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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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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我很抱歉要给你这么一份完全没有喜庆气氛的聘礼,不过……有总比没有好,你就笑纳了吧!(这种时候真是庆幸你是位好养活的贤妻……)
另外,对手指,害羞,那、那个,我可以期待你的嫁妆么?
黄昏时下起了雨,昼与夜本来就不甚分明的界限像一根被水气洇开的墨线,将阴沉的灰色染满天空。
流川把睡着的小孩抱到堆放杂物的帐篷里去。为了保护得来不易的物资,这里漏水的破洞比起居的帐篷还要少些。小孩蜷着身子躺在空纸箱间铺的油毡上,呼吸急促,瘦削肮脏的脸异样的红。流川紧抿着嘴,伸手摸了摸小孩的额头——果然在发烧。没有仪器,也不是专业医师的流川无法判断小孩是要变异还是感染了病毒。
但那不重要,小孩要是死不了就会活下去,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包括他。
肩膀的伤口突然灼烧一样疼了一下,提醒已经麻木习惯的流川它的存在。流川皱起眉,早上察看的时候已经发炎了,但是药品早已耗尽,只能放任它溃烂。流川咬住牙,站起身往外走。
帐篷外正要进来的年轻女人被他吓了一跳,赶紧让开。发现流川在看她手里湿的布巾,女人憔悴疲惫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灵活地从他身边钻进帐篷。
其实小孩就算得到照顾恐怕也活不了多久,流川想。如果再得不到补给,他肯定会被泄愤的人们杀死。
小孩是三天前袭击小镇的行动中他偶然在隔离线附近遇上的,突然出现的凶恶男人们吓坏了小孩,他的尖叫触动了小镇的警报,让整个行动失败,流川也是那时受的伤。
所以他把小孩带回来时很多人都反对,但首领泽北同意了。“他让你想起自己?”泽北笑着问,手在他肩上的伤口处拍了拍。
流川没理他。
他小时候确实在丛林里流浪过,但从没像这小孩,在危险逼近时只会徒劳无用地尖叫。即使是那一天仙道突然出现并向他跑来,他也只是把半截生锈的断刀握得更紧而已。
仙道。
流川让这个名字在舌尖上沉默地滚动了一下,就把目光投向浅灰色雨线后幽暗的丛林。吸饱了水的植物在夜晚发出近乎透明的绿色薄光,伏在阴影里,随时准备一跃而起,用须根和茎叶吞噬掉这个很不容易才开辟出来的小营地。
采集食物的人已经陆续回来了,但寻找猎物的年轻男人们还滞留在夜晚充满危险的丛林。老人、女人和伤患默默干着自己的活儿,但都忍不住频繁抬头,茫然地向环绕他们的植物深处张望着。
毕竟,如果失去了年轻力壮的男人,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活到下一个雨季。
果然还是应该跟去的。流川用力踢了一脚地上的泥水,苍白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眼睛里却燃起过于灼亮的火焰。
他从来都厌恶等待。
细微的声响突然从风的来处隐然飘来,流川锐利的视线立刻切向那里。
一会儿,十一二个男人不耐烦地拨开拦在回家路上的阔大树叶和头顶垂落的藤蔓,乱七八糟地向值哨打过招呼,踩着很重的步子走进营地。打头的泽北和其他人都露着笑容,就连一向阴郁的南烈也缓和了表情。
流川意识到小孩或许不会死,至少不是他原先设想的那种死法——他认识那些人笑容的涵义,完全与愉悦欣喜无关,那是野兽伏击猎物之前,被唤起的对鲜血的记忆与渴切的欲望……
“好好吃一顿就去睡吧,明天要大干一场。”泽北清秀的眉目间带着一种残酷嗜血的兴奋,“得到情报说明天经过的是从塔斯镇回来的贸易团,顺利的话整个迁徙都不用再担心补给了。——你的伤不要紧吧?”
“没事。”流川不假思索的回答,嗓音略微沙哑。
泽北点点头,即使明知那不是这么快就能痊愈的伤,他也必须相信流川的话——流川的战斗力他损失不起。
“等明天拿到那批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低声说道,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语被流川空白冷凝的沉默反弹,四散在雨下的泥泞中。
营地里一共有二十四个人,比昨天少,比明天多。那中间没有谁需要空洞的安慰,每个人都仅仅只活在当下。
分到的晚餐不足以填满一个成年男子的胃袋,但相比前两天已经算是丰盛了。流川握着烫手的树叶包在杂物帐篷前犹豫了一会儿,大步走回自己的住处。
夜晚他梦见以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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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没有破损的衣服和长靴,带着枪和仙道一起在隔离线巡逻。动物腥臭的体味在由植物统治的世界里格外鲜明,强烈的刺激着鼻粘膜。
他们跑过去,在一丛刺蕨后找到一头死去的动物,长角的头歪在一边,面部轮廓隐约像人,背上两片畸形的小翅膀羽毛散乱,腹部已经被吃空了。模糊的血肉中间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幼兽抬头,向他们发出威胁的低咆。
它和它母亲一点也不像,但是头部还残留着近似人类的五官。
他没有动,旁边的仙道举起枪。
“母兽已经死了,它活不下来的。”枪响之后仙道说。
其实应该能够活下来的吧,如果是一出生就懂得啃食母亲的尸肉的话。
但那时的他不会想这些,而现在的他则即便是在梦中也明确无误的知道——就是活下来又能够怎么样呢?
临走他又看了一眼那对截然不同的母子的尸体。听说基因已经污染的变异者偶尔也会生下正常的人类婴儿,不知道他的母亲是什么样子,或许就是栖息于丛林的怪兽中的某一头。
仙道的手臂绕过他肩膀搂了一下:“母亲生下我们。”
他看着他。仙道暗蓝的眼睛幽深平静。
母亲生下我们。除此之外你不能奢求。
母亲们生下孩子,孩子们死不了就会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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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不安地动了动,然后惊醒。逐渐减弱的雨声缝隙间他听到一些声响,类似女人或小孩惊恐的尖锐喘息。
杂物帐篷就在旁边。
里面点着灯,一个高个男人把自己略微扭曲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他听到动静转过头来,微曲的长发,满脸压抑不住的狂气,单手提着昏睡的小孩的衣领。是岸本。被他的身影完全笼罩住的角落里,那个年轻女人叫了出来:“救救那孩子!”
“走开,流川枫。”岸本握住小孩细弱的颈子,“好几天没见血,我可受不了了。”
“放下他。”流川抽出短刀。声音像锋刃一样冰冷锐利。
“要打架吗?行动之前可是禁止私斗的。不过你知道我不会拒绝。”岸本狂戾地笑起来,手指收紧,“等我完事。”
女人更用力地叫喊起来,流川快步逼近他,一刀削向岸本的手臂,划出并不深但足够突然的疼痛,然后迅速蹲低身子接住掉下来的小孩。
岸本抓住受伤的手腕,蓝色的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滴落。女人恐惧地瞪着溅开的血滴,慌乱地向旁边避开。
火光晃动了一下,又有人进来,“岸本。”来人低声叫道。女人忙从地上爬起来,跑到来人身后拉住他的衣袖。岸本侧着头,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们。
南烈把衣袖从女人手里抽出来,目光穿越纷乱的火焰灯影,落在别处。女人在他身侧微微仰起脸。
帐篷里突然静下来,雨声也消隐了。那三个人像封在琥珀里的虫子,视线在凝固成一团的昏黄灯光中间转折反射,缠绕成细密的蛛网。然而这个精致陷阱里的人都是猎物。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流川把小孩放下来,昏迷的孩子小小呻吟了一声,那三个人一下子如同触动提线的木偶般活动起来。“走吧,”南烈向门口偏了下头。
岸本用力咋舌,擦过南烈身边时他用毫不掩饰的声调说道:“南,我疼得厉害。”那样软弱的语气,他不在乎被不相干的人听见,他只说给一个人。
女人走过来轻轻抚摸着小孩的额头。
流川沉默地收起武器准备离开。
南烈在他身后说话,带着恶意:“流川枫,你也会变成这样的,不用多久。”
流川的脚步顿了一下,声调平稳:“我知道。”知道自己很快会变成岸本那样,被病毒带来的剧烈疼痛折磨,神经被腐蚀,变得疯狂残忍。
但仙道会来,那个人即使不能救赎也可以毁灭。不管枪口对着什么那家伙扣动扳机的手指都不会有一瞬迟疑。
这样的想法似乎让他安心了一点,流川回到帐篷,在自己简陋的床铺上翻了个身,继续陷入梦境的纠缠,肩膀的伤口在绷带下渗出蓝色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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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尘在干燥耀眼的亮白色阳光下飘舞,墙角还有蔫着灰绿色叶子的野草。俊朗的青年蹲在檐下一点单薄的影子里,墨蓝色的长发垂在脸前,神情颓丧。
眼镜青年走到他身前,对着用力转过头装作没看见他的家伙叹口气,把手伸过去。
流川看着原本沮丧的三井一下子又高兴起来,拖着暮木说笑着走开。他不明白那是在做什么,他的方式一向简单直白。
宫城和彩子,三井和暮木,小镇里的人们拥有比流民多得多的空闲,用来玩笑、试探、亲近、追逐和逃避,他们乐此不疲地游戏。让一切都在微妙闪烁的眼神里暧昧不明。
“他们在玩游戏,这个年代最奢侈的娱乐。规则其实也很简单的:谁忍不住认真起来,谁就输了。毕竟是暗中的游戏么,只要没有认真,即使是装出来的,也可以继续玩下去。”仙道也从窗前向外张望,五官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优美好看。
他回头对流川微笑。
那分明是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的笑容,但流川就是觉得那双深邃暗蓝的眼睛里有某种奇异的神色,让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一瞬。好强的少年觉得受到了挑衅,于是哼一声,挑着眼睛瞪回去。
那家伙还在笑着,流川看见那其中的含义,却不能明了,于是更加恼怒,上前揪住仙道的领子,把嘴唇凶狠地压过去,乱无章法地在他脸上亲吻,牙齿啃咬着他的嘴唇。
仙道向后倾着腰靠在窗台上,阳光滑进他们俩之间。他一直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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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雨已经停了,几条半夜爬进营地的巨泥蜥成了男人们战斗前的加餐。留守的老人和女人仔细地在泥水里搜索着,把刚露头的绿芽和根须砍掉。
昨天那年轻女人从南烈的帐篷里出来,憔悴的脸上有了些光彩,她抿了抿头发,慢慢走过来把一个护身符塞进南烈手里。
南烈收下了,但眼睛和昨晚一样,始终看着别处。
流川长而有力的白色手指抚过刀锋,感觉血慢慢热了起来。
出发时大家都很安静,谁也不知道有几个人能回来。
清晨气温很低,水汽渗进衣服里,身体微微刺痛。横在前面的枝条和锋利的叶缘不时在身上留下细小的伤痕。地上的泥泞让人很难保持平衡,拔出脚再落下去的简单动作大量消耗着体力。流川举起手,不在意地舔掉手背上的蓝色血渍。他走在队伍中间,极力保持平稳的脚步。
午后,阴云散开一些,微漠的阳光下,他们抵达贸易团的必经之路。
流川四处看了看,选定一个适合战斗的位置。
以文明遗留的工厂为中心建立的村镇产品单调,经常需要和其他村镇进行交换。但现在能源逐渐枯竭,村镇大多合并,贸易团也越来越少。饥饿的流民只能冒险袭击防护严密的小镇,用大量死亡换回一些药品、武器和日用品。食物倒是可以在丛林里收集和狩猎,但丛林的危险甚于一切。
这时代的所有生物都如此困难艰辛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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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腰肉,肥鹅肝酱,鱼汤,甜酒和饭后的蛋奶酥。”仙道弹了弹手里残破的画报纸页,嘲讽似的笑了一下,“想象吧,流川。人们穿着华丽的衣服,坐在明亮的餐厅里吃这些。”
可那已经是二百年前的事了。
“灾难和生活把文明最后的盛宴从记忆里消除了,从我们存在时起世界就是这个模样。”
基因污染的变异者奔入丛林成为异兽,还维持着人类外表与理智的病毒感染者在生死间隙四处流浪,基因和血最干净的人们守着文明的残片建立村镇。
仙道把他带回去的时候,镇子里的人们都很反对。
会议上仙道坐在那儿,交叠着双手微笑:“我想他应该没有问题。”
人们阴郁沉默,不信任他的说辞。
但是医生藤真的检查结果确实如此,能稳定遗传的人类基因,没有感染能引起重大传染病的致病菌,流川的一切都符合成为小镇居民的条件。
“应该”,只有仙道能把这个字说得那么笃定。
可流川还是离开了,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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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从攀爬在树干的藤蔓上扯下一个青紫色的茄草果咬着,味道很淡,大量清涩的汁液涌进喉咙。然后他看见哨兵恐惧到扭曲的脸。
“不是——不是贸易团!爪猿!好多爪猿!”还是个半大少年的哨兵声嘶力竭地尖叫,摔倒在地,他身后交错的枝叶裂开一个巨大空洞,爪猿长满红褐色粗毛的头部露了出来,发黄的利齿伸在翻起的厚唇外,沾满了血迹。
流川跳起来一刀砍在爪猿头部,对哨兵厉声叫道:“快起来!”但是后者没有动,浓红的血从背上深长的伤口涌出来,汇入泥水。难得一个没有感染的家伙。
数十只爪猿自浓密的树木后冒出来,吼叫着向他们疯狂攻击。所有人都奋力挥动武器,但爪猿的皮毛相当坚韧,往往一刀只留下浅浅痕迹。而这种强壮凶暴的野兽像人那样直立,毫不留情地把利爪尖牙攻向面前的敌人。
“为什么会遇到迁徙的爪猿?”南烈劈断伸向他的肮脏尖爪,面色更加阴沉。
“上当了!”泽北擦掉刀柄上粘腻腥臭的液体,“狡猾的镇民!”
流川一脚踢倒拦在面前的爪猿,用力将磨利的石块投向旁边正攻击一个倒地同伴的一头。被击中眼部的爪猿狂怒地嘶吼,向流川扑来。流川迎上去,刀锋以巧妙的角度自腰侧挑开爪猿的腹部,血喷出来,在流川身上和他自己的蓝色血迹混合成颜色诡异的污迹。
又一头爪猿扑了过来。这种动物看起来长得都一摸一样,呆滞的小眼睛里如果有神情的话也是相同的。这次流川的刀切开了它的喉咙,以胸前一条长长的伤口作为代价。
鲜艳的蓝血顺着流川的身体滴落,无数可怕的小生命就在那里,一点一点吞噬着他。流川觉得眩晕,当模糊的视野又被红褐色的庞然巨物占据,他反射性地举起刀,没有发觉自己正逐渐远离战场和同伴。
“似乎已经结束了。”蹲在一棵大树顶端的越野将眼睛凑在望远镜前,聚精会神地观察远处的战斗。“没有全部干掉,这伙流民还挺强的嘛。不过一会儿被血腥味引来的怪兽会处理干净的。厉害的办法啊仙道。”
站在他旁边的男人轻轻笑了笑,踩着粗壮的树干和节瘤敏捷地跃下。“我去看看。”
“喂。”越野叫住他,“你,你还要去找他吗?”他迟疑地问,“你想过没有,他或许——”对着那张平静柔和甚至现在还笑着的脸,他突然没有办法把话说下去。
“不,他当然还活着,”仙道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而且还在等我。”这句话的光芒闪烁在他幽深的瞳孔里如同盟誓。
越野愣了一下,居然连犹豫都没有就相信了。
那个被仙道带回镇上并最终叛离的少年,一定在丛林某处等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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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结束时他们消灭了全部十九头爪猿,失去了四个同伴。受伤的幸存者把尸体搬放到一起,然后将死者尚未凝固的血液洒在他们身上。每个人的血液都或多或少呈现出蓝色。
南烈走到躺着的岸本身边,看着他戾气消退的脸,虽然沾满肮脏的血污泥水,但那是从未有过的平静祥和。南烈下狠劲盯着他,掰开他的手指塞进一样东西——手工粗糙的护身符,材料仿佛是从女人裙子上撕下来的碎布。
泽北喘了口气,下达点火命令。
南烈退开,看着易燃的蓝血迅速着起来,跃动的火焰瞬间就将那个男人难得的神情吞噬怠尽。他知道自己将不会在短暂的一生里遗忘这个画面。
爪猿的肉粗糙坚硬难以下咽,他们还是割了些肥嫩的带走。血腥味很快会引来更多的敌人,必须尽快撤离。
落入圈套、一无所获不说,还损失四个伙伴,泽北的眼神阴暗而危险,他没料到镇民会牺牲一个邮差来换取胜利。他环视简单处理过伤口的同伴,突然发问:“流川呢?”众人一愣,流川不在死者和幸存者中的任何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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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微温的液体沿着流川的额头缓缓滑落,悬在睫毛上,被他突然睁眼的动作甩了出去。光线的刺激让流川又立刻闭眼适应了一会儿,才去仔细看刚刚瞥见的蓝色。
细碎纯艳的蓝,因为临近黄昏而铺着柔红的光晕。流川本来还以为眼睛被血糊住了,过了片刻才发现原来阴云已经散去,漫长的雨季结束了。
很快,繁茂浓密得带着某种永恒意味的丛林会让出它的领地,怪兽与流民一起退离开裂的焦土,到水源附近去。汇集起来的人类与动物们迎来了充满高浓度危险与狂欢的繁殖季节。
流川知道周围没有同伴,旁边爪猿的尸体也将召唤危险,但他还是躺在那里,享受着透过层叠枝叶漏下来的的光斑。
被晒到的地方很温暖,像很久以前仙道带他回镇子的路上。他们共用一个睡袋,人类肌肤的温暖穿过薄薄的衣料蔓延着,他僵直身体无法入睡,那是第一次,在战斗之外和另一个生命那么接近。
那种温度,流川只接触过一次,却常在之后旱季的阳光下回想起来。
他爬起身,撕下衣襟裹住伤口,从爪猿的尸体上拔出战刀。爪猿随着动了一下,半张开眼蠕动嘴唇,发出含糊的声音:“天天天…………晴晴晴晴晴…………”流川本来提起刀准备给它最后一下,在听明白那含糊声音的含义之后动作顿住,他慢慢收回刀。
爪猿并不是人类变异产生的,这种野兽竟然在学习人类的语言,向人类靠近,向以自己的恶行毁灭自身的生物转变。
流川忽然想笑。
本来以为被重返丛林的艰难生活覆盖了的,离开的理由,原来并没有忘记。
他用自己的枪格开巡逻同伴的枪口,对三井惊讶的脸说他从来不杀同类。即使那个同类和他一样的上半身长在鸟类的下肢上。
然后离开,因为知道了镇里一些初生婴儿的下落。
藤真,那个容颜秀美的医生挂着疲倦笑容,告诉他畸形的孩子都被偷偷处理掉了,父母虽然被告知孩子不幸染病夭折,但其实也明白真正的理由。谁都知道,可是谁也不会说出来。在这样的世界上还坚持人类的身份,按照人类的方式生活真的是很艰难的事情。
他的声音那么平静。
流川离开的晚上,仙道正在做着邮差的工作,远在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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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记得那一次自己回到镇上已经是流川离开后三个月。
镇长牧和医生藤真郑重地把这一事实告诉他,同时通知的还有一个月前藤真宅失窃的事。丢的是蓝血病毒的抗体,而那天晚上巡逻的人看见了流川的身影。
你知道蓝血病毒没有特效药,丢的那东西也只能缓解发作而已。…………仙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藤真临走前站在门边这么说,脸冲着外面的黑夜。
“我又在半路上找到三个或许能成为小镇居民的孩子,可惜有两个没能带回来,剩下那个藤真说估计已经感染了致命的病菌了,真可惜。像你这么幸运的人很少呢。”没有点灯,仙道坐在黑暗里,缓缓开口。声音沉静清朗,低柔地滑向对面流川惯常坐的那把椅子。
“回来的时候顺便去了死亡之神的神庙。啊,”他笑起来,“其实不怎么顺路的。不过就是很想去看看,你说那么丑陋的神像跟我很像,古怪的眼光。”
“又要重新分配居民号码了,听说我的要改成四了。这么一来,你未来的妻子会轻松很多啊。”他换了个姿势,想起曾经问流川以后打算生几个孩子的时候,那总是面无表情的少年窘迫而恼怒的神情。发泄怒气般的亲吻——或许称为幼年野兽的嘶咬会更恰当——之后,流川直起身子,用刚知道了不合心意的晚餐菜单的语气宣布:“七个。”然后露出“你有本事就照我的号码生十一个”的挑战神色。
“明天有两对新人举行婚礼,宫城和彩子,暮木和惠美。没有人会在明天提及三井。人类必须繁衍下去,其他都只不过是游戏。而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
仙道站起身,对着空荡荡的椅子说话,仿佛流川还窝在那儿打瞌睡。“我知道你离开自有理由,你做什么都很有理由。可是,我也有我的理由,职责,和必须守护的东西。你最好远远的离开这些,离开我。”
他微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叹息:“再见,流川。”
但后来发生了好几次流民的袭击事件,种种迹象都显示有个熟悉村镇生活的人在做指导。再然后终于有被释放回来的俘虏证实了流民之一的名字,流川枫。
仙道用了两年时间接近重回丛林的流川。他心里很清楚找到他之后自己要做些什么。
不论我的枪口前是谁,我扣动扳机的手指都不会有一瞬犹豫。
这是你说的,流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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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高大的人影在丛林某处停了下来,他用手指小心的沾起脚边一株植物叶片上艳蓝色的液体嗅了嗅,最后修正了方向,朝丛林里一处破败的石屋走去。
太过明亮的月光让疲惫已极的流川无法入睡,他靠坐在角落里,眼睛正好对着被藤蔓野草包裹住的神像。一人高的石像,雕刻技艺粗糙简单,只能勉强看出是盘腿坐着、身体前倾的人的造型。现在则完全是一团浓绿,连轮廓也不大分辨得出来。
第一次来这儿是和仙道一起。两人合力清理之后神像完整的显现。
很奇怪的一张脸,五官都用浅的刻痕表示,只有额头中央一只略微突出的硕大眼睛被很精心的雕刻。
“这是死亡之神,信仰覆灭前最后一位被供奉的神祗。”仙道回过头笑笑,解释说:“我原来住过有老图书馆的小镇,那里还保存有一些书。”
“如果不能够永生,那就祈求死亡晚一些到来。听说这是他被供奉的原因。不过人类最后还是选择了不祈祷、不信仰,最现实的生存方式。” 他长而漂亮的手指触摸着神像的独眼,“你知道他这只眼睛是做什么的吗?”
流川摇头,沉默地凝视他。
“用来端详死亡。”
“很像你。”流川断言。
仙道挑起眉:“这神像很丑的哎。”
“就是像你。”流川坚持 。
那种平静沉寂,苍凉而漠然地注视着什么的模样。
一道阴影从回忆里投射出来,沉重而又轻缓地落在流川身上,他转头看向石造神庙的大门。被拦截的月光在那人身后铺溢开,像神秘的光明的水流。
“很久不见了,流川。”仙道久违的声音和从前一样,夏日的阳光和风。
流川平静地看着他走过来检视自己的伤势,头发从鼻尖前擦过。
“伤不算特别严重,但是病毒很快会要了你的命。”
“我知道。”他们自然地对话,仿佛分开的时光从来不曾存在。
“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流川。”仙道把子弹上膛,金属撞击的轻微脆音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流川倚靠着冰冷坚硬的石墙,回忆在这一瞬间忽然以最清晰的模样溶解在月光里,被他看见。最倔强好胜的人在这一刻认输:“仙道,我输了。”流川想了想又补充:“那个游戏。”
有一瞬寂静。
仙道忽然俯下头,气息吐在流川耳边,声音微微沙哑:“我难道忘记告诉你,这个游戏,从来没有赢家。”他的嘴唇从流川脸颊边拂过,凑近流川干燥开裂的嘴唇,吻下去。
血和病毒混合成的味道,在情人唇齿间酝酿的芬芳甜蜜。
仙道分开嘴唇的时候说道:“闭上眼睛。”声音近乎温柔。
月光又照在流川的眼睛上,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安心,于是缓缓地和上眼帘。在这个人的注视下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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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一声枪响并没有惊动很多人。
几头听到了的野兽飞奔向远处。
泽北带领着一群伤痕累累的男人在丛林里不安稳地睡着。
小孩伏在流民营地的帐篷里,高热渐渐退去,身体某处的细胞正在变异增生。
女人在他旁边打盹,神色愉悦又担忧。
越野还在树梢上看着月亮等待朋友。
那是新文明开始前四十九年的一天,旧历七月,雨季刚刚结束。
苍白硕大的半月升上天空最高处,照着一个人行走在夜晚危险的丛林,姿态从容。月亮的光芒落进他深邃幽暗的暗蓝眼睛里。
这双眼睛刚刚端详过死亡。
[完结]
这份一点也不喜庆的聘礼,灵感来自很久以前看的一篇科幻小说,《美食》。泪,明明是那么喜欢的文,现在怎么也想不起作者了。自我辩护一下,外国人的名字就是难记啊T_T
《美食》大致的调子是浓稠粘滞的黑暗,充满了光怪陆离的形象和色彩,大致内容就不复述了,总之回忆过去的美食、长着鸟一样的下肢的男人、被孩子吃掉的母亲、会说话的猿猴都出自于那篇文章,如果要夸奖的话,请去夸那位被我忘记的作者……
啊啊,这算不算GJM啊?有点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