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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前值东风后值秋 ...

  •   翌日,给傅府女眷闲做绣活的龚嫂子照例拿着绣绷丝线到傅府,先穿天井沿回廊到交好的下人屋里坐了一回,吃一盏茶,说几句闲话,才端着针线箩去老太太的屋子。
      不出早膳,大少爷昨儿夜间不在秋姑娘房里过夜的消息便经由龚嫂子的嘴辗转传到老太太耳里。老太太尚未说话,坐在桌前用小榔头敲核桃仁吃的三小姐傅白薇就按捺不住了,嚷嚷道:“这算什么,大哥也太娇纵她了。”
      老太太瞅着她皱皱眉头啧一声,她索性将小榔头一丢,拍拍手说道:“她进了咱们家的门,就没见过大哥哪里不顺着她的。凡事都得先看她眼色,从外头回来,好吃好玩的也先记挂住她。我说她怎么还不满足,成日里素着张脸儿,像谁揣了坏心眼要算计她似的。”
      “哟,”老太太忍不住挑眉笑起来,说道:“敢情你是嫉妒你哥对她好了。”
      白薇一听,顿时鼓着腮帮子嘟囔道:“瞧您说哪儿去了,我是说大嫂仗着大哥对她好,越发耍性子了。”
      龚嫂子也笑着发话说:“我看大少奶奶平日里倒是挺好的,人也和善,只是三小姐说得也在理,大少爷才娶了细姨娘,这样做,有违道理吧。”
      老太太哼哼笑两声,抽一口水烟,眯着眼吐一口气。
      白薇歪着脖子向她道:“娘,你是不管啦?由着她任意妄为?娘,你快说啊。”
      笃笃,老太太将水烟枪在桌角嗑两下,衔在嘴里,斜睨着她慢条斯理道:“急什么,我自有主张。你哥什么性情你不知道?他既应承下娶细姨,又怎会撂开手?他是一时半会儿的心软,让你大嫂给绊住了。再说,绊得住一夜两夜顶什么用?你哥的心早晚往秋姑娘那边去。”
      白薇和龚嫂子不解地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扫了白薇一眼,将水烟枪从嘴边挪开,啧一声道:“你一个姑娘家,打听这些事作甚么!”
      白薇道:“我这不是关心大哥嘛。”
      龚嫂子笑道:“三小姐这是未雨绸缪,将来嫁出去,好应付婆家的人。”
      白薇红了脸,啐道:“嚼什么舌根子。”抬起脚扭身走了。
      出了门却并不离去,反而踮着脚尖伏到窗下去竖起耳朵倾听。傅家究竟是思想开明的大户书香门第,这位傅家三小姐,早年女校刚刚兴办时,让她上过两年学,终究不是读书的料子,退学回来待在家中。好在一个大小姐赋闲在家,也并不是甚么可遭非议的事。转眼年纪也大起来,说过几回亲,仗着大哥傅嘉明在省里职事粮食吏,高不成低不就,也耽搁了下来。她是个瘦削且苍白的女孩子,高佻身量,伶仃得只剩一副骨架子,旗袍穿在身上,空空落落,轻飘飘的。她生一张长形面孔,厚唇,这与她大哥倒有二分相似,但因为瘦,长形脸变得嶙峋,也没有她大哥那样端正坚定的表情,更使她的脸显得平庸呆板。
      因为性情上的封闭,上学时交往的两三个女同学也渐渐稀少往来。开始时还偶尔有女同学在门房里递上拜访柬,邀她一同去游玩,她也懒懒地应承。嘉明说他这个妹妹是小姐脾气,父亲在世时就娇惯坏了。芸香却不屑,驳他的话,说她在外头是拎不起,明着是自以为大小姐身份骄矜,摆架子,其实是怵惧与人相处,拿捏不了分寸,难以应酬。嘉明被她一语点破,听罢也不回应,毕竟他只有这么个妹妹,父亲去世得早,长兄如父。这个在外头拎不起的大小姐,天天腻在家中,与母亲作伴,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入了她眼的事儿,却总要做出一副管事的模样——偏偏又管不了,便将家长里短,婆媳妯娌间旮旮旯旯的事情,当做天大的事儿来下功夫。
      这当会儿,她屏住气息躲在窗下,庭内一株龙眼树上一对麻雀,吱喳叫个不停,她忿忿地捡一块小石子扔过去,惊得一双鸟儿扇起翅膀扑愣愣疾飞而去。只听见窗内老太太说:“你道嘉明此番由福清县回来,怎么就答应娶细姨娘了?他平日口头上说有儿无儿都是命里注定,不去强求,其实心里头怎么不念想?恰好途经石竹山,因传说此山上有间道观托梦最是灵验,于是心想既到山脚下了,不如上去试试。若梦里算出他命中无儿,也就认了,自此断了这念想,若算出他命中有儿子,他回家就娶个细的。
      龚嫂子插嘴道:“这就对了,石竹山的祈梦很灵验的。去冬我住的坊间隔临的小娘子,就是祈梦知晓她做茶叶生意离家几年的相公的讯息的,原来是去到安徽芜湖,今年初春也就回来了。你说,这可不灵验吗?”
      老太太没接她的茬,续着自己的前话道:“结果啊,上了山进得道观,靠张竹椅便睡去,只一盏茶的功夫,竟也做了个梦。梦里见着道观内佛龛前飘拂的黄绸卷好长好细软,色泽明丽透亮。醒过来,向解梦的道长说了梦中所见。道长二话不说,即刻吩咐取下黄绸,用尺子一量,整整二丈长,因此解他将来会育有两个儿女。嘉明听了这番话,倒也将信将疑起来。这不,把秋姑娘说给他,他也不怎么反对了……”
      龚嫂子长长地嗳一声,似已深深信服石竹山的祈梦。
      这边厢傅白薇伏在窗下,将这席话细细听了去。她对大哥娶什么样的细姨娘不甚关心,但只要想到芸香会因为此事辗转难眠食不知味,心里就产生一种幸灾乐祸的情绪。
      她是家中的幺女,头脑心思又比较简单,上头两个哥哥,她独独对大哥感觉更为亲近。芸香进门那日,报上登了启示,“傅嘉明沈芸香联姻”。芸香穿一件绛红高领大幅斜襟衣裳,赤金实芯结花琵琶扣,下面系一条玄纁色百褶裙子,镜面上绣彩金凤凰。头发梳拢成一个髻,簪翠玉簪,鸦黑鬓角下,两颗水滴形状的翡翠耳坠子滴溜溜转。愈发显得眉目清朗,神采飞逸。芸香给她斟茶,笑着唤她小姑,她倒缩起来,攀住大哥的臂,歪着脖子望她,弄得她尴尬。等这杯茶含糊着过了,她又歪着脖子冲她扮鬼脸,依旧要攀着大哥的臂。
      照这样说来,她对芸香的恨意大体来源于自觉失宠于大哥的沮丧,但凡幼年失怙的少女,在情感上对兄长总会特别依赖。其实另有一层原因,她自己也未必会知晓。芸香素来矜贵寡言笑,每每众人聚着,她也是淡淡地,远远站着或坐着听他们说。有时竟撇下屋内一干人,自去倚楼外栏杆,望栏外日晡烟生,林木窅冥。像她这么个心思简单的女子,自然不晓得自己对芸香嫌恶的缘由,竟会是因为芸香虽出生寒微,然其清嘉楚谡远不是她所能及。再者,她这样的小姐身份,也断然不会承认自己为争夺大哥的宠溺而吃芸香的醋。
      且说这位三小姐偷听了母亲这席话,一壁里沉思,一壁里行去。抄手回廊另一头,芸香偏偏就照面走来,身后跟着个穿杏黄衣裳的丫鬟,是青杏。
      芸香远远看见白薇,想要回避,近处又无亭台。近了,才见白薇着双眉紧蹙,习惯地歪着脖子,像在思索一件棘手的事情。这副模样使她显得超乎年龄的老气,脸显得更狭长。青杏早她一步打招呼道:“三小姐。”
      白薇乍然惊一跳,抬眼见是她们,撇撇嘴道:“你们走路不发出声响吗?”
      芸香心里好笑,嘴上说道:“远远照面走来,以为三妹早看见了。三妹在想什么呢,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白薇道:“大嫂倒是清闲得紧,也对,房里新添了人,有个帮手,也该端个做大的架子享享福了。”
      芸香笑一下道:“三妹说到哪里去了,你大哥房里添了个秋姑娘,我这个做大嫂的倒要打点起十分精神来做榜样,不敢懈怠,方不负了傅家明正的家规。再说,”她叹口气,一副怜惜的模样:“秋姑娘是绝好的,做了少奶奶也闲不住,这大清早起来,又去厨房里忙了。我说她,做了少奶奶,也该要和下人界线分明才是。她也不听。你大哥娶这样一位好姑娘,你说我能不好好待她吗?嗳,不说了,我这会子正要往婆婆房中请安去呢,迟了可不好。”扬声唤道:“青杏,咱们走吧。”擦身而过。
      白薇被她一席话说得一句也搭腔不上,侧身让她走过去,暗自咬咬牙哼一声。转念寻思一想窗下偷听到的话,又兀自笑了,像很是明了芸香痛处似的,格外宽容地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方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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