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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

  •   第二十四章

      无法控制。

      叶听霜喉头滚动,仿佛太子那句‘寻找腐肉的秃鹰’成了真,他想要将这丝丝缕缕的香气一口一口吞入喉咙。
      当叶听霜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竟真的做出了咀嚼的动作。

      叶听霜:“……”
      小殿下真够可怕,若放松一丝警惕,细小的失控就要变成更大的失控。

      叶听霜的手覆上了单衣,想要将单衣扯下来。

      沈灼咬牙:“你敢!”

      叶听霜的动作一顿,浴池内的热浪正在侵吞着他,无形的湿漉漉的纠缠。

      “殿下在怕什么?”

      沈灼哑口无言,湿润的发丝披散两侧,下意识想要挡住完全展露的面容。
      然而仅短暂慌乱,他又恢复了神智。

      是啊,为何要怕?

      “本殿下盖的,当然本殿下自己拉下来。”
      沈灼弯下腰,露出一个残忍的笑,“若是敢乱看,本殿下今日便挖了你一只眼。”

      他的威胁绝非作假。

      沈灼亲手为他取下盖头的绫罗单衣,眼睛始终在观察着叶听霜。

      叶听霜几乎能感受到对方拉扯时,手上湿润的水滴落到他身上的滚烫。
      时而纠葛,时而游离,就跟浴池内的香气一样。

      叶听霜僵硬的保持着那个姿势,宛若遇上什么天敌一般的紧绷着身体。

      好不容易平复。

      然而——
      沈灼又背过身体,重新回到浴池中:“过来给本殿下斟酒。”

      失控了。
      叶听霜眼睫轻颤,目光中带上了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进攻性。

      他的小殿下似乎真的想要他那只眼睛。

      良久,叶听霜才动弹。

      叶听霜跪到了浴池边上,由于离得太近,视线反倒被热气蒸腾得朦胧。

      叶听霜开始为沈灼斟酒,目光不受控制的落到了沈灼的身上,只看了一半,却没有再往上瞥。

      克制又不克制的距离。
      隐忍又不隐忍的目光。

      沈灼喝了些酒,寒星般的眸子微微涣散,没个坐姿仰头松散的举着酒壶,露出滚动的喉头。

      一侧花几中摆着一只花瓶,瓶中的红梅正处凋零之际,轻轻一吹便碎落下来,一地残艳正好撒到了浴池水面。

      哪怕没有看到全部,只是水面被花瓣半遮半掩的倒映,叶听霜的脑子里想到了一个词——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沈灼:“不问我为何沐浴时不许旁人进来?”

      叶听霜:“殿下是想遮掩腹部的纹痕吧?”

      沈灼:“……”

      他将杯中酒水一口饮尽,笑得心虚,“你说得没错。”

      还好,没有看到他的脸。

      “中毒那日之后,瘢痕便蔓延到了身上。”
      沈灼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怎么?想要遮遮丑,还需要得到你的应允?”

      遮丑?

      叶听霜只觉得这一刻热气尽数化作了一根根的针,泛起了一阵阵的疼。

      原以为小殿下容貌被毁去多年,早已不在乎了,却也还是会在意遮丑。

      叶听霜抬眸变成了垂眸,害怕戳到他的痛处:“人人都想把叶家大案捏在手里,殿下难道一点儿都不想吗?”

      沈灼:“……何以见得?”

      “唯有叶家大案,才可以斩向世家,要想解决军马案就必然先解决谢家毒瘤,而叶家大案就可以成为那把刀。”

      “就算导致公函无法上报的是李家,陈家,荆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终究会是谢家。”

      沈灼眼瞳紧缩,没想到自己的打算被叶听霜看穿。
      他突然拽住了叶听霜的手腕,还未等叶听霜有所反应,便被沈灼扯到了水中。

      “难道没人教你,莫要擅自揣测主人?”

      叶听霜摔了个落汤鸡,浑身都被打湿,仍旧垂眸不去看沈灼:“那殿下想要如何惩罚?”

      沈灼:“你似乎总在向我讨要惩罚?”

      他恶作剧般得逞的笑着,难得的展露出了少年气。

      叶听霜哪怕没有看他,也听到了他声音中的揶揄:“叶内侍落汤鸡的样子还挺好看的嘛。”

      自己的狼狈,换了他的笑。
      叶听霜的唇角不由上扬,教他也忍不住要笑出声。

      但他的小殿下向来喜欢看他为难的表情,叶听霜又强行压回了唇边的弧度:“晋朝风行男色,蓄伎成风,殿下便一点儿都对奴没有防备吗?”

      沈灼一脸疑惑:“我为何要防备?”他问得真奇怪!

      沈灼扫视着叶听霜淹没在水中的下/半/身,‘你只是个阉人’几乎写满在脸上。

      叶听霜:“……”

      哪怕没有看到沈灼的目光,他亦从他的话中有所察觉。

      叶听霜强压的笑意彻底没了。
      没想到有一日,他也会对沈灼对他毫无防备而不喜。

      沈灼:“你若不是阉人,本殿下怎会对你做出这些举动?”
      说罢,他还刮了下叶听霜的脸,戏谑道,“正如你说的,晋朝男色成风。”

      叶听霜:“……”

      仗着他‘不能’吗?

      叶听霜眼皮一跳,心情更不爽了。

      叶听霜即将抬眼,想要看清沈灼此刻的表情,却在最后一刻问了句:“太学府时,殿下为何护我?”

      “没什么,只是……”
      沈灼自己羞辱的时候,再过分的事情都做过。可一旦他人这么做,他便极度不喜了。

      “属于我的东西,凭什么被别人拿捏?”
      “试探的答案满意了吗?滚出去。”

      叶听霜的心头升起一股隐秘的满足,若是没有玉簪的事,他大抵会对这句话感到万分欣喜。

      “喏。”
      “不过,药还是要喝的。”

      沈灼额间青筋凸起:“滚远点!”

      门口传来‘咿呀’声,吹进一股寒风又再度关闭,浴池内又仅剩下沈灼一人。

      沈灼嫌弃的喝着药,嘴里嘟囔着:“也不知道送点石蜜进来,苦死了。”

      他扬起了头,眼底迸发出激烈的权欲:“你终究有一点猜错了,我只打算砍掉谢家的一半。”

      谢离疏会为他整治另一半。

      至于在太子面前对叶听霜的维护?

      他并非十六岁的自己。
      处境翻天覆地,一无所有的感受,早就一刀一刀的烙印在灵与肉之中。

      他再也不觉得自己可以拥有什么东西。

      直到重生。
      叶听霜是他头一次的处心积虑。

      哪怕,这里面夹杂着复杂的报复欲。

      —

      翌日。
      残月在天,寒青曙色便已渐渐压过了黑暗,天边便要完全亮开了。

      一辆牛车行驶在建康城内。

      沈灼正在闭目养神,牛车却忽然间停了下来。

      沈灼睁开了眼:“可是到了约好的地方了?”

      车夫支支吾吾没有作答。

      沈灼撩开了车帐,一抹刺眼的金色晨光从罅隙间透了进来,有两人正逆光站在青石板路的尽头。

      “见过殿下,太子命臣一路护送。”

      虞淮的声音?
      沈灼的眼瞳终于适应了晨光,才发现虞淮身侧跟着君照雪。

      沈灼:“……先上车。”

      虞淮挤入牛车,君照雪亦紧随身后:“路上恰巧见到了虞校尉,知晓他也在等待殿下,便随他一同过来了,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沈灼:“怎会?顺路罢了。”

      虞淮局促到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他左瞥了一眼叶听霜,右瞥了一眼君照雪,原本想向沈灼禀明叶家私苑细节,却不知如何开口。

      新宠旧爱,齐聚一堂。

      感觉要打起来啊!

      虞淮:“殿下今日怎的没精神?”连君照雪都不怎么搭理?

      叶听霜答道:“殿下昨日饮了酒。”

      沈灼正在闭目养神,昨夜多喝了几杯便头疼欲裂。
      喉咙里十分难受,满满的腥甜之气。

      君照雪温声道:“殿下若是头疼,可要试试饮马奶?温养温养胃?”

      他倒了一碗,递到了沈灼面前,唇角缀着一抹如沐春风的笑。
      虞淮看得舒心,被这样温柔的人顾着,也难怪殿下会喜欢他。

      沈灼本是闭着眼,忽的再度睁开。

      他紧盯着碗,难堪的记忆顿时涌现脑海。
      那时在牛车上,是他这般小心翼翼的朝着君照雪端碗,同样的场景再度翻转。

      君照雪亦算得上他半个老师,对于老师的教导,他自然得悉数奉还。

      漠视、利用、污蔑。
      沈灼的心口血液逐渐变冷,默默念着那几个地方的名字,太学府、沈倦王府、籍田之后的春猎。

      漠视已还,接下来,自该是利用。

      他要定君照雪手中的天星了!

      沈灼接过了他手中的碗:“多谢先生。”
      他刚饮一口,那口忍了许久的血却吐了出来,瞬间将微黄的马奶染红。

      瓷碗打翻在地,液体撒了一地。

      沈灼捂唇时,血也从他的手指间隙流下。

      君照雪的面颊被喷洒了好几滴,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就像是无数次做的那样,扶住了沈灼下滑的身体:“清昭!”

      虞淮惊得快要站起身,大气也不敢喘:“殿下!”

      君照雪:“停车,不去叶家私苑了,回宫请太医!”

      怀中的沈灼面色苍白,好像一捧脆弱的雪。
      君照雪印象里的沈灼都是鲜活肆意,从未有过如此虚弱的时候。

      沈灼的睫毛轻颤,嗓音嘶哑的说:“不必……我无事。”

      虞淮急红了眼:“都这样了还无事!?殿下啊,算臣求求你了,莫要强撑了!”

      沈灼想要解释自己是真的无事,那口血吐出之后,身体反倒松快了不少。

      然而他缓过神时,却不想看到了君照雪失却血色的脸,紧张盯看着他的眼神。

      装得还挺像?

      也对,倘若不像,又怎能骗得他多次犯傻呢?

      沈灼不想靠在君照雪的身上,眉头不适的紧蹙了起来。

      “殿下可是有何不适?叶家私苑什么时候都可以查,廷尉府已将周围围住,旁的人进不去!还是殿下的身体打紧!”
      虞淮又惊慌道,“回宫的路会有颠簸,殿下受得住吗?”

      沈灼:“……”
      这点颠簸,为何受不住?

      君照雪:“不若去君某的寒庐?”

      这一提议,让惊慌上头的虞淮彻底愣住了。
      君照雪出了名的喜欢清净,极少带人回住处,从前沈灼央求了多少次,也不见得他有多愿意。

      沈灼:“……不必,不叨扰先生清净了。”

      君照雪:“你都这样了,还管什么清不清净?”

      沈灼轻轻扭动了身体,愈发不愿被君照雪抱着:“我说了不必!”
      烦恼只产生了片刻,抱着他的立即便换了人。

      叶听霜揽过了沈灼的腰:“君先生亦是大病初愈,想来是抱不动殿下,还是让奴来抱吧。”

      沈灼脑子一瞬间空白,叶听霜一路都不曾言语,却抓住了他细枝末节的感受。

      君照雪:“……”
      虞淮:“……”

      抱不动!?

      虞淮好似经历着一场烽火狼烟,顿时噤声没敢再搭话。

      沈灼虽然都不乐意,两害取其轻,倒也大爷似的摊在叶听霜身上了。
      他终于舒坦,紧蹙的眉头缓缓放平。

      君照雪的怀中空了,又瞧见沈灼躺在叶听霜怀里的样子,忽而有些呼吸不畅。

      君照雪:“他一直都这样吗?”

      叶听霜:“太医的药无法根除余毒,只会越来越差。”

      半真半假,足够搅动风云。

      君照雪紧抿着唇,想起了自己手里的那颗天星。
      沈灼乃籍田之变的关键,若他身体撑不住,或许太子不会允许他跟去籍田之礼。

      利益使然,也该保住他的命。

      君照雪:“……越来越差?会如何?”

      或许连君照雪自己都未察觉,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的脸色不自觉难看了许多。

      叶听霜:“直到形如枯槁,不得长寿。”

      那几个字重重的落到了两人的心头,像是戳进心脏的一把钝器。

      虞淮张了张嘴,无法咽下那口酸楚,没想到事情会这般严重。
      “殿下,桓家玉符您有随身携带吗?殿下想好用桓家玉符来做什么了吗?”

      沈灼:“桓家玉符放在长乾宫,本殿下并未随身携带,为何这般问?”

      虞淮:“殿下的毒,兴许……”

      沈灼:“桓家解不了。”

      虞淮眼眶湿热,却偏偏找不到办法,只有无比的心疼。

      殊不知这个回答,也让君照雪的身体也细微颤动。

      ‘郎君是否忘记,自己是假装喜欢七皇子的?’
      从太学府回到寒庐后,他便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宁朝不闻不问的将他丢在建康十年,却在最后终于同他取得了联络,籍田之变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献计之人是他,罪魁祸首是他。
      沈灼的一切苦难,都是由他开始的,然而这样真实到令人恐惧的刺痛感又是什么呢?

      君照雪慢条斯理的擦着面颊的血痕:“既然殿下执意要去叶家私苑,那便不回宫了。”

      虞淮:“怎么连你也……?”

      君照雪目光幽暗:“君某只是遵循殿下之意。”

      真够可怕。

      那个计谋像是一把雕刻他的刀,刻意培养的温柔,只为沈灼一人,让他逐渐被雕刻成每一寸都是沈灼喜欢的样子。

      而当君照雪终于能够抽身,才发现那些习惯已如附骨之疽,永远的留在了他的身上。

      那这算什么抽身?

      虞淮怔怔的看着他,顿时哑口无言,做出了最后的让步:“若殿下再有吐血,我们必须回宫。”

      两人对话间,叶听霜放松了身体,将沈灼箍在自己怀中。

      沈灼:“……?”

      叶听霜:“殿下方才那般惊险,现下如何有力气?还是靠在奴的身上,也稍微舒坦一些。”

      沈灼眼皮直跳,竟觉得叶听霜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方才那番话,倒像是在烈火浇油,刺激着君照雪。

      叶听霜也知道那颗天星的存在吗?还是说他也想为他诓骗君照雪手里的药?

      叶听霜声音更加温柔:“殿下?”

      两人对视一眼,沈灼又快速瞥开。

      他当真像是看到了一只诱人进入沼泽的诡狐,还非要学着君照雪的样子装温柔,以此来为自己披上一层无害的羊羔外皮。

      沈灼唇角一抽,回想起长乾宫时不时对叶听霜和君照雪容貌相似的议论,莫名觉得叶听霜的行为多少带点‘阴阳怪气’。

      沈灼头疼:“罢了。”随他抱吧。

      叶听霜在不经意之间,展露出一抹极其清浅的笑容,随后又变成了温顺和恭敬。

      没过多久,马车的颠簸加剧。
      牛车再宽也挤了四人,闷热感也因此加剧。

      叶听霜垂眸看向沈灼,一股诡异的满足感涌上心头。

      想要永远把他拽在怀中。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他便猛地惊醒了过来,想起了叶家私苑和玉簪的事情。
      分明已经竭力克制,想要先找到沈灼是否同叶家大案相关,却无数次的越陷越深。

      内心响起一个恶意的声音——
      ‘他若不是同叶家大案相关,又为何会不顾身体,着急赶过去呢?’

      光是一丝的可能,心头那点滚热便会骤然冷却。

      虞淮突然说起:“太子命我告知殿下,叶家私苑位于栖安寺山脚,离城须得小半日才能到达。且叶家私苑早已废弃,奴仆逃的逃,散的散。突然出现人烟,兴许是有人刻意为之,殿下务必小心为上。”

      话到此处,虞淮才反应了过来。

      栖安寺?
      便是沈灼当初为了君照雪,朝着名僧竺真求来古卷的栖安寺?

      沈灼:“哦,三年前本殿下去过那里。”

      叶听霜全身的血液都在发凉,猛地看向了他。

      呼——
      呼——

      当真的是你吗?沈灼?

      三年前叶家定罪前,曾有过一次机会。

      叶家猜到公函受阻,当年便派出堂兄二次上禀公函,却在途中遇到了一位贵人。

      那位贵人交给了堂兄玉簪,说是可以借此来助他。
      然而堂兄却在途中,离奇遇到了一波流寇,死在了他们的刀下。

      叶家在期盼之中,迎来了斩首和流放。

      何等的绝望?

      那是一个阴霾密布的早晨,乌云浓厚得连一丝阳光也无法透进来,在处刑场的围观百姓饿骨嶙峋,五官暴凸,狰狞又满带怨恨。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他的父母、兄姐,皆死在了一个大雪天里,年节前的第十天。

      闸刀飞溅出来的热血,染红了陈年污垢的处刑场,烫得几乎要把积雪融化。

      叶听霜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

      他被押送着,即将前往宫内掖庭为奴,身后是叶家惨烈的哭喊声:‘呜呜呜……救救我,我不想死……’

      冤。

      叶家罪名乃赈灾不利,受襄郡万民唾骂,连被斩首都无人怜悯。
      饿殍满地,皆是索命恶鬼。

      冤。

      昔年被他们扶持的寒族学子,为了撇开关系,全都狠狠回踩了他们一脚。
      仿佛只有更加刻薄,才能证明他们‘干净’。

      冤。

      他被押送的酷吏狠狠按下了头,又踹向他不屈的膝盖,让他骨头碎裂:‘你们叶家应当向所有襄郡百姓磕头赔礼!’
      他赤红了眼眶,暗恨这世道。
      从襄郡到建康城,他的腿瘸了整整半年。

      那一跪,埋葬了昔日的叶家嫡子叶听霜,从此只有心狠手辣的阉人叶内侍。

      冤、冤、冤。

      无可伸冤。

      暗查多年后,叶听霜终于知道,手持玉簪根本无法进京,而是会成为流寇目标,那位贵人一早知晓了一切,便是故意帮忙。

      不然谁会如此好心,去帮一位不相干之人?

      玉簪是唯一的线索。

      虞淮:“到了叶家私宅,便劳烦叶内侍领着我们再去找一找,若能找到新的线索,便能重新为叶家定案。”

      叶听霜紧咬着后槽牙,黑眸中似乎染上了血色,久久才吐出一个字:“……喏。”

      彻骨的寒意涌上心头,仇恨亦或恐惧,已经分不清楚了。

      叶听霜冻得牙关打颤,几乎快要扼制不住自己的颤抖。

      不知不觉间,他扶着沈灼的手用了极大的力气。
      听到沈灼吃疼的声音,他这才回过神来,用尽全身力气克制:“殿下恕罪。”

      沈灼:“……无碍。”

      他的心思亦在叶家私苑上。

      小半日后,牛车终于抵达了栖安寺山脚。
      叶家如谢家一般崇奉玄理,选在栖安寺本意是想聆听佛音,却事与愿违荒凉至此。

      天色浓黑,云霾沉沉。
      海棠含苞吐萼,枝头胭脂如滴。

      暗色和艳色相互交映,浓烈的冲击而来,好似天地间便只剩下这一方残艳。

      沈灼等人踏入此地时,一股阴森的寒风卷起了枯叶,新放置的‘奠’笼高悬,纸钱随风乱舞,让整座宅院看上去不似人间造物,反倒宛若阴曹地府。

      沈灼表情冷凝,不自觉的紧绷了起来。

      “有人来过?”
      “这些,那些,全都是新的。”

      虞淮:“或许是叶家的奴仆,不舍旧主恩情,才前来吊唁。”

      他不光接到了太子下达的护送命令,昨日又接到了一封石煊的密函。

      里面只写了一句话——
      叶家私苑护住七殿下。

      为何要护住七殿下?难道叶家私苑会发生什么大事?

      虞淮愈发心神不宁。

      原本是来查叶家私苑有人出入的痕迹,却没想到整座废弃宅院,都被布置得宛若鬼宅一般。
      又凄惨、又荒凉。

      若说探查未免太过直白,倒像是专门吸引他们过来的一样。

      虞淮戒备到了极点,低声提醒沈灼:“太子让臣转告殿下,六皇子从殿审便密谋掌控叶家大案,现在好处全都落到了您的头上,一定会有所行事,太子让七殿下小心。”

      沈灼:“……嗯。”

      几人来到了正厅,推门时便有滚热的灰烬扑来。
      沈灼定睛一看,却发现朝他们扑来的是一张未烧完的冥纸。

      咚咚咚。
      心脏胡乱跳动,所有的关节都好似生了根,无法挪动半步。

      沈灼的视线由近及远:“那是什么……?”

      角落里,是一具摊在纸钱上的纸人。
      纸钱有的全数烧成灰烬,有的只烧了一半。纸人永远是一张笑脸,躺在上面的纸人便显得格外阴森。

      恐惧感瞬间逼近。

      虞淮拔出了长剑:“尚未烧完,可见人还未走远。”
      虞淮一步步侧身踏了过去:“都小心些。”

      今夜无星无月,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唯一的光甚至是来自纸钱燃烧。

      沈灼的心提了起来,连呼吸都放缓了。

      正当众人注视那一端时,突然有一道黑影自窗外闪过。
      沈灼猛地回望:“虞淮!动手!”

      虞淮将长剑掷出,斜插到了破烂的窗纸上,还是未能刺到那人。

      虞淮立即朝前猛冲,随后想起国师叮嘱,又停下了脚步。
      他若走了,殿下可怎么办?

      虞淮进退两难,像是被一只手掐住了脖颈,面红脖子粗。

      叶听霜:“保护好殿下。”

      虞淮:“……你?”

      叶听霜:“地上有血,虞校尉那一掷,把那人伤到了,不会有事的。”

      他径直追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

      叶听霜方才瞧见纸钱时,便明白了那是在故弄玄虚。

      故意布置这一场,那么明显的痕迹,还要引诱他出来,定然是有非要相见的理由。

      到底是谁?

      片刻之后,叶听霜追至了一处僻静的院子,他抽出了藏匿靴中的匕首,猛地闯了进去。
      刀剑双双碰撞,只在寸毫之间,危险也瞬间逼近。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引我来此?”

      刀光无情闪过,叶听霜即将要再进一寸,便要狠辣的下手——

      那人将蒙面的黑巾扯下,怀念的看着叶听霜:“是我。”

      叶听霜:“……二叔?”

      叶听霜心生古怪,仍旧戒备,毫无见到亲人的激动。
      这个时间,二叔出现得未免太凑巧了。

      叶向磊老泪横纵:“你一直都在掖庭受苦无法出宫,二叔知晓痕迹过重,却也必须得冒这个险见你一面,你还好吗?”

      叶听霜一时间没有答话。

      当年叶家抄斩,并非满门。

      叶向磊虽是叶家嫡系,幼年时便被过继出去,并未受到抄斩牵连。
      只是当初叶家幼童是发配掖庭,而像叶向磊这一类,一律流放两千里。

      三年来,叶向磊一直在积蓄力量,打算为叶家平反。

      他一路返回建康城十分顺利,在即将冒险伸冤之前却听到了叶家大案重审的消息,对这个侄儿又欣慰又自豪。

      叶听霜挑眉:“二叔费尽心机,就是想问这个?”

      叶向磊摇头:“不止是这个。”
      他痛心到了极点,双眼发红的说,“莫要跟在七皇子身边了,他便是玉簪的主人!你和他可是仇人,他不肯放你离开,定是对你不安好心!”

      每一个字,都重重落在叶听霜的心头。

      他的脑子里好似再也进不去任何声音,嗡鸣声不断,连呼吸里也带上了刺刺的疼。

      一直以来恐惧的事情,在这一刻成了真。

      叶听霜举着匕首的手,开始细微的颤抖了起来:“二叔,你有何证据?”

      叶向磊:“自然是有!二叔抓到了当年截杀叶家二次上报公函的流寇!二叔担心你,这才故意放出痕迹,放手一搏想引你前来,不然我们叶家可得被七皇子骗惨了!”

      叶听霜的眼瞳里布满了红丝,几乎要把自己的下唇咬出血。
      针扎感像是巨浪泄洪,疯狂朝他奔涌而来。

      他竟因为一个梦境,而完全放松了对沈灼的警惕?

      叶家之苦,掖庭之苦。
      叶听霜好似陷入了魔怔,被身后无数只叶家枉死之人的骨手,拉着、拽着、推着,要将他朝更深的黑暗中而去。

      他在下坠。

      看到叶听霜的唇边殷红,叶向磊才发现他咬伤了自己。

      “听霜!莫要折磨自己,快松口!”
      “哪怕你对七皇子掉以轻心,也是他手段高明,关你自己什么事啊?”

      正当此时,院外转角处却传来了一阵凌乱的兵器碰撞之声,很快便有人进到了院子里。

      虞淮护着沈灼退到了垂花门处,紧张的低喊:“七殿下,快躲进去!这里交给臣!”

      叶听霜目光幽暗的望向了那边,原来自己离开之后,沈灼也遇袭了,在躲藏的时候阴差阳错闯到了这个院子里。

      叶听霜回望叶向磊,然而叶向磊则脸色难看的朝着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什么也不清楚,又将掩面的黑巾拉了上来。

      叶听霜:“……”
      这么说……刺客不是叶向磊安排?

      虞淮还在门口拼死抵抗,不让刺客进入到院子里:“七殿下快走!”

      沈灼步步后退,脚步失衡的退到了院内。
      刚躲到里面,便撞见了叶听霜和叶向磊对峙一幕。

      这里也有刺客?
      沈灼狐疑的扫视两人。

      叶向磊随即反应了过来,立即拿着长剑向着沈灼刺去。
      不能让七皇子知道他和叶听霜是一伙!这样叶听霜的处境会更加危险!

      “放我走,我便保你无事!”

      长剑逼停在沈灼脖颈,叶听霜的匕首也在叶向磊的脖颈,他方才并未收回匕首,三方便以如此怪异的姿势久久对峙。

      沈灼:“为什么不刺下去?”

      叶向磊:“你在说什么?你可是人质,我为何……”

      叶向磊很快便明白过来,沈灼是在指叶听霜为何不刺向他。

      叶向磊的脸色万分难看,又诡异的泛起一丝阴森凉意。
      七皇子是看不清自己的处境吗?分明已经被挟持了,为何能如此冷静?

      叶听霜久久凝视着沈灼,目光空洞无物,像是被抽离了灵魂。

      轰隆——
      天边雷鸣突兀的响起,刹那间照亮了两人的脸。

      狂风乍起,枯枝乱舞。

      沈灼的声音轻得好似淹没在雷声之下:“你若想往上爬,便不会接下他这么大破绽的会面,平白将把柄交到了别人手中。”

      叶向磊:“你!你究竟在说什么!”

      沈灼却一点儿注意力也未分给他,仍是注视着叶听霜:“今日刺客是两拨人,你难道看不明白?他是叶家什么人?”

      叶听霜气血翻涌,呼吸里夹杂了潮湿的寒意。

      他被逼到了悬崖。

      梦境和现实正在交替,‘万一恨错了人’和‘罪魁祸首就是沈灼’的两种想法像是要把他的血肉和魂灵割裂。

      沈灼:“我想看看,你可以为了你的野心做到何种程度?”

      叶听霜捏紧了匕端,那句话成了最大的刺激。

      轰隆——
      惊雷再度爬满天际,重重的在头顶炸开。

      惊心动魄,震得人发颤。

      叶听霜的脸色苍白得好似死人,冷到被寒气刮骨抽髓,喉咙里翻涌着腥甜的血气。

      院外的虞淮已无法抵挡院外刺客了,那名刺客冲入荒院中,便立即朝着沈灼杀来——

      沈灼:“愣着做什么?刺!”

      万分危险的情况下,只见刀光一闪,沈灼竟猛地将叶听霜拽拉到了自己的面前,叶听霜手中的匕首也就此朝着前方狠狠一划,竟是对准了那名刺客。

      叶听霜眼底泛起杀意,同时和沈灼一起用力。他远比沈灼力道更狠,刺得也更深。

      刺客并未伤到沈灼,反倒因这一刀而将怀中的玉符掉落了出来。
      他的眼底浮现一丝松快,终于完成了任务。

      而当刺客偶然间瞥了一眼故意掉落的玉符时,呼吸急促而凌乱,像是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分明掉落出来的该是太子私符,怎、怎会是……?
      不可以!

      刺客立即冲了过去,打算咬碎玉符,吞到肚子里。

      刺客表现出来的模样太过惊骇,本就在和虞淮的交手中受了重伤,反倒忘记了静候已久的叶听霜。

      方才是沈灼拽拉着叶听霜去刺,如今却是叶听霜拽拉着沈灼去刺。
      在刺客即将行动之前,叶听霜精准的刺中了他的致命点,刺客死不瞑目的倒在了地上。

      热血滚烫,飞溅而出。
      两人同握一只匕首,同沐一股鲜血。

      虞淮捂着伤口,彻底呆愣住了,虽说刺客已被他拖得气力尽失,却没想到七皇子可以毫无反应的杀人。

      丝丝寒气爬上肌肤,令他生出了几分恐惧。
      再看沈灼此刻的模样,毫无杀人时的惊恐,平静得好似一面无风的湖水。

      沈灼:“虞淮,去看看,那是什么?”

      虞淮猛地惊醒,小步前往查看,脸上不由大惊:“……像是世家用来号令门客的玉符。”

      玉符,玉符。
      沈灼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松开了叶听霜的手:“玉符的主人,便是刺客的主人?”

      虞淮:“是有这个可能。”

      叶听霜看着刺客,目不转睛——
      战栗感涌现。

      刺客的怪异反应,令他不得不产生了联想。
      分明一开始是故意掉出玉符,为何之后又想将玉符咬碎?

      刺客的反复,就像是他发现自己被耍了一样。

      叶听霜一直紧盯着那枚玉符,表情从冰冷到古怪,像是从方才的空洞里找回了神:“那是桓家玉符。”

      虞淮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什么?桓家玉符不应该在……”
      他随即看向了沈灼。

      七皇子又不可能安排刺客来刺杀自己!

      沈灼目光幽暗:“桓家玉符放置在长乾宫内殿,长乾宫应当出事了。”

      叶听霜紧咬牙关,猛地吸入的一口凉气窜到了五脏六腑,凛冽如刀的刮来,又痛又爽。

      玉符不对劲!
      刺客应当是想‘故意’掉落一枚玉符,嫁祸给某人,却临阵发现这是桓家玉符!

      大抵是石煊动手了。

      石煊在选他做七皇子的药人前,曾答应送他一场造化。
      回想起昨夜单显的怪异,叶听霜终于回过神来,玉符和玉簪的算计如出一辙。

      叶家的事情和沈灼无关!!

      哈!无关!!

      叶听霜记忆回到三年前——

      ‘你若答应,接下来的三年,日日都会受毒物啃食之苦。’
      ‘我要将你炼成他的药。’
      ‘若撑得下去,我便送你一场造化;若撑不下去,这些白骨便是你的结局。’

      他并非是第一个试药之人。
      他却要当最重要的那一个。

      最初的局,应当是刺客故意掉出某枚玉符,让沈灼憎恶乃至对付那枚玉符的主人。

      叶听霜推测,刺客掉落下来的会是太子私符,而设局之人则是六皇子沈倦,这样事情才合理。
      而石煊动手交换了两枚玉符,借此将沈倦的计划打乱。

      这便是石煊给他的造化。

      沈灼抬步将走,又吩咐虞淮:“将此人押下。”

      “喏!”
      虞淮扣住了叶向磊,余光瞧见了沈灼的手:“殿下……你、你受伤了?”

      沈灼:“无妨。”

      虞淮:“我们回驿站,那他呢?”
      虞淮是在指叶听霜。

      沈灼不耐的说:“他想什么时候跟上,便什么时候跟上吧。”

      现在最紧要的,应该是理顺今日的局,他急迫的想知道长乾宫的消息。
      沈灼捡起被咬掉一半的桓家玉符,这东西应该有过短暂遗失,兜兜转转没想到又到了自己手里。

      叶听霜:“……等等,殿下猜到他是叶家之人,方才真的想让我杀了他吗?”

      沈灼脚上动作停顿,声音发闷:“不会,但仅有这一次。”

      待沈灼走出院子,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下。

      叶听霜倒在大雨之中,石头般的雨滴砸在他的脸上,带来酸麻的细微疼痛,他的发丝全都紧贴在皮肤上,看着狼狈又无力。

      叶听霜发出无声的嘶吼,身体不由蜷缩了起来。
      无尽的痛苦蔓延至四肢百骸,呕吐、痉挛、青筋凸起……

      他当真差一点恨错了人。

      恐惧比憎恶来得更深,这一刻他好似又回到了梦中,那个将玉簪拼了又毁、毁了又拼的自己。

      叶听霜几乎干呕出血,脑海里堆满了一句话——
      别死、别死、别死。

      那个梦境或许是警示,倘若他认定沈灼是凶手,以他的手段只会做得更加过分。

      愧疚变成了极刑。

      梦境里的预言化作了一把剔骨刮肉的刀。
      一刀、一刀,又一刀。

      叶听霜的眼宛若一头嗜血的狼,克制消失,终于露出了狠厉。

      你说我要如何反咬才好?
      六皇子殿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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