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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的无伤回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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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酣畅淋漓的秋雨。
我看见,他从雨里走来,没有撑伞,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向我走了过来。而在我脑子里,却浮现出六年前的那个雨夜来。
也是这样淋漓尽致的秋雨,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跌跌撞撞地,向我走来,他抬起湿淋淋的脸,不知是雨还是泪,露出苍白但真诚的笑脸来“无伤姐姐,你回来了。”
“无伤,你回来了。”一张毫无波澜的脸,却在此刻真真正正和雨夜里,那个无助哭泣的少年重合起来。他,长大了啊。
而我,我的这张脸还是当年模样,只是,我的心,已经不再年轻了。
他看了一眼我的高跟鞋,毒舌本性又显露出来“无伤姐姐果真是,多久没回家了,不晓得我们这乡下的泥土路,可比不得那结结实实的钢筋水泥,哦,我这个乡下人倒真是忘了,现在都开始用地板了吧?”
这个人,刚才还想要说他已经长大了呢,嘁,还是一点也没变。这样想着,我好像就这么说了出来。
雨声太大了,我也不是太确定我是不是真的说了这句话,但我听见了他蓦地软下来的声音“想说我还是这幅讨厌样子?那你,哭什么……”
后面的话我就听不清了,只知道我的脑袋昏昏沉沉,身体酸软不已——我真的是累了,但我看见他,真是讽刺啊,我看见他,就不想要再强撑下去了。他讽刺我也好,嘲笑我也罢,也都,随他去吧。
“喂,三婆婆,你不是钓到了金龟婿吗?怎么成了这幅德行?”这小子,他的毒舌真的是,别说六年,就是六百年,他怕是也不会有所改变。
按照辈分,他那个比我大了二十岁多的养父,叫我三姑姑。我那个侄子没有亲朋,只是按照祖上的辈分,有我家这一门亲戚。因为家境贫困,才刚刚四十岁,就早早去了。
那是九年前吧,当时这小子只有八岁,他脾气臭的很,和谁都不愿意说话,只偶尔与我祖母说上两句话。
我生性孤僻,尤其不爱照顾小孩子这样麻烦可怕的事情。十四岁的林无伤,初三,最喜欢的事情是看书,最爱的书是《庄子》,最讨厌的人,是邻居家喜欢絮叨别人的古阿婆。
我和林忘忧的关系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中考那一天,我爸忙着给我娶后娘,没能来送我。
林忘忧当时瘦瘦小小,立在暴烈的阳光中,他的语气烂的不行,甚至连声调都不算正常。
只是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他不愿意和人说话的原因——他天生口齿不清,他那个养父,在外面受尽了苦头,脾气也不太好,每每听了他的话语,总要把怒火全都发到他的身上去。
那是他第一次和我说话吧,他说的是“三婆婆,我来接你回家。”
天知道,他的那句“三婆婆”喊的有多大声,以至于被我的同学们听见了,他们甚至为此又耻笑了我三年。
因为那句“三婆婆”,我的心情差的过分,在考英语时没去,以至于,我只考上了一所乡镇的三流高中。
我虽然性格孤僻不合群,但好歹一直都是我爸骄傲和炫耀的资本,在这样一个小山村里面,我极有可能成为村里唯一一个大学生。
但是,我使我爸丢脸了,他说他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他的二婚也没能结成。
如果只是这样,那也没什么,顶多是从来没对我动过手的爸爸打我一顿,然后继续给我娶个后娘,然后我,退学。这没办法,我家不可能拿出钱来给我复读。
但是从来沉默寡言毫无存在感的林忘忧,那时候简直和疯了一样,扑到我的身上来,挡住了我爸的皮带。
很惨烈的一件事,结果就是我爸没能娶成后娘,因为后娘看见了我爸凶残的样子,和林忘忧那副疯样子,而我爸也不可能丢下林忘忧,她最终没能做成我的后娘,而是嫁给了村里的光棍阿四。
林忘忧被送去和身体不好的祖母同住,他被穿为疯子,说是被我那个精神不好的侄子传染的。而我却知道,精神疾病,是不会传染的,而林忘忧,其实一点病也没有。
刚开始那段时间,我远远地瞧见林忘忧,他似乎伤的有点严重,总是一瘸一拐的,老师和别的家长也不许他去上课,说怕吓到别的小朋友。
林忘忧也算是长相清秀,虽然脾气臭了些,但好歹算个好人。他扑过来护住我的时候,我的心漏了半拍,从来没人这样护过我。
祖母喜欢男孩儿,对我不甚热情,我爸虽然表面上不说,但心里还是介意,每当我拿了第一名的奖品回来,他总是喃喃自语“要是无伤是个男孩儿,一定会有大出息。”
我本来不信我爸的话,但是后来发生的一切,当真是应了他临终前的那句话“无伤,有时候爸爸想,你这样聪慧,终究不是件好事。”
对啊,因为太过于聪明早慧,我太过清楚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快乐,不在乎感情和手段,追逐金钱和财富,因为,只有那些才是,永远不会背叛我的东西。
只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还不够聪明,所以我输得什么都不剩,输得只剩躯壳,回来了。
“别人都说林家独女林无伤最聪明,我倒是从来没看出来。”他的臭脸一直没缓和过,说出的话也是这样。
“嗯。”我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没再看他,我实在已经过了那个斗嘴的年纪,也没办法再有什么力气和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争论什么,何况,他说的,正是我无法反驳的事实。他说的对,一点错也没有。
他没再开口了,下一瞬,我的头被还带着阳光气息的旧毛巾罩住,他什么也没再说,自顾自给我揉着头发。说是揉,是因为他的动作,更像是在泄愤,根本算不得是擦。
我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皱起了眉头“你给我换的?”
他像是看白痴一样看我“不是我,难道是你自己吗?”
“你怎么能……”
“你无所谓的吧,还不知道被多少不三不四的男人看过了。”
“林忘忧!”我甩开了他的手,猛地推他,他没动。明明看起来瘦弱得很,可被我狠狠推了,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哦,我忘了,林忘忧和祖母学了些中医,祖母年轻时是乡里很有名的中医,只是我爸不愿继承衣钵,而我又是女孩。
祖母说,她继承祖父的衣钵,已经是个特例了,不能再传给我,而且,我总是要嫁出去的,但她会一直守着林家。
中医而已,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而且我也不怎么喜欢做这样乏味的事情。有时候我就想,或许那些传统工艺的失传,就是这样的原因吧——来自传男不传女的信条。
宁愿失传,也不愿意传给女儿,因为是“别人家的人”。
但是祖母把医术传给了林忘忧,这些年,有人在乡里开了诊所,也很少有人来找林忘忧,以至于我都忘了,他是林家中医的继承人。
所以,他在给我换衣服的时候,一定是知道了,我的身体里面,还流淌着别人的血脉。
“我会打掉。”
“你疯了吗?我不会允许你这样做。”
“允许?你凭什么命令我,我可是你的三婆婆。”
“三婆婆?别任性了,你知道后果的吧?去看过医生了,你的包里还有单位的报销凭证。”
“你还看我的包?”
“哦,给你找贴身的衣服。”
我听了这话,反而是慢慢平静下来,哦,是呀,那些医生说我打掉孩子有很大风险,而且以后一定不会再生。
无所谓,我也没想再要孩子,那只会拖累我,而且,我根本照顾不了那样一个脆弱幼小的生命。
他们不肯给我做手术,非要让我的家人签什么保证书。
我哪里还有家人?但是,我家户口本里还有个林忘忧,如果林忘忧不肯给我签字,那也无所谓。
反正这种小县城,他们胆大得很,做个流产手术而已,多给些钱,他们也是会愿意做的,我太清楚不过了。
“不就是失去生育能力吗?左右我也不愿意,当男人的生育工具。”我的思想有些极端,到这就是我,我不想在林忘忧的面前再掩饰什么,而且就算我伪装得再好,林忘忧也能看出来。
我的表姐,十八岁就嫁了人,十九岁生第一胎,当时我去看她,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被怀孕折磨得憔悴不堪,身体也臃肿起来,脸上还起了斑。
我这个人,从来自私自利,我不能接受因为别人把自己搞得不像样子,这种事情。
那个表姐之后又生了两个女儿,但是她的婆婆和丈夫还是要她继续生育,就是为了要一个男孩。
表姐后来生了男孩,不过脾性顽劣,和他胆小懦弱的姐姐们完全不同。
那个表姐,也就比我大了三四岁的样子,上次我看见她,苍老憔悴的,让我都不敢相信她是我的同龄人。
我真的,厌烦极了这种事情。
而我这种自私自利的人就不同了。看我,明明二十三岁了,却总还是被认成高中生。
“对,你这个偏执的家伙。那你为什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我的三婆婆?”他放下了毛巾,帮我把被子盖好,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没开口,对啊,我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对,我是不够聪明,所以我被更聪明的男人骗了,我是活该,你不用管我。”
“我不管你,怕是真的没人管你了。你这个众叛亲离的大骗子,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看你还如何挑三拣四。”
我看了看他的脸,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他这话说得极为暧昧,可是他的表情又不像那么回事,我摇了摇头,我真是想多了。
他突然问我:“这两年,你做饭?”
“嗯?”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问,略有些错愕。
“你的手上起了和我一样的茧子,养尊处优的剥削者,你也有今天。”
“嗯,给他做饭。”
他又没有言语了,许久,他才扔下毛巾,把门摔得山响“你非要把我气死才好。”
我觉得我似乎听错了,他的声音里有愤怒,可更多的,是无奈和悲伤。
这场雨下了一天一夜,也没个要停的意思,到了第二天半夜,突然就打起雷来。
我不敢睡,就着昏黄的灯光看旧时玻璃窗外的世界。不过倒也没什么看头,不过是漆黑一片,只有见或的闪电划破天际,擦出亮光来。
我听见有人在用钥匙开我的房门,发出细碎的声响。我眯了眼睛看来人,只看到一个瘦高的身影,迈着不够稳健的步伐朝我走来。
这个人想要做什么?
我不动声色,想看他要做出什么事情来。下一秒,却被人从前面满怀抱住,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袭了上来。
不知怎么的,我没有推开他。我听见他的呢喃,像叹息的呢喃“我的无伤回来了,这次不要再走了好吗?”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不明白,或者说一直在逃避,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
又一声惊雷响起,他把我抱得更紧,他的呢喃像是梦魇,萦绕在我的耳边“对不起,我今天不是想要骂你的,但是我就是忍不住。只要一想到你这么自私的人为了别的人做出一点奉献来,我就没办法控制住我自己。”
“很可笑是不是?你根本不知道,我是靠着什么活下来的。无所谓,你也从来不想知道。”
“你不是很厉害吗?无伤姐姐,那就一直这么厉害下去啊。一直做个抛弃所有不顾一切的孔雀女,别跌落下来啊。”
“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呢?嗯,我是天天想着你活下来的,很恶心吧?没错,我就是要说出来恶心你。”
“有时候我都想砍掉你的双腿,把你绑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能去。但是我又不能,看着你跌落,狼狈成这个样子,我心里比你还生气。”
“无伤姐姐,哪怕用看他的眼神看我一眼不可以吗?任何人都会伤害你,我不会的,无伤。”
“你怕打雷对吧?你别怕,我就在这里什么也不做,我陪着你,如果有雷进来劈你我会给你挡着。你是个祸害,你该留下来继续祸害这世界才行。”
“林无伤……”
消瘦的影子抱着我絮叨了整整一夜,我一直没有推开他。从开始的诧异到抗拒,再到沉默,再到愤恨,最后他说着,竟然有滚烫的泪水滑落到我的脖颈,我也被他感染得带了伤感。
他根本不知道我当年离开的真正原因:我不能靠近他,一点儿也不能,因为我怕哪一天我会有些感情会抑制不住。
我知道,我们怕是要纠缠折磨对方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