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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卷-第一章 赤棠 ...

  •   杜赤棠是独生女,她的父母却有一串七八个兄弟姊妹,赤棠的识数本领就初次展现于称呼家里人这件事上。大伯二伯,三姐四妹,五哥哥和小弟,她是一个都不会数错的。三伯母家做年糕生意,夏燥时节也会在街边卖冷饮,透白的凉粉,胶黑的仙草,豆点儿大的赤棠耷拉着腿悬坐在白色沙滩椅上,远远走来几个擦着汗的客人,三伯母开口热乎地招呼:
      “一块的,还是两块?”
      “一块就好。来三杯。”
      付钱时,就会响起脆生生的娃音:
      “三块!”
      买卖双方都被会被逗笑。
      没过几年,八岁的赤棠就像模像样地出师了,而且青出于蓝,对于掌勺的尺度、握杯的姿势都在耳濡目染中熟练掌握,就连即使是三伯母都很难做到完美的舀糖,她都能做得又稳当又干脆,细小的长条状金属糖勺像是她手掌的一部分,连着筋骨,操纵自如。
      生意也并非那么忙,毕竟镇子上的人是要午睡的,一午睡就要睡到太阳落山,所以三伯母对赤棠如此热衷于冷饮事业有些不解。这一日,照旧是赤棠独自坐镇。
      “棠棠,有什么事,就回去叫我。”三伯母走前还是要叮咛一番,没讲完就打了个哈欠——这倦人的夏午呵,熏得人眼皮发皱。
      赤棠催着三伯母回去睡觉,自己坐到了她坐到大的椅子上——现在她的双腿终于能触到地面了,空中的日子结束了,“脚踏实地”是年龄增长最直观的表现。
      夏天虽然惹人困怠,少年人们却是精神得很,结伴在街上游行般走来走去,捡起石子丢到河里,在废旧轮胎上用小刀划字,排成行往镇政府的围墙上撒尿,在菜地里埋鞭炮,或是躲在送奶车的车棚子里,偷摸地把牌甩到桌上,裤口袋里的零花钱在各人的手上兜转来兜转去……亮堂的消遣或是带些顽劣性质的暗地勾当,男孩子们凑在一起一起干,把热血和无聊一并挥霍在熔炉般的太阳底下。
      赤棠不怕他们,甚至多次想要加入并且更多次被拒之门外,理由是那么的伤她的心:
      “你和女孩子们一块儿玩去!”
      然后是一团一团的哄笑。她气得眼眶要崩裂。
      但是赤棠是非常有策略的女孩子,直闯不行,她可以曲线攻入。比如,她会谄媚地在那群男孩子的头头——毛孔的仙草里加巨量的白砂糖,让他一口就能尝出她的向往投靠之心,这种贿赂却没能被买账。
      毛孔一口气全喷出来了——
      “杜小红,你想齁死我?”
      毛孔最喜欢叫赤棠“小红”,他说赤不就是红色吗,他就喜欢在奇怪的地方“掉书袋”,而且总把书袋掉得满地都是。
      赤棠瞪大眼睛,“我什么都没想。”事情败露,使劲装傻。
      “杜小红你,你别想……”语文成绩一直拖尾巴的毛孔想了半天动词,憋出后半句:“……别想有各我。”
      赤棠没能忍住,为这个别字小男生笑出来。她的笑声中间混杂着另一条声线,属于变声期之前的小男生的起伏弧线,赤棠的手还执着圆勺,在盛放白凉粉的木盆子里利索地切入、翻转、脱离,再将剔透的白块移入塑料杯,一切藏匿的心迹却和芝麻一起抖落。
      这个让天不怕地不怕的麻辣丫头手抖的笑声的主人替她惊诧地“啊”了一声。
      “你伯母要骂你啦。”幸灾乐祸的样子。
      赤棠嘴硬:“芝麻又不贵!”却迅速地从桌子架底下抽出抹布,胡乱收拾起来。
      “火腿,走不走?西东他们都要走到小学那边去了。”金华咬着吸管喊他。
      男生还是慢吞吞地站在赤棠的摊子前,“我的还没好呢。”
      赤棠才反应过来,于是急急地往他那杯白凉粉里再加了点料,吧唧一下戳入吸管,再囫囵塞给他,又埋头抖起毛巾来,芝麻粒点点滴滴地落下来,白色的雨,连形状都是像的,幼儿园时拿着蜡笔涂在十六开的纸上的画里,雨就是芝麻粒的样子,吧嗒吧嗒地斜穿在空气里。待浩浩荡荡的少年队伍走远,赤棠才停下甩巾的动作,里头早就干净了,脚边密密麻麻布满小白点。她伸手擦汗,实在是热,热得人燥起来,热得人容易脸红,热得人一颗心膨胀得难受。
      赤棠看着金华和她哥哥火腿走远的黑点背影,长长地叹一口气。她多希望自己有一个哥哥,这样她就能顺理成章地跟在哥哥屁股后头,哥哥跟着男孩子们混,妹妹也就不会被毛孔写陶片放逐。血液上的优先胜利,即使嫉妒也无力扭转的局面,杜赤棠人生第一次察觉到人在出生时就已经天然地拥有一些特权,而任旁的人再努力也无法比肩,仅凭“努力”也做不到的事情有很多,“有一个哥哥”是杜赤棠所认知到的第一件。
      金华和杜赤棠同岁,实际上金华的本名叫金绛华,绛华,直译过来就是“红色中国”,她父亲是个觉悟极高的党员,把他最疼爱的小女儿的名字献给了祖国。金绛华的哥哥叫,也就是刚刚和杜赤棠一起笑毛孔的火腿,“火腿”的绰号自然是在他妹妹嫌“金绛华”难听自作主张要求大家叫她“金华”之后顺应潮流出现的。
      火腿很争气,被人“火腿火腿”的喊到大,却比浑身粉肉、脑袋光溜溜的火腿肠厉害多了,他是镇上最聪明的男孩子。但同时,他也是体育最糟糕的那一个,比他妹妹还多病,一到冬天,他妈妈就不让他出门,裹成绿粽子躲在屋里看书,透过圆溜溜的镜片看孩子们在雪地里闹作一团,在窗户上哈白气用手指画五子棋玩。杜赤棠第一次见他,就是一个寒气袭人的一月清晨,她来找金华,她们明明约好一起去街尾的理发店做头发的——每到新年小女孩都要把头发盘起来,用啫喱水固定出千奇百怪的辫子形状来,还要撒上晶亮的金粉——可金华明显是睡过头了。于是杜赤棠趴在紧闭的窗户上往里头望,她踮脚踮得很吃力,在吃力中她看到了在窗边凝神思考棋步的金绎鱼。
      他长得真像一只金鱼啊。她想。
      他的圆眼睛和圆眼镜像一对复眼,盯着渐渐消失的棋盘,他一边补线一边补棋子,同时还要思考下一步,忙得压根儿没注意到一个圆脑袋钻在窗台下不停地探着。
      赤棠敲窗,他总算抬头看了她一眼,但是明显过眼不过脑,看她的眼神也隔着个窗纸似的朦朦胧胧的。没法子,赤棠只好喊:“我来找金华。”
      “还在睡呢。”手指又在白气上拨拉了几下。
      “……你在干什么呀?”
      “下棋。”
      “我也要玩。”
      那目光在赤棠脸上转了一圈,他语气很平和地劝她说:“这个,不好玩的。”
      赤棠硬着头再接再厉:“我很喜欢玩的,一起玩吧。”
      “可你在外面,棋盘在我这一面,你画不到。”
      赤棠“哈”了一声,展现出了她鬼机灵的一面,在火腿的棋盘正对面的窗户上哈气,一面窗户,两面相对着的棋盘,她既能看清他那面的棋子,也能在自己这边出招,一举两得,她很满意,于是两个人隔空下起了棋。
      直到赤棠冻得打喷嚏,飞出的鼻涕抹花了她的棋盘,两个人才意识到,最好的办法其实是两个人处于同一面。
      聪明的火腿受了挫,他觉得自己该对赤棠负责。他打开门把发抖的赤棠喊进来,开门的一瞬间他被风吹得也瑟瑟起来。
      “我太傻了。”他很难过,“你是不是感冒了?”
      赤棠赶紧摇头,脑袋一转又拼命点头,“你这里有开水吗?有感冒药吗?有毯子吗?”
      当男生把自己身上还带着体温的毯子顺手披到她身上然后转身去拿药的时候,赤棠笑成一朵蘑菇云,火腿回来的时候她立马正襟危坐,像个罚坐的小沙弥,两眼清心寡欲。开水是早就备好的,火腿妈妈上班前会把她能想到的一切打理好,但是她也是民主的,她不锁门,她对火腿十分信任,火腿确实是个乖孩子,一步都没离开过温暖的室内,唯一的漏洞就是她,火腿妈妈没有禁止火腿放人进来。
      吃了药就犯困,金华还不醒。赤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去叫她,会不会被她骂?”
      “会。”言简意赅,掐断她的想法,“上一次我就被她踹了一脚。”
      于是赤棠起身,走前瞄了眼钟,默默记下时间。
      2003年1月20日,10:25AM,八岁的杜赤棠爱上了十岁的金绎鱼。
      从此,家里的饭桌上一旦出现了火腿,不管是炒蛋还是煮冬瓜汤,她是一片都不让人碰的。
      掌管厨房并且摸透家中大小的口味的妈妈百思不得其解:“你不是一直嚷着太咸吗?”
      “我开始喜欢啦。”她笑眯眯地嚼一片下去。

      ***

      “都给你吧。”赤棠把餐盘转过来,“都拿去。”
      汝溪的筷子在空中来来回回。
      “你还是得多吃点。火腿肠啊肉啊的,别都让我替你吃啊,”嘟起腮帮子,“胖也替你胖了。”
      赤棠笑,扒了口饭,“我就爱吃菜。”
      “……下午你辩论?决赛了吧。”
      “嗯,”饭含着,发出闷声,“和十班比。”
      汝溪小心翼翼地看着赤棠的眼睛,“听说……他们班班长会亲自上。”
      “哦。”
      “我替你去吧。”很义气地把袖子都撸起来了。
      赤棠失笑,“别了,你家南西东也会上,你们俩内斗不太好,伤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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