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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

  •   第三十九章

      “殿下,谢家家主求见。”

      天子仪仗已走出建康城二十里,庞大的队伍连绵数十米,形成一条蜿蜒而震撼的蛇字形。

      队伍被分成了三批,最有权有势的王公贵族临靠天子,而沈灼曾在出发时自请为最后一批,谢离疏因谢家部曲之事受罚,也落到了最后一批。

      一整个上午的出行,队伍终于停下休息。

      沈灼听闻谢离疏拜见,才将手中的水囊塞好:“让他过来吧。”

      郭展:“喏。”

      沈灼坐在绿蒙蒙的青草地上,沿路水渠纵横,两侧种满了桑树。
      细嫩的绿芽,从枝干颤巍巍的长了出来,柔和成一派春光融融之景。
      出了建康城,才陡然意识到春意渐浓了。

      没过多久,谢离疏便苦着脸走过来:“疼死本大爷了,这路上也太颠簸了,根本不是人待的!”

      沈灼幸灾乐祸的说:“谢家家主金尊玉贵,看来是被颠散了?”

      “……哪有你金尊玉贵。”
      谢离疏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

      沈灼眉眼带笑,偏要笑话他一番才作解释:“此次不光是三年一次的籍田之礼,春猎也一并其中,前前后后总共会在丹枫山待上十日。选的地方还与往年不同,自然路程要长一些,怕是你之后有得颠了。”

      “……殿下这是安慰还是打趣?”
      谢离疏黑了脸,心道沈清昭还是从前喜欢使坏的性格,他长舒一口气,才郑重的说道,“我来兑现诺言。”

      这三日沈灼一直待在长乾宫,谢家又因借出部曲的事不得已避嫌,因而两人找不到谈起宗琪的时机。

      眼下倒是个绝佳的机会。

      沈灼收敛笑意,严肃起身:“我方才瞧见一处溪流,须得回走一里,你可愿跟?”
      他担心隔墙有耳,宗琪此人事关两个案子,绝不能泄露一点风声。

      谢离疏点头:“自该如此。”

      沈灼吩咐护卫退后跟随,才和谢离疏结伴回退一里。

      不一会儿,两人便瞧见山林中的小瀑布。
      山泉水穿破石壁,蜿蜒而下,轰然坠入深潭,化作一池清寂的青碧,像是要流淌到心里去。

      水声嘈杂无章,可以掩盖人声,正是谈事的好地点。

      等到护卫们紧张的守在了外围,谢离疏这才谈起:“那日叔公去了王家画舫,回来第二日便出了一趟远门。而后我谢家前往籍田的随侍之中,便平白多了几人。”

      沈灼看向了他,眼底浮现一丝震惊:“你是说,宗琪也在其中?”

      谢离疏刻意压低了声音:“需要我为你彻查谢家队伍?直接活捉了宗琪吗?”

      沈灼望着水潭里游动的小鱼,人声的动静稍大一些,它们便跑得无影无踪。
      多像眼下啊。

      “不。”
      “我想要的是军马案翻案,抓一个宗琪还远远不够。”

      打草惊蛇,是最愚蠢的做法。

      谢离疏沉郁的看着这一汪深潭:“沈清昭,其实你是想捉我父亲吧?是吗?”

      沈灼:“……”
      他悠悠的长叹了一口气:“我以为,我那日……同你说得很清楚了。”

      谢离疏捏白了手:“是清楚。”

      沈灼的所作所为,从一开始便没有瞒过他。
      他分明清楚,还是放任沈灼一步步走到现在,走到可以轻易扼住谢家脖颈的程度。

      他愧为谢家家主。

      沈灼声音凛然而决绝:“我说过,谢家我要砍掉一半,至于你要选择与我为敌还是为友,我往后都会报答你这些时日的帮忙。”

      谢离疏沉沉的低着头,照见深潭里的自己满脸苦涩,不见一丝欢愉。
      他觉得头颈好似千斤,被压得连抬头的机会都没有。

      “我厌恶自己……”
      谢离疏屏息说道,“我厌恶想清理谢家腐肉,却又想要保护谢家的自己;我厌恶明知你是在救谢家,却无法割舍父子之情的自己;我厌恶空有治国抱负,却被掬在利益来往的自己。”

      他也想亲手清理谢家腐肉,让谢家在他的手中得到新生。可谢家家主的责任二字如千斤巨石,他看得到路,却踏不上路。

      明明逃避就好了,但逃避后却换来了更大的痛苦。
      没有解脱,没有欢乐。

      他更加难以喘息。

      然而有一个人,让他看到了转机。
      谢离疏看向了沈灼,眼底满是艳羡——

      沈灼懂得了要想争权夺利,谢家对他而言便极为重要;沈灼懂得了太子和六皇子的危险,却愿意为了宗太师一往无前。

      沈灼分明懂得了一切。
      但他宁可逆流而上。

      正因如此,谢离疏无法与沈灼为敌,更对沈灼生出一种期待,一种对新生谢家和新生晋朝的期待。

      谢离疏:“我来告诉你,宗琪是如何在军马案中起了作用。”

      沈灼:“你不怕我做得再过分些,让谢家受到损害吗?”

      谢离疏眼眶湿热,低着头双肩发颤的说:“沈清昭,替那个软弱的我去做吧,我知道我父亲错了,不该贪污军马案的银钱,可我做不到……亲手抓他。”

      这一刻,前世的名士谢离疏初见轮廓,时间会雕琢他的风骨。
      沈灼沉声道:“……好。”

      谢离疏红着眼眶将来龙去脉告知,鼻音浓浓的说:“你也知晓谢家衰落的原因吧?”

      “当年晋朝南渡,谢家儿郎出力最大,途中死伤也是最大。可到了建康之后,朝廷不光对谢家没有感激,还对其余三家打压谢家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谢家十年都没能恢复生机,反倒愈发无法喘息。”

      “族中将唯一的希望,落到了我的头上,他们都在期盼着我出仕。”

      “可人算不如天算,侵吞军马案银钱之前,便是我坠马断腿一事。”

      沈灼面露诧异:“竟是那个时候……?”

      谢离疏:“还记得我父千辛万苦求来的药膏吗?”

      沈灼:“……记得。”

      太子强行夺来给他,他又丢给了叶听霜。
      当时万喜千般阻拦,便是因为那盒药膏的珍贵。

      “既然你那日在东宫知晓了太子的算计,我也没必要隐瞒什么。”
      谢离疏也是那一日之后才恍然大悟,沉郁的说道,“那是太子借着宠爱你的名头,刻意打压了谢家一番。至此,我父才动了歪心思,也将仇恨落到了你的头上。”

      谢隐的确愚蠢自大,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但皇室薄情寡恩,飞鸟尽良弓藏,苛待功臣也是真。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因腿伤而颓废,不能参加中正考核入仕为官,也不能壮大谢家辜负族中期待,便自暴自弃又满心愤慨。

      然而父亲来到他的小院之中,却比当时断腿的他更加悲愤——

      ‘谢家不去承担南渡之责,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若不是谢家因此而凋零,太子又怎敢抢走你的伤药?’

      ‘皇室负我谢家!’

      ‘我不服。’

      “我不服。”
      当日父亲的话,与此时的谢离疏重叠。

      直至今时今日,谢离疏都在观望着沈灼,他害怕沈灼不是真心想要救出宗天朗,只是想以此事为自己造势。

      他害怕谢家会再被皇室辜负一次,他害怕沈灼同样会薄情寡恩,他害怕自己选错辅佐的君主。

      谢离疏望向被水花飞溅的深潭,语气发沉的说:“当初我不喜你的理由,便是这一点了。”

      沈灼:“……”
      没想到一盒药膏,却引出如此曲折。

      冤也不冤。

      两人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本来都憋着气,却不知怎的因为这一眼相撞,相互笑出了声。

      “谢离疏,没想到你心眼挺小?”

      “沈清昭,你心眼又大到哪里去?”

      虽是在互损,两人笑声却愈发掩不住了,尤其是知晓了是太子和桓家,是故意借着宠爱沈灼的名头来打压谢家,便更觉得啼笑皆非了。

      他怪错了人啊。
      谢离疏笑完,又幽幽叹了口气。

      那时的他大约很难想象,自己会和沈灼交心。
      还真是世事无常。

      “继续说回宗琪吧。”

      “本次朝廷采购军马乃刺史厉通,他和宗琪是同窗,不知为何投了落败的谢家门下。谢家苦愁银钱,厉通想翻身进入世家政圈,便一拍即合。”

      “当初引得厉通和我父相见的人,便是宗琪。”

      “而后厉通以次充好,军马案事发,朝廷还没派人去抓便自尽身亡。我父胆小怕事,在慌乱之下听信了谗言,假死了之。而后又暗中同宗太师商议,以谢家全族帮扶于你的条件诱导。宗太师本就出身谢家,不忍看着谢家衰败;又知晓自己时日,无多无法庇佑你,宗太师便答应顶罪了……”

      “接下来的事,你都知晓了。”

      “等等!宗琪不对劲!”
      沈灼压低了声音,“厉通和谢隐的联络之人是宗琪,谢隐和老师的联络之人又是宗琪,他在中间穿针引线,像是故意促成眼下局面!”

      谢离疏也回过味来,拧眉问道:“宗琪是何来头?”

      沈灼头疼道:“我亦只是查出了表面,宗家想要过继给老师的继子,只是老师一直死咬着不愿意罢了。”

      谢离疏沉思道:“会不会是他心存报复?所以才干出这等事?”

      沈灼嗤笑:“他一个人,再恨老师,如何能办成这种大事?”

      之前只是猜测,今日一番谈话,才让沈灼真正断定了宗琪背后有人!

      那定然是条大鱼!

      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也不再继续说下去,知晓后方必定牵扯着一张极大的网。
      那张网扎根晋朝,影响之深之广,叫人不寒而栗。

      谢离疏也想通了,原以为军马案整件事情,都是他父亲谢隐犯蠢。然而现在看来,沈灼想借宗琪揪出的人并非是他父亲谢隐,而是另有其人!

      远方群山重叠,白云出岫,蓊蓊郁郁的树林随风摇摆,送来一阵漫漶的凉意。
      如此盛景,两人却没有欣赏的心思。

      沈灼出声告知谢离疏:“我拿到了天星,会在国师回朝那一日服用。”

      晋朝并不知道天星的功效,他得借着谢离疏的口宣扬出去。
      如若不然,贸然恢复容貌,便会扎眼而怪异。

      谢离疏:“天星?那是什么?”

      沈灼做了一番解释,又听谢离疏一脸惊喜的说:“太好了!我可一直都担心你英年早逝呢!”

      沈灼黑了脸:“……你能不能捡点好听的说?”

      谢离疏当场笑出声,又问:“你现在渐渐势起,六皇子必然会针对你,你是怎么打算的?”

      “等雨上钩。”
      沈灼眯起眼,“皇位……以及他对我的厌恶和仇恨,就是最大的诱饵。”

      谢离疏:“……”
      醒醒,最大诱饵是你!!

      谢离疏头疼扶额,再也笑不出声了,有时完全不明白沈灼在想什么。
      除了这一点,沈灼任何地方都算得上聪颖!

      谢离疏忽而想起一件事,严肃问道:“你莫非觉得叶听霜也……?”

      沈灼:“他不一样。”

      谢离疏松了一口气。

      沈灼认真的说:“一直都是我在威逼利诱叶听霜。”

      谢离疏刚松下的那口气,全都呛了回去,脸色也变得凝重。
      他终于知道,沈灼的脑子有问题!

      早在牛车的时候,他便看清了叶听霜眼中非同寻常的占有欲,叶听霜为沈灼做的那些事,绝不是威逼利诱四个字就能解释清楚。

      还好叶听霜是个太监,只能被玩弄,不然谢离疏甚至都要担忧沈灼处境了。

      眼下瞧见沈灼如此不开窍,谢离疏顿时无比庆幸叶听霜只是个太监。
      不光他这么想,恐怕太子和六皇子也这么想。

      谢离疏头疼的说:“殿下为何不相信他们是真心的?”

      沈灼的语气突然变得激烈:“那当然是……”
      他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出口。

      那当然是,他曾经受到过一次伤害,绝无可能还要去淌第二次。
      是他们亲手,把当初那个天真、信任着他们的自己,一点点扼杀了。

      前世籍田当日,太子被刺客射中。
      而后那名死士被抓,一口指认了他。

      他至今为止没能查清来龙去脉,只是籍田前日的宴席上面,最有嫌疑的君照雪误服了从长乾宫送去的毒酒。

      原本第一件事情被谢家压下来,却因第二事情激起了浪。

      两件事情都指向了他。
      他自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太子重伤清醒后,并不相信他是幕后之人,却以老师的性命要挟,劝他乖乖认罪。
      太子的确保了他的命,让他远离了纷争。

      他曾一度郁郁,怨恨着太子。
      可现在想来,那确是太子唯一的一次善心。

      之后,便是长达两年在皇陵的幽闭思过,他一个落魄皇子,自然得忍受诸多白眼。

      他何尝没有委屈?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被埋在了那两年之中。

      沈灼记得那是一个萧瑟的秋天,草木枯敝凋零,狂风卷着地上腐烂的落叶,他熟悉的人谁也没有来,来的只有一个叶听霜。

      ‘殿下,该出去了。’
      那也是前世他头一回注意到叶听霜的时间。

      他当真将他当做了好友。

      如若不然,不会有第二次真心相交,也不会有第二次背叛欺骗。

      两次。
      哪怕再愚蠢,他也看清了局势。

      信任的阿兄,曾经喜欢的人,挚友的背叛。

      亲情、爱情、友情。
      支离破碎。

      他所感受到的喜爱,全都带着有目的的伤害。

      同样,也没有人会给予他不带伤害的喜爱。既然如此,他宁可被人厌恶。

      往日这么想的时候,沈灼总是充满了自弃,而此时,沈灼的脑海里竟忽然浮现了一个身影——

      殿审时,他为他力挽狂澜。
      叶家私苑时,他为他献出校事府令牌。
      东宫对峙时,他为他以铁骑开路,将他从泥沼里拉了一把。

      沈灼的目光穿过树林,落到了正在外围守着的叶听霜身上。

      金色的阳光透过了重重叠叠的树林,落到了叶听霜清瘦挺拔的后背上面。
      饶是在人群里,他依旧能被一眼捕捉,世家出身哪怕再为奴,一些习惯还是难以改变。他的站姿宛若一颗青松,遥遥遗世而立,秀雅风姿天成。

      这一刻,沈灼狼狈的瞥开了眼,那是外壳被打碎前的慌张。

      一种酸涩,忽而涌现。

      这种感受不是对前世的叶听霜,而是对今生的叶听霜。

      他这是怎么了?

      谢离疏瞧他脸色不好,便没继续问下去:“走吧,回去吧,再不走就跟不上大部队了。”

      沈灼顿时惊醒:“……嗯。”

      两人很快便返回了仪仗队,还好前面休息得够久,也不至于落下队伍。
      等沈灼和谢离疏上车,没过多久仪仗队伍便再度启程。

      临近傍晚,霞光晕开了一片,霎时间天空铺满了瑰丽。
      远处群山的山头,也像是沐浴在一片红海之中。

      沈灼在牛车里昏昏欲睡,便看到韦光庆屁颠屁颠赶来:“七殿下,今上的气消了,吩咐您去前面候着。”

      来来回回折腾,沈灼虽有不愿,也只得从命。

      然而还未靠近,他便看到前面乱做了一团。
      原本该有序的仪仗队,已经难以保持形状。那些只配官员们乘坐的云母车、皂轮车、通幰车,都绞在了一起,像是一团理不出线头的乱麻。

      沈灼:“怎么回事?”

      韦光庆脸色苍白,总觉得那阵仗看着像是刺杀!

      韦光庆急迫的说:“七殿下,要不派人查查?”

      沈灼拧眉看向郭展:“去查。”

      没过多久,郭展便回来禀告:“殿下,是山间小路有一路运奴队,都是些粗鄙的流民。其中有一位老翁冲了出来,扰乱了仪仗队。”

      此次出行并非往常路线,哪怕校事府铁骑驱散了赶路的百姓,让空了官道,也没能料到会有运奴队从山间小路而行。

      沈灼:“什么运奴队?”

      郭展解释道:“世道艰难,便有许多卖儿卖女之事,不过不同于给达官贵显为奴,他们这一队是要去往北方洛阳的。”

      一提到北方洛阳,所有人脸上都有些难堪了。

      自从十年前被胡人赶到了南方,便再也没有机会去见一见故土。

      沈灼不坐牛车,反倒跟郭展要了马。
      他翻身骑马,姿态歪斜,并不熟练,还是一股脑的冲入了前方仪仗队。

      郭展大惊失色:“快!派人跟着殿下!”

      然而话音刚落,叶听霜便跟了上去。
      几个随从瞧见是叶听霜,虽然愤恨叶听霜眼尖抢了功劳,但还是松了一口气。

      有他在场,殿下不会有事。

      等沈灼来到混乱的仪仗队,古怪的发现了一丝端倪。

      校事府的铁骑再是护卫不周,也断然不会让一位他鬓发花白,瘦弱难堪的老翁,冲破了士族的重重护卫,还抵达到晋宣帝的面前。
      看似混乱的人仰马翻,实则是故意让路。

      难道是有人安排?

      沈灼连忙勒马,对叶听霜说道:“按兵不动,先看看再说。”

      前方——

      老翁颤巍巍的来到了御前,撕心裂肺的大喊:“贱民有恨,求陛下开启国战!”

      什么?
      此言一出,惹得在场所有官员顿生哗然,诧异至极的看向了他。

      沈灼远远望着,便不再前去救驾。

      他方才如此焦急,实则是担心扰乱仪仗的乃是前世刺杀那波人。
      但眼下看来,安排这一出的明显就是晋宣帝自己。

      晋宣帝:“你是何人?”

      老翁颤巍巍的哭诉道:“十年前贱民曾为陛下掩护渡河,而让大儿子大雾河面上撑船,故意假装陛下在船上,引得胡人追杀;而后胡人发怒,竟把贱民的小女儿也捉走。陛下可还记得?”

      晋宣帝目光幽深:“自然记得。你的一双儿女,是为了朕死的。”

      所有朝臣们皆不敢再喊什么护驾,毕竟连天子认可了他的功劳。

      老翁:“贱民后来得陛下恩典,有了几亩良田,还有一座大宅。可后来如今世道愈发艰难,贱民把自己也卖了,即将前往北方洛阳。”

      这可是帝王的恩人,竟成了如今这副田地!?

      众人心头震惊,又难免生出些许悲凉。

      洛阳。
      他们午夜梦回都不敢梦到的地方。

      沈灼脸色分外难看,终于看明白这一出戏乃晋宣帝演给随行官吏们看的。

      晋宣帝要借着这个人,借着这件事,让老翁道出他自己心中所想。

      ——夺回故土!

      沈灼压抑的低声对叶听霜说:“倘若不是父皇首肯,运奴队的人又为何会闯进来?他自然是想看看世家如何看待国战一说。他派人将我喊来,想必也是试探我的想法。”

      北方是禽兽王朝,南方难道不是吗?

      这是一个大争之世。

      叶听霜冷漠的看着这一切,他在襄郡已经看了太多次了,却没想到帝王的心肠能狠成这样,连昔日恩人也要利用干净。
      这件事情之后,无论帝王应不应允,老翁都离死不远了。

      叶听霜:“殿下要去表一表忠心吗?”

      沈灼脸色凝重:“再看看。”

      那边老翁还在哭诉:“陛下只知贱民的一双儿女死在十年前,却不知女儿是怎么死的。贱民多方打听,才终于在一位重伤士卒的口中得知了女儿的消息。”

      他痛苦的高呼——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
      “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注1]

      有些年轻的世家公子,在听到这首诗时,当场恶心呕吐了起来。

      世家早就在南方安居一隅,忘记了昔日的屈辱,如何听得这些?

      晋宣帝将这些世家的模样收入眼里,年轻世家子弟尚有几分同情心,年老一辈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反倒面露嫌弃,衣袖掩口。

      “够了。”

      随着晋宣帝的声音,运奴队的头儿赔笑着赶来:“倒是小民有眼无珠,竟不知道这老头儿是陛下的恩人,陛下放心,他一定会得到妥善安置。”

      天上忽然雷声作响,一道闪电撕裂的天空。
      原本出行时早有太常寺测算,应当是晴空万里,风清气朗的好天气。

      然而此刻的雷声,劈打在了所有人的心上,像是一场天怒。

      晋宣帝表情沉冷,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他哪怕说四大世家得变一变,也还是想给他们一次机会,想看看世家对北伐的反应。
      然而,他再一次失望。

      世家早已在南方安稳,又何以会想着去拼命?

      不消片刻,大雨便磅礴而下,就像是一颗颗石子,飞溅着地上的尘泥。
      雨雾渐渐升腾而起,遮掩了老翁的半个身体。

      晋宣帝:“便依你所言,将他妥善安置。”
      末了,他便吩咐众人,“继续前行,务必在入夜前抵达驿站。”

      运奴队头儿眼珠转动,便品出了晋宣帝的意思。

      若真是要善待恩人,怎会不吩咐宫人来做,反而是吩咐了他?

      头儿弯腰谄媚,待到仪仗队离去,便吩咐人以绳索套住老翁的脖颈,将他当成了牲畜:“你竟差一点害得我们所有人被抄斩,着实可恶!”

      老翁被拖得满身伤痕,没入大雨泥泞之中,哭红了眼凄厉大喊:“请陛下莫要忘记当初誓言,与胡人开启国战!请陛下夺回失地!夺回洛阳!”

      他死前仍在希冀,想要替儿子女儿喊一喊,替万千民众喊一喊。

      然而很快,老翁便没了声音,他的头颅磕在一块硬石上面,鲜血在大雨里狰狞的流淌。

      沈灼紧握的缰绳,用力得好似要割破他的手掌,却终究没能驾马前进一步。

      北伐,那是晋宣帝死在病榻时,也没能达成的心愿。
      不光现在无法达成,晋宣帝的有生之年都不会达成。

      他前世在位两年,耽于内政,也从来没有这个念头。

      可今时今日,沈灼只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沈灼在大雨中被淋湿了身体,底下的马儿在不安的打着响鼻:“诸如这类事情,多吗?”

      叶听霜:“自然多的。”
      他朝着沈灼说道,“莫说眼下,书上不是也多有记载?婴儿贯于槊上,盘舞以为戏。那是说,将马刀从汉人婴儿股下捅入,竖着举起来,汉人婴儿痛苦挥手挥脚,胡人却是哈哈大笑。”

      沈灼随行众人皆是不忍,面上生出了愤慨和恶心。

      沈灼沉默不语,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流露着沉郁。

      叶听霜:“再有,君盍筑武军,而收晋尸以为京观。那是说,收集汉人的尸首,堆成高冢炫耀战绩,胡人军营中,以此来围观嬉笑取乐。”

      沈灼深吸了一口气,好似那些湿气和腥气都萦绕在他的五脏六腑。

      大雨还在不断往下砸落,一直落到了他的心里。

      沈灼脸色煞白,跟上了仪仗队伍。

      在分出善与恶之前,他被太子刻意养得天真恶毒。对于随意掌控他人生命这件事,没人告诉他是错,因此他的暴戾也算有因有果。
      直至现在,见到了那些。

      他想,他该想想以后了。

      —

      傍晚的时候,众人便抵达了驿站。

      哪怕经过休整,沈灼的随行中的气氛仍是低迷。

      此处驿站依山而建,精巧夺目,不说堪比太初宫,却别有一番秀美。
      早在定下路线之前,此处便被修葺过一次。

      正堂那边欢声笑语,笙歌曼舞,想来是晋宣帝在寻欢作乐,朝臣们也只得不顾辛苦陪上一陪。

      沈灼只披了一层薄衣独坐榻间,却不着急着去赴宴,而是抚摸着自己腹部的肌肤。
      方才沐浴时,他竟以肉眼瞧见,上面的藤蔓上长出了叶子。

      五片。
      六片。
      七片。

      他对这东西无比好奇,多番猜测却又不得头绪,现在看来已经快要集齐十片了。

      ‘白光’将要苏醒。

      沈灼对这件事情也生出了期待,又掩下不显,在宫人的服侍下穿着繁复的朝服。

      今日便是籍田之变的起始。
      前世的时候,君照雪会饮下从长乾宫宫人带去的毒酒,他也因此而担上了嫌疑。

      沈灼刚要动身,便有一人等在了外面:“七皇子,校事府绣衣御史牧凌有事求见。”

      牧凌?

      这事儿倒是让沈灼惊愕,校事府的绣衣御史从不轻易面见皇帝之外的皇子,这也是国师石煊当初定下的规矩。
      正因如此,沈倦作为皇子,还拿到校事府部分权利时,才让朝臣们如此震惊。

      沈灼心中戒备:“何事?”

      若是稍有处理不当,便会招来话柄。
      尤其是籍田之变即将开始,牧凌在这样特殊的时刻面见于他。

      牧凌:“臣想向七皇子借一借叶大人。”

      校事府绣衣御史皆为化名,再加上牧凌品级乃是红品,想查也能轻易查到,因此牧凌便没有隐瞒。

      沈灼透过了窗棂,远远看了牧凌一眼。
      虽然是头一次相见,他却记得这个牧凌,曾在前世为叶听霜效死,助他登上高位。

      据说叶听霜对王柏动手,不仅有王柏骂他是阉狗,还有履行与牧凌的约定的原因。

      沈灼:“你去吧。”
      牧凌不愿与皇子相见,却是光明正大的来找了叶听霜,摆明了是校事府的私事。

      叶听霜目光深沉,透着几分不情愿:“可今日赴宴……”

      沈灼故意发问:“赴宴能出什么事?”

      叶听霜手上青筋凸起,难以说清心头的不祥。
      自从随身携带玉簪,他对一些事情莫名生出了怪异的‘预感’。

      正如今日酒宴。

      叶听霜气息凝滞,黑眸中寒意瘆人:“若殿下真出什么事,下臣一定会发疯。”

      他自称‘下臣’,而非‘奴’,便是在以绣衣御史的身份在同沈灼对话。

      沈灼一时心跳乱了几拍,莫名心虚了起来,他的确想支开叶听霜。

      叶听霜冷然辑礼道,透着浓浓戾气:“务必请殿下保护好自己。”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来到了牧凌面前。

      牧凌虽说直接来找叶听霜,但仍戴着面具:“国师即将回朝,校事府得事先准备。今上认下你绣衣御史的身份,你也得回校事府。”

      叶听霜:“……”

      这是不想动身?
      牧凌一见他的模样,便不由打趣:“大人对七皇子未免太好了,查出了长乾宫内多少有问题的宫人?怎么不去跟七皇子邀功?”

      叶听霜仍旧懒得作答,好似对别的任何人,他都如同一只被封在琥珀里的昆虫,只剩下恐怖的美和瘆人的空洞。

      牧凌皱眉道:“难道真如外界传言,大人被七皇子拿捏了?没成想大人口味如此特别,七皇子那长相……”

      听到这句话,空洞的昆虫终于有了反应。
      叶听霜目光幽沉而混沌:“你该明白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

      牧凌噤若寒蝉,顿时没了开玩笑的心情,再也不敢再说七皇子了。

      这是什么眼神?这么宝贝七皇子?

      他看着年龄不大,却足足在校事府待了七年,早就习惯了血腥和处刑。
      然而这个眼神,却让牧凌头皮发麻,不得不端正态度,朝着叶听霜低头:“大人,请您回校事府,主持国师回朝的大小事宜。”

      叶听霜:“好。”

      他说着这话,紧握的手心却迟迟没有松开。

      自从携带玉簪,心中便尽是蛊惑之语,甚至始终对今夜的宴会耿耿于怀。
      殿下隔得越远,那声音便越是清晰——

      ‘不要再克制。’
      ‘抓住他。’

      闭嘴。
      叶听霜狠狠回道,眼底裹满了凶戾和阴鸷。

      别出事。
      如果沈灼真的出事,他一定再难克制,心里的恶兽即将要突破最后一道隔墙。

      他真的快要发疯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菜人哀》屈大均。
    ①婴儿贯于槊(shuo)上,盘舞以为戏。《资治通鉴》
    ②君盍(he)筑武军,而收晋尸以为京观。《左传》

    沈灼的君主线其实算一条成长线,文里所有人都在期待着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害怕又忐忑。
    但毕竟有主次之分,剧情主要还是写军马案和叶家大案(权谋),感情线上很快沈灼的容貌就要恢复了,就在籍田之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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