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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   第十九章

      沈清昭,你太狂妄了!

      谢离疏本想当场痛骂沈灼,可心湖被砸入了一颗足矣掀起巨浪的石子,令他噎着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谢家如同腐朽枯木,早已是桑榆暮影,垂垂老矣。

      南方士族大多占山护泽[注1],谢家更是其中之最,已经达到了疯狂的地步。

      前几月,一众孤苦山民曾联合上书状告谢家分支,说起冬日难捱,家中已被饿死数人,请求世家让他们进入山林打猎。谁知官府谁也不敢查,冤情如泥牛沉海,山民也离奇惨死于盗匪之下。
      究竟是何人动手,谢离疏心知肚明。

      太多冗杂的问题无法解决。
      前者无力,后继无人。

      军马案一事,彻底寒了谢离疏的心。
      谢离疏承认自己生出了悖逆的想法,他的手掌隐隐抽搐,好似沈灼的话点燃了一切,给予了他拔除腐烂的力量。

      你可以动手。
      只要轻轻一掸,虫子便会被掸走,便能拯救那颗快要被啃食干净的腐树——晋朝。

      这种想法如同鬼影般游荡在脑海之中,推动他,教唆他,要让他为之倾尽一切。

      谢离疏猛然间惊醒,惊惧万分的喘息——

      你是谢家家主。
      你只能守护,不能摧毁。
      世家永远比国家更为重要,哪怕你无法忍受,也必须忍受下去。

      谢家,重如泰山!

      谢离疏咬牙,嘴里尝到了血腥味:“我是谢家家主,你不怕这么说,我会与你为敌吗?”

      沈灼:“我已做好了那个准备。”

      谢离疏赤红着眼:“愚蠢!”

      沈灼:“谢离疏,不必再刺我,你既知军马对朝廷的重要,又怎会只是一味怨恨朝廷不记得谢家功劳?”

      谢离疏低低的喘气,企图让他看到自己的卑劣:“兴许我便是这样的人?”

      沈灼:“那你应当先来恨我,你父亲为你千恩万求的药,却被阿兄截胡到了我的手上,还耽误了你入仕的时间。”

      像是针。
      沈灼轻描淡写间,便刺穿了谢离疏的逞强。

      谢离疏无话可说,沉重、凝滞、瞬间压来。

      眼瞧着沈灼即将离开内院,谢离疏竟从书房追了出来:“站住。”

      沈灼站在垂花门前,身后是大片瑰丽如火的桃林。
      群芳吐艳,落英缤纷,他陷在万千繁华之中,神色平静得不像是在面对未来的敌人,而像是在面对一个久违的老友。

      谢离疏张了张嘴,喉间一丝哽咽之感。

      沈灼却没有催促,只是安静的等待。
      正是因为对方是谢离疏,他才会当面说出那句狂悖之语。换做任何人,沈灼都会虚与委蛇,有所保留。

      名士,当如谢离疏。

      谢离疏眼神闪烁,在内心安慰自己,沈灼只是少年心性,总有一天会变卦的。

      “我跟你一起去诏狱,哪怕你见到宗天朗,他亦不会允许你这样做的。”

      沈灼亦无回答,隔了前世今生,隔了久远记忆,他想起了自己坐在御座之上,冷眼看着朝堂诸臣时,却未敢对谢离疏说出的话——

      谢离疏,打造出我们想要的谢家吧。

      —

      临近黄昏时,两人才抵达了诏狱诏狱。

      诏狱并不只有一个,而关押宗天朗的诏狱却是最特殊的一个,直属皇帝,并且近十年来已两次易主,前五年为国师石煊主管,后五年为六皇子沈倦主管。

      但不论是谁,进入诏狱后向来都是‘一分法,十分罚’。
      诏狱酷刑之狠,进去几乎能搭上大半条命,在建康城也属能止小儿夜啼的程度。

      天空堆积了大量阴云,重重的积压下来。
      远方灰黑色的匾额上书‘诏狱’二字,两处立着的木杆沾染了无法被洗刷干净的血渍,满庭积雪难以消融,寒鸦站在木杆上拍打着翅膀,发出嘎嘎的尖锐鸣声。

      石板路的尽头,酷吏和戴面具的绣衣御使正在进进出出。

      沈灼抵达了诏狱,脚步反倒慢了下来。
      分明万般算计才终于要见面了,沈灼却有种思乡情怯的滋味。

      谢离疏:“怎的不进去了?”

      沈灼:“老师入狱前,我曾同他大吵了一架。”

      谢离疏:“……是如何争辩起来的?”

      “老师逼问我,阿兄送与我的玉簪,在三年前究竟被我用来做了什么?”
      沈灼自嘲道,“可笑我那时只觉老师管得太宽,对阿兄总是恶语揣测,还同他闹了脾气。”

      谢离疏:“?”
      玉簪?宗太师怎会突然提起什么玉簪?

      沈灼深吸了一口气,走入了这个让他前世今生都万般惊惧的地方。

      来到诏狱的最里层,光线便更加晦暗,宛若闯进了阴森地狱。
      粗大的木栏背后,关押着日日夜夜受到折磨的犯人,正紧盯着进入这里的人。

      啪嗒啪嗒的水滴不停的砸向石板,也砸在了沈灼和谢离疏的心头。

      忽的——
      不远处传来了骚乱。

      沈灼和谢离疏对视一眼,连忙朝着前方奔去。

      “哟,还在抵抗呢?”
      “今上说了,军马案尚有些事情还未查清,太师您还是尽早交代军马案银钱去处吧,莫让杂家为难呐。”

      一群狱卒正要将年迈的宗天朗从牢狱中拖出,分明才进入诏狱大半月,宗天朗已比往日瘦弱数倍,几乎能看到薄薄单衣下的病骨。

      沈灼气血翻涌,愤怒涌上心头:“住手!”

      韦光庆原本想要发火,今日他可是带了圣旨前来的,诏狱之中谁敢阻拦?
      然而在瞥到沈灼的第一时间,韦光庆脸上的怒火便尽数收敛了。

      啊,原来是七皇子啊,那没事了。

      韦光庆回想起了殿审时的七皇子,脸色软和得不能再软和:“奴还以为七皇子早就过来看太师了呢,竟是现在才来?”

      韦光庆的话一说出口,便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恭敬。
      韦光庆讪笑着打了自己的嘴:“瞧奴,还真不会说话,殿下是想看看宗太师吧?里面请——”

      狱卒们面面相觑,这位中常侍向来以见钱眼开、冷酷无情著称,这次竟然这么好说话?莫不是要给七皇子挖坑吧?

      他们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见此情况,韦光庆反而比沈灼更快发火:“没见到七殿下在这里吗?还不快照做!竟这般不知尊卑,仔细你们的脑袋!”

      狱卒们吓了一跳:“喏。”

      他们老老实实的将宗天朗请回了牢中,这才同韦光庆一起离开了此地。

      谢离疏见状,意味深长的问:“你的人?”

      沈灼:“……”
      我怎么不知道?

      谢离疏哈哈大笑:“行了,我也不仔细问了,谁还没点儿秘密啊。”

      沈灼:“……你看我像吗?”

      谢离疏揶揄道:“怎么不像?没想到你还有点心眼呢,我还以为你一直都这么天真。好生同你老师谈谈吧,我就在外面给你把门。”

      沈灼嘴角一抽,谢离疏在阴阳怪气什么?天真?

      待到谢离疏站到了牢狱门口,沈灼沉下心,这才鼓足勇气踏入牢狱之中。

      他走得极缓、极沉,最后在稻草泥床前,重重的跪了下去:“老师,学生不孝,让您受罪了。”

      安静的牢狱之中,只剩下错落急促的呼吸声。
      宗天朗始终背着身体,没有理会沈灼。

      天色愈发阴沉,像是装了一块铅。
      分明开春已有十几日,细雪却在此刻落下,安静的侵吞着天地。角落里还剩下未融化完全的积雪,比凛冬雪落时更冷,憋了良久的寒意也随之涌动出来。

      沈灼强忍酸楚,吐息间满是白雾:“老师,您理一理我。学生费尽千辛万苦,才见到了您……”

      这番话触动了宗天朗,他瘦弱的身躯狠狠颤动:“我已是残烛之年,何至让你牺牲至此!糊涂,糊涂啊!”

      沈灼眼眶泛红:“老师是知道了殿审的事情吗?老师说我是牺牲,老师的牺牲便不是牺牲吗?我若不闹这一遭,又怎能得知老师为我所做的一切?”

      他像是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连哽咽也愈发小心翼翼。

      宗天朗这才缓慢撑起身体,他的头发花白,狼狈的披散在双肩,嘴唇也被冻得泛紫。
      他看着沈灼,又像是欣慰,又像是懊恼,最终只是狠狠的锤击着泥床:“哎!”

      罗书因他而死,沈灼因他而受牵连,宗天朗并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不值当啊!”

      悔恨、酸楚,所有情绪如岩浆般翻滚交替,浓烈得难以停息。

      沈灼连忙起身扶着他:“老师,您的手——!”

      宗天朗看到他脸上泪痕未消,不舍的想为他擦去泪水,却看到了自己枯老又沾染污泥的手。

      他不是想庇护清昭吗?
      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宗天朗感到了一阵无力,弯拱的身躯好似要被压垮。

      沈灼:“老师是还在怪我之前同你吵了一架?”

      宗天朗:“老师怎么可能怪你?”
      他呼吸急促,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之事,“你切记要将三年前遗失的玉簪寻回,老师害怕有人会拿玉簪做文章,而对你不利!”

      沈灼:“学生记下了。”

      宗天朗欣慰道:“这就好,这就好。”

      眼瞧时间所剩无几,沈灼直白的发问:“老师,我长话短说——谢家上任家主谢隐真的死了吗?”

      此言一出,宗天朗所有的笑意尽数消失。
      谢离疏在门口站着,听到了沈灼的话后,身体僵硬得好似一尊石像。

      宗天朗言辞躲闪:“你、你怎会如此发问?”

      沈灼:“谢隐死得太蹊跷了,不是吗?在军马案彻底爆发,为天下人所知时,谢隐却在此刻意外身亡,连丧事都是草草了事。他若不是被人暗害,便是畏罪逃匿。”

      宗天朗气息发虚:“……死者已逝,莫要胡乱揣测。”

      沈灼:“那军马案的银钱呢?还在谢家手中吗?”

      他敏锐得让人心惊。
      宗天朗:“清昭!你在胡说什么!”

      沈灼:“谢家若敢独自吞掉这笔钱,账目上一定能看出端倪,我那位父皇恐怕早就查出什么了,还会一直逼问你银钱的去向吗?”

      人人都说晋宣帝昏聩,沈灼却不这样认为。
      只是上一世晋宣帝死得太快,不然世家一定会被他一网打尽。

      军马案的银钱去向,或可成为突破口。

      宗天朗仍是沉默,紧闭的双唇冻得颤抖。

      沈灼急忙低喊:“老师!我想知道军马案银钱细节!当初除了谢隐还有谁插手过此事?”

      宗天朗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人——
      宗琪。

      他虽是谢家人,却随了母姓。他的儿子早夭,族中便想将宗琪过继给他,是他一直不同意。

      宗琪知晓此事后,也未有任何抱怨,依旧本分恭敬如昔。
      当初谢家出事,他和谢隐中间传递消息之人,便是宗琪。

      宗天朗没有时间细究,便将所有的违和抛出脑后。
      他狠狠拽住了沈灼的手,不舍的看着他:“既然时间已经不多了,老师唯有一句须得叮嘱殿下。”

      谁参与了此事,谁又导致了此事,通通都不重要。

      重要的只有沈灼!

      宗天朗表情郑重,像是要把每一个字烙印在沈灼心头,连握住沈灼的那只手都在颤抖。

      “不要相信叶听霜,远离他!把他送回暴室!”

      一次比一次凄厉,一次比一次急切。

      他在叶家败落前见过那个孩子,十多岁的年纪,却能做到冷酷无情,继母不过说一句,为了保全自己便能狠心处置自己的贴身书童。

      那个时候宗天朗便在想——
      到底要怎样的人,才能触动这样冷清冷心的孩子?
      不,不会有了。

      这才是最让人恐怖的地方。

      沈灼只是沉默。

      宗天朗的热切,同沈灼此刻的平静,进行着一场天然的分割。

      细雪胡乱飘飞,似烟非烟,朦胧了视线。
      谢离疏余光瞥进了破败囚狱,落在沈灼的身上,久久未肯挪开目光。

      沈灼不顾疼痛,从宗天朗的手心里强行抽出自己的手:“老师,恕我不能从命。”

      沈灼退后一步,再度朝着宗天朗跪了下去。
      这一次,却是磕头。

      伏跪在地上的时候,沈灼的额头甚至能感知到从地底传来的血腥气,以及无比坚硬的泥土地。

      他褪去了乖巧的模样,眼底染上了激烈的权欲。

      “我不仅不会远离他,我还会把他磨砺得更加锋利。”

      “我会给他装上不属于他的反骨、执着、野心,一切能推动他往上走的东西。”

      “我要他。”
      沈灼仰起头,郑重而凄厉,“我要他为我展露锋芒!”

      宗天朗定定的看了他许久,情绪赫然激烈起来:“你、你可知道,叶听霜不会被谁驯服,若是遭到反噬,必是灾难。你想过没有,万一他日后一步登天,你再也无法掌控呢?你就非挑一把会噬主的血刃吗!”

      沈灼:“那我便亲手了结了他。”

      宗天朗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些年沈灼愈发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伤人常有但杀人却从未有过,而如今竟从他的口中,随口说出了这等血腥之言。

      “你……”
      宗天朗痛心的问,“为和偏偏是叶听霜?”

      沈灼闭了闭眼,脑海里是叶听霜从人群走出,朝他射出一箭的模样。
      决绝又狠厉,尖锐的肩头不曾歪斜一分。

      在那之后,便是叶听霜从内廷到外朝,以尚书仆射的身份出现在所有沈灼和朝臣面前的模样。

      一身绛色官袍,面冠如玉,剑履上殿。

      他从所有人不耻的泥泞里爬出,直到抵达天光乍泄之处。
      于是——
      万人之上。

      那一幕深深刻在沈灼的脑海,哪怕时隔多年,依旧毫不褪色,鲜明依旧。

      沈灼眼瞳里泛起一抹血色,嘶哑的说道:“因为他足够狠。”

      “老师不也觉得同我下棋的对手太过强大,才会牺牲自己选择谢家吗?”
      “我要拥有的,是一把足够锋利的利刃,哪怕钝上一分,我都不屑。”

      宗天朗:“……”
      谢离疏:“……”

      这一瞬间,除却沈灼之外的两个人呼吸都乱了,竟然理解了沈灼的意思。

      他分明知道会有多严重的后果,却依旧在玩弄着那把危险的刀。
      这已不能算作天真和愚蠢,而是真正的淌入了这场烈火。

      宗天朗不知道短时间内发生了什么,让沈灼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他并不欣慰,只是心疼。

      宗天朗哽咽的看着他,快要落下泪来:“你才十六岁,为何活得如同老朽一般?你该去玩乐、挥霍、肆意的活。”

      这也是沈灼死去的母亲和舅舅想要看到的事情。

      沈灼沉默了良久。
      他的目光看向牢狱之外的纷飞细雪,声音在安静又灰暗的囚狱里回荡:“您这话说得……我还有那个资格吗?”

      宗天朗心头刺痛不止,难以压抑的红了眼眶。

      他想要保护的那个孩子,终究还是褪去了稚嫩和天真,变成了步步维艰的模样。

      沈灼绽出一个笑容,想要借此来安抚对方。

      “没关系的,老师。”
      “我很好,一直都很好。”

      他也曾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但那样的人,软弱到无法保护任何人。
      既是如此,他宁可毁去那样的自己。

      —

      眼看天色将晚,沈灼和谢离疏在诏狱分开后,便各自回到了住处。
      长乾宫内死寂清冷,摇晃的烛火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轻柔的一股风都会将它熄灭。

      在即将前去太学府的前一天,沈灼伏在案上,竟又开始做起了噩梦。

      梦里他好似闻到了茉莉花的香气,他偷偷藏在暗处,听到了远方的交谈声。

      一个人影逆光背对着他,正和太子说着话:“恭喜,殿审已经结束,所有事情尘埃落地了,七皇子不会再来烦扰殿下了。”

      太子:“君照雪,你莫不是动了恻隐之心?别忘了,你可是捧杀之计的献计之人。”

      听到这里的时候,沈灼呼吸急促了起来。
      他朝着后方退了一步,却被前方的君照雪察觉。

      君照雪并没有提醒太子,也没有停下交谈。
      他只是紧盯着沈灼,吐出一句比利剑还要伤人的话语:“殿下多虑了,臣假装喜欢他多年,早已忍耐不下去了。”

      沈灼从噩梦中缓缓醒了过来,眼眶湿热了一圈。
      他抚摸到了眼角的润,哪怕时隔多年,仍旧会被当年的事给刺痛。

      “哈哈哈……”
      “假的,全都是假的。”

      笑完之后只剩下脱力。

      伏低做小、卑微以待,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甚至在春猎时,受到污蔑。

      久久的死寂和沉默。

      他终于知道,这世上除了老师,不会再有关爱他的人了。

      沈灼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老师在狱中的模样,他虽朝狱卒施压,也不见得他们会善待老师,必须赶紧查清军马案,早日救老师出困!

      单显站在屏风后方,小声提醒:“殿下,天快要亮了,到了去太学的时间了。”

      沈灼睁开了眼:“更衣吧。”

      单显松了一口气,观察着沈灼的神色。
      叶听霜还在偏殿治伤,殿下未曾提及他一句话。既不派人照顾,也不继续加大处罚,好似就这样把叶听霜晾着,当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了。

      越是风轻云淡的态度,越让单显觉得不安。
      暴风雨前的宁静。

      单显和宫人们端来了奢靡衣饰和洗漱用具,小殿下所用皆为昂贵奢华之物,所有人都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今日可是小殿下第一次去太学,自然得收拾隆重妥当。
      净面、束发、熏香,无一不细,无一不精。

      单显又蹲了下去,准备为一脸疲倦的沈灼穿上鞋袜。

      小殿下除了那张让人恐惧的脸,身体上没有一处不是精致的。便连这只脚,也犹如玉石雕刻一般,足弓如月,连指甲盖都透着粉色。

      单显小心了再小心,连用力都不敢。

      他的呼吸都放轻了,神色也愈发恍惚了起来。

      太可惜了。
      倘若这张脸没有被毁该多好啊。

      正当单显发愣时,殿外忽的进来了一个人,竟视若无睹的穿过了众多宫人,跪在了沈灼的面前,还擅自接过了单显手中的足袜。

      单显:“你……!”

      当单显看到来人时,不禁失了言语。
      是叶听霜。

      他不是发着高热,伤得又那么狠,怎么敢不好好养着伤,反倒又来到小殿下的身边了呢?

      沈灼用了一口早膳便不愿再用了,方才落到单显手心的脚根本没用力,可换成了叶听霜他却重重踩了过去。

      沈灼玩味的说:“身体好些了?”

      叶听霜:“托殿下的福。”

      沈灼原以为会直接把叶听霜的手踩到地上,谁知却被叶听霜接得稳稳当当。

      力气还挺大?

      手心里传来的热意,顺着脚掌直冲而来。
      沈灼拧紧了眉头,都在怀疑倘若叶听霜得权,会直接箍住他的脚踝。

      两人以此来做对抗,一会儿是沈灼将他的手掌压下去,一会儿是叶听霜的手掌将脚抬起来。
      但不管是什么,叶听霜都牢牢的用手指包裹着他的脚掌。

      沈灼的表情更冷,觉得是叶听霜同前世一样,生出了逆反之心。

      好啊,很好。

      沈灼想要压制他,却突然止不住的大咳起来。
      于是用脚压变成了踹,沈灼气息紊乱的说:“滚开。”

      单显着急万分:“殿下可是着凉了?”

      沈灼许久才平复下来,轻轻摇了摇头。
      余毒未清,强撑多日,还是爆发出来了。

      今日,他便要去见君照雪,钓到他手里的药,然后以此为借口名正言顺的恢复容貌。

      沈灼异常寒冷,身体也抖了起来,正要起身前往太学时,被众人遗忘的叶听霜却低眉顺眼的为他披上了大氅。

      沈灼:“……”

      他一直在看着他吗?
      为何这样细小的感受,都能被叶听霜瞬间捕捉?

      沈灼的心头升起一丝古怪,回想起之前叶听霜癫狂的模样,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

      “怎么,那日是餍住了?现在才恢复正常?”

      叶听霜:“奴僭越了,殿下莫怪。”

      他似乎一下子就恢复到了初见时的模样,谨慎、克制,宛若一块冰冷的石头。

      叶听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被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影响至此。
      那种痛彻心扉的感受,至今都心有余悸。

      但他必须更加收敛。

      他的小殿下是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之人,只有恭顺才能诱得小殿下继续得寸进尺。
      他很期待。

      沈灼看他收敛锋芒的样子,满意的用手刮着他的脸颊:“小狗,知错就好。”

      轻佻又轻蔑。

      所有宫人都缩着脖子,恨不得没有听到两人的调情。
      传闻果然是真的,殿下看上了叶听霜!!

      沈灼还以为自己的当众侮辱,才导致了众人噤若寒蝉,叶听霜应当更加难堪才是。
      沈灼终于爽了:“今日由叶听霜服侍,单显不必跟去了。”

      单显有些不服,却还是只能低头应下。

      临走前,沈灼低声对单显说了一句:“……好生安葬万喜,然后帮我去寻万喜的妹妹,给她足够安身立命的银钱。”

      单显表情微变,没想到沈灼在去太学前,竟是对他下达了这种命令。

      他的心绪翻涌,一种没来由的酸胀:“喏。”

      沈灼已收拾完毕,踏上了去太学的路。

      十六岁,才头一次去太学,真让人笑话。
      沈灼捏白了手,走在寒冷的早春之中。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病中的沈灼,拖着孱弱的身体,跌跌撞撞的走向远方,直奔那个未来。

      —

      太学府位于太初宫东南,设于汉武帝元朔五年。
      其中有博士十九人,太学生三千人[注2],大多都是世家之后。大部分太学生入学的年龄都为十四至十九岁,律学则为十八岁至二十五岁。

      类似沈灼这样十六还未入学,在权贵中已是少之又少。

      薄雾遮宫阁,乍一眼看去宛若天阙。
      天空被连日大雨洗得出尘缥碧,篱下白菊含苞吐萼,少量积雪还铺展在泥土之上,映得白菊也多了一丝清冷之意。

      太学府中热闹非凡,许多太学生都围在了一起。

      在听说七皇子会入读太学后,太学之中便充斥着流言蜚语。

      “七皇子当真要入读太学?完了完了,这位小祖宗要是进入太学,那我们便永无安宁之日了。”

      “七皇子当真如传言那般可怕?”

      “你家官职不高,或许不曾听过七皇子的事。倘若稍加得罪七皇子,他又要跑到太子面前哭鼻子。前些年王谢两家共同举办的清明射柳宴上,便发生过类似的事,太子听闻有人欺辱七皇子,竟当场把王元鸿打了一顿,才延后了加元服的时间。”

      “王元鸿?就是那个王家嫡系?哈哈哈哈,又不是三岁小儿,怎的事事都要兄长出头?”

      太学生们小声议论了起来,表情里带着几分窃笑和轻蔑。

      路禹也是太学生之一。
      他紧拧着眉头,回想起了兄长前几日的反常。

      路家虽比不上世家大族,在建康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的兄长路汀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向来得过且过,可在殿审之后,兄长却开始对朝堂之事上心了!不仅缠着父亲学习庶务,还一改常态开始读书了。

      一切的起源,都是七皇子!

      路禹不爽的说:“我倒想看看,闻名晋朝的七殿下究竟是何等人物。又不是什么食人精气的妖怪,还能让见过他的人都失魂吗!?”

      话音刚完,便被一句高亢之声盖了过去——
      “君先生来了!”

      学堂内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一个人影从蜿蜒的石板路外进入到学堂内院,他一身青竹白衣长袍,背影如青松般遥遥挺立,朝着门外的人辑礼道:“在下一定谨记,请秦中官放心。”

      他刚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光是那个背影,便让人歪着头瞩目。

      这些世家公子受到了晋朝尚美风气最大的熏陶,连出门也要傅粉施朱,行步顾影。
      君照雪容貌尤为出众,哪怕他为小国质子,身份敏/感,也挡不住世家公子们病态的疯崇。

      “君先生在同谁说话?”

      “那不是六殿下身边的人么?太子没来,反倒是六殿下派人来了?”

      稀奇!
      朝堂上两位争权夺利的皇子,偏生只在意沈灼这个弟弟。

      学府门口的秦中官弯腰谄笑:“使不得,使不得,怎敢让君先生向老奴辑礼?”

      君照雪清浅的笑着,嘴角弧度不多不少,带着说不出的温柔。

      “哪里的话,在下不过一小国质子罢了。”

      秦中官笑道:“您现在可是庾家的掌上贵宾,便是其余三家也对您礼遇有加呢,先生莫要自轻自薄了。老奴只是奉命前来招呼一声,想让先生多多照拂七皇子。六皇子封王在即,对这位弟弟可是极其上心呢。”

      君照雪眼中浮现一道转瞬即逝暗光,又淡雅的回道:“遵命。”

      秦中官本该离去,又趁着这等机会,将搜罗而来的孤品书籍交给了君照雪。
      他是有意讨好,暧昧的说道:“小殿下可是太子和六皇子的宝贝,君先生又独得小殿下青睐,日后有用得到老奴的地方,一定尽情吩咐。”

      此番伏低做小,已是卑微到了极点。

      君照雪垂眸,掩住了过度的冷漠。
      寒暄推脱后,秦中官带来的孤本便由君照雪身侧的奴仆信安收下了。

      秦中官这才松了一口气,笑语连连道:“老奴便先离开了。”

      太学生们听不到发生了何事,只是瞧见了秦中官毕恭毕敬的态度。

      他们愈发恭敬,只觉对方温润如玉的气质之下,藏着深不可测。

      君照雪转身踏上石板路,手里握着一捧泛黄书卷,拿着几轴画卷,从春意萌芽的水榭缓缓而来。
      玉铸容貌,孤高温润。

      “肃静。”

      他走到了学堂门口,声音宛若冷水浸月。

      太学生们殷勤的盯看着他,连忙打开了书本。

      同窗暧昧的笑道,小声的朝着路禹说道:“嘿,你知道吗?说起这位君先生,也同那位七皇子有些渊源呢!”

      路禹:“?”

      同窗神神秘秘的说:“那位啊,对咱们的君先生言听计从。所有世家公子私下都在说,那位七皇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嗤。”

      路禹满脸诧异,君老师何等人物,一个丑陋之人怎配染指?

      同窗又道:“听说这次七皇子求着今上来太学府,就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方便得手。”

      路禹打了个寒颤:“可真?”

      同窗:“不然呢?七皇子不学无术惯了,不来太学府接近君先生,难道还是来学东西的?大家都这么想!”

      路禹由兄长勾起的对沈灼的好奇,终于彻彻底底转变为鄙视。

      七皇子比传言更加粗鄙不堪!

      读书声渐缓,上方传来了君照雪的讲课声:“今日咱们讲《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注2]”

      路禹正要专注,一名宫人小步走来。

      “七皇子请大家去亭中一见。”

      嚯!
      第一天来太学,竟敢不尊师重道?还打断讲学?

      不满被堆积到了最高,尤其是这样一个人。
      不仅面丑,心也恶毒。

      君照雪垂眸:“谨遵七皇子之命。”

      路禹终于忍耐不住,起身询问:“可否告知学生,七皇子为何要让我们过去?”

      宫人:“这……”
      他硬着头皮说,“殿下想挑选一名伴读,却不想拘于学识,地点便选在了太学府校场附近。”

      伴读!?
      不、不是来接近君先生的吗?

      太学生们面面相觑,不由露出了惊色。

      当初太子伴读和六皇子选伴读,世家公子们全都争破了头。
      皇子伴读的殊位,也决定着家族和官途。

      他们吞咽着口水,回想着太子和六皇子对沈清昭的宠爱,当即被前途二字冲昏了头脑。

      唯一的烦扰,便是要日日对着沈清昭那张恐怖的脸了!

      太学生们纠结的起身,成群结伴朝着校场走去。

      刚开春十几日,积雪刚刚融化,寒气湿气深重,入目的一切都好像蒙上了一层灰。
      湿绿的青苔,在角落安静的生长。

      太学生们抵达校场,才瞧见亭子里坐了一个人。

      宫人们为他架起了帷幕轻纱,将简陋的八角亭围住,石桌上摆放了各类新鲜水果、银丝炭、美酒,在轻纱账前透下朦胧剪影。

      七皇子所穿所用,皆为晋朝之最。
      穷奢极侈,华贵无俦。

      “来得这般慢,看来没人想成为本殿下的伴读了。”

      风吹动了轻纱,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沈灼容貌,而是因为太过无聊,而捻着葡萄的那只手。
      他的指尖沾染了艳红的汁液,愈发衬得那只手白皙似玉。

      从前的沈清昭,也有这般惑人么?

      太学生们忽的屏住了呼吸,没能立即将沈灼的冷嘲热讽给顶回去。
      原本就被利益冲昏了头脑,现下更是毫无顾忌了。

      路禹心头本有怨愤,看到周围都安静下来,便率先开口质问:“既是选伴读,殿下为何不早些说?偏要来得这般突然!”

      沈灼松散的打了个哈欠:“哦,你——”
      他端正了姿态,勾唇笑道,“我记得你。”

      只一句话,便让路禹面颊涨红。

      什么?
      被宠爱得目中无人的皇子,恐怕连王谢桓庾四家的嫡系公子都记不全吧,为何会记得他?

      沈灼:“别人这般无礼一定会受罚,你就算了吧。”

      路禹一腔怒气冲冲打在了棉花上,他怎么可能被七皇子几句话,就弄得晕晕乎乎?

      他太会拿捏别人的情绪。
      兄长莫非同七皇子有过接触,才会变得如此反常?

      此时突然风大了一些,吹起了亭内的幔帐,所有人目光都隐晦的瞥了过来——

      狐狸面具遮盖住了沈灼那张布满瘢痕的脸,于是那锋利到艳丽的气质更加放肆,漂亮得好似被万物偏爱,姝丽无俦。

      小殿下从来就不是温柔的初雪,他是凛冽寒风,狂风暴雨,一切热烈野蛮的东西。

      沈灼傲慢的扫视着所有人:“让本殿下等得这般无聊,你们该如何赔偿?”

      不光是路禹,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可惜啊!为何是这样的人被毁了容貌?

      若是没有带上狐狸面具,或许大部分世家公子都会被沈灼的恐怖容貌吓住。
      但恰恰是因为这只狐狸面具,那股妖冶便在他身上淋漓尽致。

      沈灼的傲慢丝毫不会引起旁人的反感,反倒比他做低伏小的围在君照雪身旁时,更让人想要恭敬。

      威严便是这种东西,一旦产生,便如佛像渡上金身,让人去仰望。

      一部分小少年脸红着问:“七殿下想要找怎样的伴读?”

      沈灼透过帷幔轻纱看向了这群人。
      互相推攘,姿态扭捏。

      沈灼笑问身侧之人:“你看看,他们表面上装得殷勤,实则谁都不想成为我的伴读,是不是很可笑?”

      谢离疏一脸愁苦:“……”
      莫要问我。

      他就不该因为昨日沈灼的话有所触动,担心他头次进入太学会受到世家磋磨,竟还反常的起了一大早。

      沈清昭怎么可能受磋磨!?
      他不去磋磨旁人,就已经不错了!

      沈灼:“谢离疏,你可看得出谁最不愿意?”

      谢离疏:“我怎么知道?”

      沈灼一脸玩笑:“谁最不愿意,我就选谁。”

      谢离疏:“……”
      他都快分不出沈灼是不是故意的了!

      谢离疏看到世家公子们一脸殷切,恨不得此刻就摇醒他们,
      莫要被美色所耽,莫要被利益所耽!你们清醒一点!沈清昭很危险!

      沈灼打了个哈欠:“年龄不限,家世不限,便比一比射箭吧。”

      路禹不禁询问:“规则呢?”

      沈灼冷漠的吐出:“五十箭!”

      越麻烦越好,越离经叛道越妙。
      寻常练习时,都无法连射这么大的量,更何况是比拼的时候!

      看到所有人都目露难色,沈灼这才满意:“不必担心,本殿下准备了足够多的箭支和靶子,保管够。”

      这会成为一场漫长的筛选,足够为他争来挑动君照雪心绪的时间。

      路禹:“若七皇子当真想要考验吾等武力,的确这个法子最能分辨出胜负。”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甚是,方才七皇子不是说,不看家世只看本事吗?这是在给予除却王谢桓庾四家之外的士族机会啊!”

      沈灼只当他们是强颜欢笑,恶意的托腮欣赏。

      可惜啊,不服也给他憋着!

      他晲向叶听霜:“他们分明不想参加,还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可比你装得好多了。”

      谢离疏:“……”

      谢离疏反复观察,的确是有些世家公子不怎么乐意,但愿意的那些,也绝不是装出来的跃跃欲试。

      他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吗?

      沈灼散漫的吃着葡萄,哪怕想钓出君照雪手中的药,也没有急着将目光放到君照雪身上。

      沈灼回想起了前世遭遇——

      他是殿审失败后来了太学,同现在的处境一个天一个地。

      那时的他真的中了毒,大病了一场,形如枯槁。
      除却对他稍显善意的路禹外,他听了多少的阴阳怪气?

      太学府内的先生劝他忍耐,背地里却同世家公子一起嘲笑他,随后情况愈演愈烈,逐渐变为了真正的克扣和欺凌。

      其中最难熬的,当属君照雪的漠视。

      与此同时,君照雪已等待良久。
      奴仆信安强忍着不耐烦抱怨道:“七皇子怎的还不招呼郎君?七皇子从前可不是这样啊!”

      君照雪沉声:“多嘴。”

      信安激动道:“七皇子变得也太快了,郎君竟还维护于他!两年前,七皇子为了郎君生辰,跑了多少次栖安寺?专门为郎君朝名僧竺真求来古卷!一年前,听闻郎君食不能寐,又亲手捣腾了许多吃食和药膳。便拿最近的三月前来说,七皇子知晓世家排挤郎君,专程扮弱出丑,好让郎君一鸣惊人!”

      沈灼竟然为他做了这么多?
      君照雪一时几分恍惚,可抬头望向八角亭内时,沈灼连一个眼神都未曾施舍给他。

      割裂油然而生。

      信安:“可现在郎君看看,七皇子哪里对郎君有半点上心?竟然当着郎君的面儿,同一个卑贱阉人调笑!”

      君照雪怒斥:“是我管不了你了?”

      信安顿时失声,鲜少瞧见温润如玉的郎君这般发火。

      他跟着君照雪习字,早就心比天高。
      再加之七皇子在郎君面前卑微扮痴,在这个人人讲究风骨的晋朝,他也渐渐生出了不耻之心。

      七皇子定然是忍着的,他怎么可能舍得不理郎君?

      信安内心安慰着自己,那些世家公子们大约也是不乐意被选的。

      然而此刻世家公子们在此刻全然换好了骑具,竞相走到亭子外面,又不敢过分僭越,一脸克制又兴奋的表情:“殿下,可以开始了吗?”

      信安:“……”
      看这样子,完全不像不乐意。

      信安的面颊一阵青一阵紫,活像是被人打了几巴掌,红得羞耻。

      七皇子用狐狸面具遮掩住了自己的外貌,他们便忘记了七皇子的丑陋了吗?

      头一次。
      郎君在场,却不再是人群中心,反倒人人都在看着七皇子。

      亭内的沈灼发出一声轻笑:“不急。”

      他像是没有骨头,趴在了红木栏杆上。

      沈灼笑起来的时候眼瞳里也好似盛满了甜腻的蜜,当他看向君照雪时,笑容却如疾风骤雨般消失,冷淡到再无一丝感情。

      “当然得找个人替本殿下办事。”

      微风拂栏,轻纱扬起。

      细微的一角,忽的露了出来。
      他的青丝垂坠在双肩,亭内栏杆上积攒的薄薄水气,侵透了单薄的春衫。

      水榭下的池塘倒映着他的影子,沈灼宛若水底的月亮一般,随着水波虚幻的荡漾。

      如梦如幻。

      这一幕不知怎的落入了君照雪的眼底。

      君照雪的脑海里回想着前不久见到小殿下的场景——
      沈灼十六生辰,他也得到太子首肯进入长乾宫。

      那时的沈灼正在同太子闹脾气,连饭也不肯吃,在听闻他来到长乾宫后,脸上立即露出了明晃晃的欣喜。

      他脚踩木屐,奔跑的时候,木屐和白石地面撞击发出了敲冰戛玉的声响。

      ‘如琢!’

      昔日他叫自己‘如琢’,今日他讥讽自己‘君先生’。

      那种反差极大的模样,忽的交织在了一起。

      这一刻,高高在上玩弄一切的沈清昭,逐渐将从前那个跟在自己身边的卑微模样粗暴击碎。

      那种漠视骤然翻转,只是从前只有君照雪漠视沈灼,从未有过沈灼漠视君照雪。

      同样的感情,却连接了前世今生。

      亭中的沈灼嘴边噙着一抹轻慢的笑,像是画本中蛊惑着书生的妖——

      “你能为我做到吧?”
      “先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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