李念远
　　李念远是这次雪国攻打云国的总统帅。他曾在云国做过十年的细作。
　　旁人做细作总期蛰伏于市朝，免得引人注目，他却偏偏去云国考了个榜眼，做起了言官，平步青云，其间为雪国传递关键情报无数，也凭天生俊逸潇洒的模样迷倒云国官家小姐无数。后来，他不动声色，欲擒故纵，使得云国皇上的嫡亲姐姐、长公主云蔷都为他倾心。皇帝虽素来重武轻文，却还是御赐了他和云蔷这门亲事，婚期定在来年四月。
　　他是在订亲宴上遇到沈烟的。她是官乐府管事女官，那日梳着高高的半仙髻，一袭水红色长裙，开场前，一刻不闲地给众乐姬们整理服饰，指导唱法，末了加了一句，今日是长公主和驸马的订亲宴，谁若出了闪失，仔细她的皮肉！
　　这骂人话显然是她第一次说，众人愣了一下，继而哄堂大笑，笑她这平日没大没小的女官大人今日偏要装成凶狠又正经的样子。沈烟自己也忍俊不禁，背过身去咯咯笑了起来。
　　命中注定李念远该在此刻从回廊经过，被那女子明丽的微笑定格在当场。
　　从此，她便是他此生的执念。
　　沈烟与李念远交好，似乎并不在意他当朝重臣的身份，更不在意他是长公主未来的驸马。
　　他时常去找她，吟诗作对，切磋棋艺。沈烟为他弹曲儿，为他研墨，与他谈诗词歌赋。可李念远觉得，她的心总是那样飘飘忽忽，时近时远。
　　烟儿，你喜欢我什么？李念远曾问。
　　沈烟明媚一笑，我喜欢你陪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可愿嫁我，让我一辈子陪着你？
　　沈烟愣住了：“李念远，我们像现在这样不好吗？”
　　李念远欲再说，却被沈烟打断：“李念远，你可是要娶公主的人。我虽身份低微，却是无论如何不会给别人做小。如此你日后还是少来乐府找我，省得惹公主疑心，也省得这乐府上下说三道四。”
　　她说罢，便起身离开。她往昔有多温暖，此刻便有多决绝。
　　李念远突然无比痛恨自己细作的身份，只能凭着投机取巧加官晋爵，却不能真正做一番大事业。他怨沈烟，可他自己，连真实的身份都不曾讲给她听。
　　风流洒脱的云国驸马，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成熟稳重、深谋远虑的雪国重臣。他不再去乐府，沉下心来布了一个又一个局，削弱云国兵力，打击雪国异己，一步步，将本就腐朽不堪的云国，推向必然的灭亡。
　　当他布好天罗地网，终于回到雪国时，雪国皇帝亲率众臣，出皇城三里迎接他。
　　他也曾想带沈烟一起走，可那日她淡然地立在桥头，摇摇头说，李念远，我不会跟随一个人去拼一场未知的将来，我只想拥有牢不可摧的美好。

　　此次率军攻打云国前，李念远本已提前安排人手到乐府保护沈烟，却不料中了云蔷李代桃僵之计。他匆匆赶到以为可以再见心上人时，却发现被手下人层层保护在沈烟闺房的，竟是云蔷的贴身侍女晴瑶。他只觉气血翻涌，长剑直指面前的女子，逼问她沈烟的下落。她倒也不啰嗦，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要想救沈烟，就一个人去长公主府。
　　“驸马爷，江山和美人，原来真的不能兼得。” 晴瑶这样说完，嘴角浮起嘲讽的笑，直接在李念远的剑上抹了脖子。
　　不愧是长公主的近侍，传闻中说，她直到咽气，眼睛眨也没眨。

　　3、云蔷
　　云蔷虽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却并不缺乏一个能在吃人的深宫中平安长大的公主所必须的心机。她知道沈烟的存在，却从不与李念远吵闹；她隐约察觉到李念远身份可疑，却只命人暗中查探。
　　但，得知李念远可能是雪国的细作那天，云蔷终于失掉了全部的威严和矜持。她站在李念远的屋外，整整一夜。
　　她声音嘶哑地说，李念远，只要你留下来，云国的所有官职，随便你挑，绝不会比雪国差。
　　只要你留下来，我可以接受沈烟，我…
　　甚至有那么一瞬，她想过跟李念远一起去雪国。
　　那夜雨下得很大。银白的闪电连续不断地劈开墨水般的夜色，雷声轰鸣于千重宫阙之上。
　　真好啊，云蔷想。泪水和呜咽，都能完美地隐藏在这狰狞的雨夜。
　　后来门开了，李念远木然站在房内，用低沉的声音说：“公主，对不起。我必须走了。”
　　云蔷惨然一笑。透湿的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终是瘫倒在地。
　　她没有再做挽留。她没有告诉自己的皇帝弟弟。她就这样放走了自己的爱人。
　　放走了一个细作。
　　她甚至给了他自己的出城腰牌。
　　那时她想起与李念远第一次见面，也是雨天，宫外。
　　再老套不过的英雄救美。李念远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歹徒，又体贴地走过来，为云蔷撑起了一把伞，说，姑娘，你还好吧。
　　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他演得十分入戏。那一刻，云蔷觉得他的眼睛里有星星。

　　4、沈烟
　　李念远，这个本已在沈烟脑海中黯淡的名字如今又清晰起来。
　　出了长公主府，沈烟问，你答应云蔷什么了，她这么爽快放了我？李念远只顾向前走着，沈烟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沈烟又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李念远猛地收住脚步，却没有回身。良久，他说：“我答应云蔷，三日后娶她。你快走吧，不要再纠缠我了。”
　　沈烟愕然，心下一痛。
　　那些在乐府度过的一个个美好的日子突然间变得那么清晰，仿佛一切就在昨天。她不知自己惋惜的究竟是昔日的情谊，还是回不去的过去。
　　突然，她只觉喉间一阵腥甜，眼前一片模糊，摇晃着倒下。
　　恍惚中，她看到李念远慌乱地托住了自己不断下坠的身体。
　　“沈烟！”他的叫声悲痛欲绝。
　　沈烟凄惨一笑。她从小便中了情毒，是教她琴技的师傅下的。如果她对男人动了真心，便会毒发身亡。师傅说唯有这样，她才能安心练琴。
　　沈烟以前从不害怕，因为她这辈子并不会真的爱上谁。天地之大，世间繁华，爱情固然有趣，却也不过是一种消遣。她曾以为，李念远也不过只是那来来往往的过客之一。
　　可笑啊，听到他要娶别人的时候，她突然看清了自己的真心。
　　沈烟隐约听到了李念远的啜泣声，她胡乱地抬起手，想为他擦掉眼泪。
　　“李念远，我…我被长公主抓住时，还以为自己活…活不成了，就提前服了毒…毒药。不…不怪她，只怪这乱…世。干嘛…要救我，我…根本不…不喜欢你。”
　　这几句话耗尽了沈烟的力气。她觉得说完这几句话，死也安心了。
　　沈烟合眼前没有看到，李念远的口中涌出的暗红色的血。

　　5、云蔷
　　三年后。
　　“娘娘，该进药了。”
　　云蔷心中难过，挥手便将药碗打翻。上好的青瓷碎成凄凉的形状，满屋子姑姑丫头齐刷刷跪了一地。
　　云蔷愣了许久，缓缓道，罢了，再去煎一碗来。
　　三年前，雪国吞并云国，却并未屠城，反倒留了云国国君一条性命，只是将其软禁起来。
　　世人皆道是因为云蔷做了雪国皇帝的皇后，并安抚云国旧部，使其统统归顺，也算帮了雪国一个大忙。
　　两国实力悬殊，胜负分明，何必再战？百姓都十分感念雪国皇帝和云蔷的恩德。
　　然而云蔷心中始终清楚，既然是胜败分明的事，自己所做的安抚旧部之事，实则对雪国并无任何价值，不值得雪国为此答应，留下她弟弟和云国一干皇亲国戚的性命。
　　她弟弟，可是前朝废帝。

　　三年前，长公主府。
　　“李将军，这边请。”
　　“云蔷，是我对不住你。可我必须为国而战……如今我军已攻进皇城。没有我的号令，他们什么也不会做。我只要沈烟，其他都好商量。”
　　这一番话，李念远措辞小心，语气却很张狂。如今整个云国都在他手中，难道还怕救不出一个沈烟？
　　云蔷冷笑：“李将军如此胸有成竹，看来是布置好了一切。我想，此刻长公主府周围，怕都是将军的人吧。无论我提什么要求，你都会装作答应，只要沈烟一安全，我这府上便血流成河，是吗？”
　　李念远没回答，只悠悠地端起茶杯轻饮一口。
　　“李念远，你不怕我在茶里下毒，以报被你抛弃之仇吗？”云蔷轻轻问。
　　男子挑眉：“云蔷，我了解你，你不会蠢到认为我死了，我雪国军队便会放过你的族人。如果我和沈烟今日不能完好无损地走出长公主府，这云国王城，明日遍街都将是孤魂野鬼。”
　　而且他想，云蔷舍不得。
　　但他不知道，当年那个雨夜，放他走之后，云蔷后悔了。
　　如普通小女子般为爱痴狂，对于一个公主，一生一次就够了。
　　当她的童年挚友战死沙场，当她的皇帝弟弟因大军压境偷偷抹泪，当她亲眼看到云国百姓易子而食。
　　有权拥有爱情的云蔷，在李念远离开云国的那天，就被判了死刑。
　　现在的云蔷觉得，即便要做亡国公主，也绝不学前朝宁雨柔。懦弱。

　　“李念远，你可知我喜欢你什么？”云蔷突然问。
　　李念远只饮茶，未答话。
　　“我喜欢你满腹经纶，运筹帷幄，云淡风轻，更爱你历经世事，仍心如赤子。所以你永远不懂功高盖主的危险。”
　　你雪国的皇帝已答应我，只要能引你来此，我云国皇族的性命，他会保全。
　　李念远，你深夜孤身出军营，纵使在我府外布下人手，难道能抵得上雪国皇帝的亲卫军？你纵然独掌兵权，可你若死了，你的部下失了统领，究竟能不能战胜雪国皇帝的御林军？
　　再加上我云国孤注一掷、拼死一搏的残军？
　　十月的天气，正是风清气朗，李念远的额角却已不知不觉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用了很久才从震惊中醒来，哑然失笑：“云国败势初现之际，便听闻长公主亲自操练了一支军队，原来是专为李某准备。”
　　云蔷又说：“茶水中的毒药并不会立刻夺你性命，你现在装作什么都未发生，命你的人即刻撤离长公主府，我便，让你再见沈烟。”
　　“那，你会让她活着吗？”他低着头问。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云蔷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也慢慢饮着，不去看李念远微微颤抖的双手，只任眼泪缓缓沿着杯壁一滴滴滑进淡绿色的茶水。
　　真的很苦。

　　“娘娘，药好了。”云蔷从回忆中清醒，捧起药碗一饮而尽。
　　她如今虽然地位尊贵，到底是失去了生儿育女的权利。保她弟弟性命。雪国已是仁至义尽，怎能容忍一个有云国血脉的皇子出生。
　　唯有与李念远的回忆，将陪伴她今后漫长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