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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深林人不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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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豫知道,他们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可她就是忍不住去想到他。像刷不白的墙,拧不紧的瓶盖,无法归零的计算器,怎么按都是功亏一篑的徒劳。
Matthew和梁豫曾是羡煞众人的一对情侣。他们在高三的非常时期,一起刷题,一起绕着操场跑圈,一起抵挡班主任的“棒打鸳鸯”,一起规划未来,一起考进同一所大学......
可是,所有的这些美好前奏,在大一那年戛然而止。
Matthew从小练就了一口标准的美式发音,用英文写作文比用中文还要优美通顺。在大一那年,他取得了去美国做交换生的资格。
梁豫在欣喜若狂之余又不免担心,Matthew只好安慰她,距离不是问题,以后还可以电话联系。
梁豫每天计算着时差和Matthew通话,可电话那边总是“嘟嘟”的忙音,发给Matthew的e-mail也石沉大海。梁豫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从来就不是死缠烂打的性格,一周后,她发了最后一条e-mail:“我懂了,那再见吧。”Matthew很快回:“对不起。”
他没有任何解释,梁豫也没有去追问。她继续浑浑噩噩的颠倒时差,身体在东八区,可生物钟却还在西八区。晚上睡不着就爬起来通宵做雅思试题,白天一边吃泡面一边听BBC听力。她把抱怨和委屈都咽下,一个人消受。
梁豫在大病了一场之后还是放弃了这种自我报复,她的朋友们很高兴看到梁豫终于又满血复活。但梁豫知道,她心里有些东西,真的消失了。
大三那年,她遇到了高脩。
20岁的梁豫怎么也想不到面前这个高高的呆愣的大块头会是未来在惊涛骇浪之中依然紧握住她不放的人。
梁豫和高脩有几个共同的朋友,有时会一起吃火锅唱K,慢慢的两人就熟识了。梁豫的朋友不忍见她这样孤独终老下去,有意推高脩一把,撮合他们在一起。
此后梁豫清冷平静的生活总是平白无故的被人插一脚。去食堂吃饭“偶遇”手足无措的高脩和他身后几个笑的贼兮兮的男生,上马原课时高脩总是坐在离她不远的座位,梁豫课间起身上厕所经过高脩时他总是故意装作才发现梁豫,满脸通红的说:
“好巧啊,你又...又来上马原课啊...”
拙劣的演技让梁豫甚至有点可怜这个笨拙的男生。
第四次梁豫刚踏进阶梯教室,就又看到满脸惊讶的高脩,他的“巧”字还没说完,就被梁豫没好气的打断了。“巧什么巧啊,马克思原理是必修课,有什么好巧的?”高脩脸青一阵白一阵的,有点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我最喜欢上马原课了。”梁豫正被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弄得一头雾水,高脩又缓缓地说:“因为这样我就可以轻易找到你了。”梁豫愣住了,可才几秒就又恢复高冷的模样,她在心里狠狠的嘲笑自己。
这样我就可以找到你了。
好熟悉的一句话,但是,不是他。
她一个人走回座位,想笑一下,可怎么也扯不动嘴角,直至她的眼前一片模糊,黑压压的人群变得混沌,她往脸上一抹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大一在Matthew的赴美践行宴结束后,梁豫和他一起压马路,Matthew突然开口:“豫豫你一定要好好努力啊。”梁豫疑惑:“啊?怎么了?”Matthew说,因为洛杉矶离北京很远啊,你要是变得足够优秀了,这样我就能轻易的找到你了。梁豫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嘟哝道:“好啊,你在美国等我咯。”
往事汹涌而来,像尖利的匕首直插心口,她忽然记起那些没能实现的诺言,一些无法解释的悲伤。
说到底还是她不够优秀吧,她久久不能释怀的,不是因为他,而是那个独守在“答案”门前的自己。其实她从来就不够坦然,沉浸在自己设置的因果里。
下课后高脩不由分说的拉着梁豫跑向一家西餐厅,梁豫一路上咽下疑惑任由自己的手被他牵着。跑到店门口了,高脩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这么冒失,赶紧甩开她的手,随即又红了脸,跟梁豫说:“我...想请你吃牛排赔罪,刚刚不好意思让你...”梁豫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边揉手腕一边说:“你的道歉方式可真特别,拉着姑娘就跑啊!”高脩更是急了,耳根也变得通红的,连忙解释:“对不起,我刚刚...”梁豫摆摆手,爽快的径直走向餐厅,说:“好。”高脩有些意外,反应后赶紧跟上去。
他们点了餐之后就不再说话,直到梁豫的大号杯柠檬汁快见底了,才开口:“嗯...我也喜欢马原课。”高脩对梁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摸不着头脑。梁豫接着说:“现在,你找到我了。”
我也找到我自己了。她对自己说。
高脩没反应过来,结果一抬头就看到梁豫眼神明亮,如狐狸般狡猾羞涩的笑。他有点不敢相信,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说:“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半小时后,他们并肩走出店门。
大学毕业,高脩考上了北京公务员,梁豫靠自己扎实的英语基础在一家外文编译局翻译一些书刊报纸,也有较高的收入。梁豫总是不爱说话,还好高脩总是能读懂她的沉默,不经意间给她一个恰到好处的惊喜。梁豫喜欢这种清闲的过分了的生活,高脩从不会给她患得患失的感觉,他是那样的熟悉她,小到连泡一杯咖啡都是她最喜欢的甜度和温度。
“小豫,十一黄金周去国外游吧。”高脩打破了车内的寂静。
“好。”
“你想去哪呢?我前几天看到一个帖,说十一周最适合去的....”
“美国。”梁豫打断道,“我想去美国。”
车内又恢复了安静,就在梁豫以为高脩不会再回答的时候,高脩说了声:
“好。”
梁豫闻声,扭头看向高脩,他眉头皱着,面目肃然,好像在进行一场思想斗争,梁豫不忍看下去,扭头看向窗外,风把眼睛吹的涩涩的。
高脩本以为梁豫在美国的旅行会蓄满悲伤,可结果梁豫整天都欢脱的要命。他有点落寞,自嘲和女友来美国追忆旧爱,结果最悲伤的是自己。
梁豫在当地10月1日晚的拉斯维加斯的一个场外音乐节订了票,梁豫受不了长时间音乐的嘈杂,就提前退场了,刚走到对面酒店,耳边就响起巨大的爆鸣声,开始梁豫以为是烟花爆竹放错了时间,后来联想到美国连接不断的枪击案,瞬间头脑一片混乱,梁豫赶紧缩到角落,抱着头蹲下。她满脑都是:高脩怎么办?高脩在哪?高脩会不会死?
对面音乐节的观众乱成一团,哭声尖叫声不绝于耳,这是梁豫最接近死亡的一刻,她一刹那明白了自己的心:她想活下来,她想和高脩一起活下来。
“小...豫,我...我终于找到你了,吓死我了,就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出来,快,快跑!”高脩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梁豫一把扑上去,差点把高脩推倒。她想说的话太多,汇到嘴边却只会“嘤嘤”的哭。高脩牵着梁豫的手跑到车前,把梁豫一把塞进去。高脩正准备发动引擎,一对美国夫妻疯狂的拍打他们的车窗。老太太一只胳膊往外流着血,半倚在老爷爷身上。梁豫摇下车窗,老爷爷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住窗沿:“My wife was hurt! I beg you to take her to the hospital!”(我的妻子受伤了!求求你们送她去医院吧!)梁豫看向高脩,高脩观察了下对面音乐会的形势,赶忙打开车门,扶着老太太躺在汽车后座,又把老爷爷也扶进后座。高脩一路按着喇叭疾驶到最近的医院。
高脩去柜台办理手续,梁豫把车停进安全区休息,她想起应该给亲朋好友报个平安,就去翻高脩公文包里的手机。公文包的夹袋拉链没拉好,梁豫一拽公文包,一个精致的笔记本就掉了出来,梁豫拿起来翻了几页就哭成了一个泪人。
“【2017-05-08】
刚刚小豫在看《意林》,看到一篇文章的时候就偷偷抹眼泪,她的模样真是太可爱了,我不忍戳破她的自尊心,就小心的瞄了那篇文章的页码。趁她去洗澡时把那篇文章看了一遍。作者结尾写道:‘我们都需要一个能够和你并肩站在船头,浅斟低唱两岸风光,同时更能在惊涛骇浪中紧紧握住你的手不放的人。’我想做小豫的盖世英雄。
【2017-08-17】
小豫最近在英译中国古诗词,做一个专栏,她闲暇时问我:‘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句话是谁写的,我猜了一圈温婉多情的女词人都不对,最后没法了。她说:‘这是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没想到吧,这么豪气的壮汉也能写出这么动人的文字。’她又说:‘时光蹉跎,那些平凡简单的,也许才是最应该珍惜的东西吧。’她想把这句话翻译出来,她问我‘时光’是翻译成‘time’好还是‘life’好。我说‘life吧。’
因为和你在一起的时光,就是我生命的意义。
【2017-09-29】
今天在车上我问小豫十一黄金周想去哪,小豫毫不犹豫的说:‘美国,我想去美国。’那一瞬间我心情很复杂,我知道你前男友在美国,你是为了他而去美国的吗?我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什么味道的奶茶,什么类型的香水,切西瓜是横切还是竖切......可我一直都找不到你的内心,我究竟怎样才能找到你,无论是真实的存在,还是虚幻的未来,我都愿意放下所有不顾一切的去迎合你。所以我说:‘好。’我陪你去美国,你去找回忆,我找你。”
梁豫这才意识到,她沉浸在自己的伤怀中,却给身边关心她的人带来了这么多的伤害。她双手颤抖,摩挲着冰冷的封面。这时手机剧烈的震动起来,梁豫赶忙擦干眼泪,眯蒙着双眼看清屏幕上的字:妈妈来电。梁豫接通了,妈妈在电话那一头焦急的问:“喂?豫豫?你现在在哪?我刚刚看时事新闻......”“妈妈!我现在安全,妈妈你别担心,明天我和高脩就回国......”梁豫安抚完妈妈后,一一回复问候平安的朋友们。温度很低,梁豫心里却暖暖的。她终于懂得了“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义,她以前不是说过吗,时光蹉跎,那些平凡简单的,也许才是最应该珍惜的东西。
梁豫拨通了高脩的电话。“喂,小豫,有事吗?”“嗯”“怎么了,我很快就回去...”“How are you?”“啊?什么?”“How are you?”“呃...I\'m fine...干嘛?”梁豫不说话。高脩说:“I\'m fine,and you?”“I love you”梁豫听见高脩吞了一下口水。高脩没有挂断,梁豫也没有,梁豫能清晰地听到高脩的呼吸声。高脩说:“我...我挂了,这边还有文件要签字,我十分钟后就来。”梁豫说:“嗯。”然后把电话挂断了。
I love you,because you are a good person.(我爱你,因为你是一个好的人。)
翌日早晨,梁豫愉快地迎接洛杉矶的阳光,大概是昨晚那通电话的缘故,高脩耳朵上的一片绯红竟还没褪去。梁豫低着头温柔的笑。
开往机场的汽车的电台新闻报道:“当地时间2017年10月1日晚10时,美过拉斯维加斯曼德勒湾酒店的一个场外音乐节遭枪击,64岁的白人枪手斯蒂芬·帕多克已饮弹自杀。现场共三万名观众,据统计至今日,至少有53人死亡,527人受伤,此枪击案为美国最具惨烈的大规模枪击案......”
飞往北京的航班启程了。高脩遮遮掩掩的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梁豫打开电脑策划着最新的专栏。梁豫和高脩的前方坐着一对和他们年龄相仿的情侣。
一个清亮温柔的女声在前方响起:“Matthew,that you used to love how the girls later?”(Matthew,那个你曾经爱的女生后来呢?)
“I don\'t know, but she will be very good.”(我不知道,不过她一定会过的很好的。)一个梁豫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回答道。
“发什么呆呢?”高脩伸出一个手指头在梁豫面前晃。
“没什么。”
“哎,回国真好。”高脩伸了伸懒腰。
“嗯嗯,想念火锅,辣子鸡还有猪油拌粉......”梁豫说起吃的就两眼放光。
“呃...你还不打算减肥么”高脩戏谑道。
“哼”
“要不是我身强力壮,你那天的猛虎扑一般人可吃不消......”高脩还在滔滔不绝。
梁豫在专栏的标题处敲上路易威登的广告词:“A single journey can change the course of life.”(一次旅行就能改变生活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