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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神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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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爱恨,不懂悲喜,不念过去。
黄沙漫天,遮云蔽日。沙漠燥热又狂乱的风吹着,好似野兽永不停歇的嘶吼。迷途的旅人牵着他的骆驼,喝光了最后的水。放眼望去是遥遥无际的大漠,汗水已经在他的脸上蒸发,他没有力气再讲话,深邃的双眸黯淡无光,好看瘦削的嘴唇失色干裂,如果这张脸没有沾染灰尘,充满疲惫,那一定是个翩翩君子,豪情万丈。但此时,君子不再,这只是个偏执的疯子。
“我不能死。我还没有见到他,我不能死。”仿佛风烛残年的老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癫狂的叫着“我不能死,就在这里的,神殿就在这里的。他不会丢下我,我不会死!!”
大声激烈的叫喊催动了他身体的隐疾,他重重的咳了起来,无法呼吸的眩晕让他栽倒在地。失去牵扯的骆驼挣扎着跑向大漠深处,沙漠除了风声仍旧什么都听不见。倒在地上的人再也没能爬起来,任由砂砾随风将他掩埋在这里。
静静的,那风沙掩埋的人身边闪过一抹白光。
那是比蔷薇还要娇艳的红色。一身红衣的少年面无表情,怔怔地盯着面前的尸体。然后,眼泪猛地流了下来。
少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泣,生老病死人皆有之。但他就是很难过,有些事情脑海中忘记了,但身体兴许还记得。大漠的风仍旧那样吹着,吹走了一切污秽之物,也吹走了少年安静的悲伤。
那是神明的哭泣。
我忘记了谁,我为谁而哭泣?
燕国是个很神秘的王国。
穆久宁身为大梁的太子,自小就知道他们的盟国在沙漠中。并且,在燕国有着一座古老的神殿。燕国人民世世代代信奉神明,神明的旨意都由神殿的圣使来传达。
他一直很好奇所谓的圣使长什么样子。会不会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终于在他十八岁那年,父王走访燕国带上了他。
到达燕国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神殿参拜神明。那是大漠中唯一一座纯白的建筑。并非想象中的金碧辉煌,整个神殿素雅清淡,白色和灰色是它的主色调。几根巨大的石柱支撑着神殿的天顶。神殿大殿中央是神明的石像,看不清石像的面容,但那种庄重的气息直逼人心,穆久宁稳住了看到石像的敬畏,表现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然后,仅仅一眼,就让他的心再也无法冷静。
一个少年穿着一身如火的红色长袍,光裸着脚,自神像后缓缓走出。皮肤的白皙被如火红衣衬托得更加明亮。一双眼眸颜色极深,仿佛黑暗中的星河,包含了世间万物。鼻子小巧,双唇鲜艳,头发就那样自然地披了下来,衬得整个人更加妖艳。
穆久宁看的仿佛忘记了身边的一切,他愣在那里,直到父王对他说“久宁,这是这一代的圣使,还不快向圣使问好。”
穆久宁猛地清醒了过来,只见圣使微笑着看他,“问好就不必了,我同久宁王应该年纪差的不多。”
他再次沉溺在那个笑容里。犹如罂粟花的妖娆,纵使有毒也让人心甘情愿。
是夜,穆久宁参拜过神明就被叫去宫中赴宴。他喝了些酒,不知怎的摇摇晃晃走到了神殿里。夜晚的神殿空无一人,燕国参拜神明自古都在白天,夜里自然没人来这清冷的地方。
突然,隐约的哭声从神像后传出。
穆久宁不觉诡异,醉意为他壮了胆,他持剑走过去,暴喝一声“谁!?”然后与一双清澈充满泪水的眼眸对上。
昏黄的烛火随风闪着,照亮了神像台下中空的那块地方,白天妖艳明媚的红衣圣使蜷缩在那里。他双眼含着泪水轻声哽咽着,牙齿发狠的咬着白皙的手臂,嘴角处隐隐有鲜血泛出。
穆久宁被他脆弱的模样惊呆了,他扔下手中的剑,扯去外衫,俯身坐到少年的身边,用自己的外衫罩住他,然后小心翼翼的搂住了还在颤抖的少年。他心疼的抱紧了怀中的少年,他的身体冰凉,像受惊的小兽一般瑟瑟发抖。完全不似白天的模样。
穆久宁轻轻地抚着少年的背,试探着把少年咬在嘴里的手臂拿开,用手抹去他的泪水。安慰般低喃“别怕,我在呢。什么都不要怕。”
少年的身体在他的怀里逐渐温暖了起来。他食髓知味的往穆久宁怀里钻了钻,让他更紧的抱住自己。然后,轻声地说“谢谢久宁王,实在抱歉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穆久宁觉得白天高高在上的圣使鲜活了起来,戏谑到“圣使何必见外,往我怀里钻的时候倒是主动,说起话来怎么还这么见外。”感觉到怀里的人僵硬了一下想往外面爬,他收了收手臂将人困在怀里。
少年脸上泛起淡淡的红色,觉得力气相差悬殊,也就不再挣扎,安然享受着久宁王的怀抱。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口说道“久宁王不必叫我圣使,我只是个表面的傀儡,圣使其实另有其人。叫我卯月就好。”
穆久宁笑了笑,道“我叫你卯月,你也叫我久宁吧,久宁王不过是个称号,形式而已。”
看着卯月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穆久宁接着问出心中疑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哭?害怕吗?还有,什么叫傀儡圣使?”
也许是两人此时的状态让卯月觉得安心,也许是这些秘密憋了太久不吐不快。卯月正色道“那是我身上的寒毒发作,自小留下的毛病了。被扔到冰室冻了一个月,出来后就这样。五脏六腑发冷,脑袋疼的像要裂了一样。我小时候每次发作都躲在这里,我相信如果神明听见了,他会救我的。小时候留下的习惯,虽然现在不相信神明会救我,但还是每次都跑来这里。”
“那你的父母不管你吗?”
“我是个孤儿,连父母的样子都不记得,哪有人会管我。”
穆久宁后悔问了这个问题,刚想安慰,卯月却像毫不在意一样,继续说道“至于傀儡,这件事情是燕国机密,恕我不能说。”
卯月眼神暗了一下,似是犹豫,但最后还是放弃说出缘由。
穆久宁看出了他的窘迫,也不再问,把手放在卯月的头上揉了揉,道“没关系,我不问了,不想说也没关系。别怕,今晚我陪着你,睡吧。”
卯月眼睛酸酸的,穆久宁给了他人生第一份温暖。他很久没有这么安稳的睡过觉了。
一夜安睡,两个少年依偎着在神殿中取暖。
天亮了,卯月睁开眼睛就看到了穆久宁近在咫尺的脸,他还没醒,卯月没舍得叫他起来,用脸轻轻蹭了蹭熟睡那人的脸,贪婪的享受着他的温暖。这天是神殿关门清扫的日子,没人来朝拜,直到日上三竿穆久宁才缓缓清醒。
他睁开眼睛就看到怀中的小狐狸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神志恍惚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是身体却先一步行动,他凑过去咬了一口卯月白皙的脸颊,不等卯月惊呼出声,迅速的堵住了那因为惊讶而微张的双唇。他强硬的从双唇间闯入,逼着卯月接受他的挑逗,环着他的双手向上移,穿过发丝的缝隙按住卯月的头,他凭借本能索取着,直到卯月呼吸困难才放开了他。
他看着面前呼吸急促面色潮红的少年,彻底醒了过来。两人都有些尴尬,年少的皇子暗暗在心里下了决心,他坚定地握住卯月微凉的手,说道“卯月,实在抱歉,是我唐突。但昨日神殿初见我就对你一见钟情,给我个机会好吗?等我再长大些,我带你走,和我在一起好吗?”
卯月似是没想到少年会这么说,他睁大了双眼盯着穆久宁,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
穆久宁有些失落,但仍旧笑了笑,道“是我不对,这话怎么听都没有诚意。不过幸好你还给了我说话的机会,是不是代表你没那么讨厌我。”
卯月楞了一下,随之点了点头。
穆久宁爽朗的笑了,说道“那就好,证明我还有机会不是。今天神殿无人朝拜,我带你出去走走怎么样。”
卯月笑着答应了他。
穆久宁用跟着父王出访的这一个月,带着卯月在清闲的时间将周围城镇逛了个遍。少年带着自己满腔热情追求着心爱的人,不畏惧,不退缩。
直到他们该离开的那天。
穆久宁自那天意乱情迷之后,就再未提过在一起这件事。他来到神殿和卯月告别。
这日也是神殿的休息日。他刚刚走进神殿就看到了一身红衣的卯月。如同初见那日的情景,穆久宁也穿着当日那件轻铠。不过,和那天不同的,卯月跑过来抱住了他,他们贪婪的享受着离别前最后的时刻。
穆久宁看着卯月红了眼睛,心里使坏,对他说“舍得我走吗?”
卯月不答,把头埋在他怀里。
穆久宁扯下脖子上的吊坠,放在卯月手里,道“这个坠子里面装着我的血,小时候生病父王命人为我做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下次寒毒发作,记得说给它听,它听见了,我也就听见了,别怕,就当是我在你身边。”
卯月任由穆久宁将吊坠戴到他的脖子上,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踮脚搂住穆久宁,凑近他的耳边说“上次你问我的问题 ,我想了想,我们其实是心有灵犀。”
穆久宁怔了一下,突然明白了卯月的意思,他加深了这个拥抱。
心有灵犀,一见钟情。
他有些颤抖的抱住卯月,承诺道“等我,我一定会来接你的。”
几年时间转瞬即逝。当年的两个少年越发成熟。
大梁的皇帝退位,穆久宁登基称帝。他励精图治,大梁国力日益强大。
但大梁的强大使周围的国家人人自危。不能让他再发展下去了,否则我们这些小国早晚会被他们吞并。
一个阴谋在几个大梁盟国间展开。巫蛊之术世间极毒,用它给大梁皇帝施咒,他并无子嗣,到时候随便推举一个什么人,看他们国家为了皇位自己争得死去活来。我们再兴兵攻打,内忧外患的大梁一定无法再保持繁盛。
这个阴谋在燕国神殿内密谋,不巧被寒毒发作在神殿过夜的卯月听了去。卯月的身份只是个幌子,圣使其实是他的师父,一位阴险的巫蛊师,他的样子不便现于众人面前,于是才推卯月作为傀儡。
不过,他不曾想到,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徒弟竟然爱上了大梁的皇帝。
几日后,卯月带领出使的使节团前往大梁。他执意带队,他必须将这件事告诉穆久宁。
使节团里有人要以邪术害你。
接风洗尘的夜宴结束,穆久宁暗中将卯月扯到了自己的寝殿。遣退了身边侍从,将人按在床上疯狂的索取着。卯月被他弄得连连惊呼,但仍旧没有忘记自己前来的目的。他推开穆久宁,严肃的对他说,“使节团有异,你的盟国联合起来要害你。”
穆久宁一听就笑了,他宠溺的抱住卯月,对他说“我都知道,没事,今晚就有人处理他们。”
卯月有些惊讶,这人居然一直都知道,原来是要瓮中捉鳖。亏得自己这么担心。
接着就听穆久宁笑着说“宝贝,几个月不见,就没想我?”
卯月白了他一眼,这个人,明明是皇帝,却经常偷偷溜出宫来看他,美其名曰微服私访。结果哪里都没访过,只知道抱着他折腾,次次都把自己弄得哭着求他,不知羞耻。
不等他教训,穆久宁就身体力行,再次微服私访了一回。
使节团里的几个人第二日莫名消失,卯月知道缘由也没追问。待够了出访的日子,带着少了几个人的使节团回了燕国。
当然,身体的不适让他不知心里骂了穆久宁多少次。
可谁知,他与穆久宁的关系被他的师父知道了。刚踏进燕国土地就被抓了起来,关进了大牢。
燕国用卯月的性命威胁,要穆久宁割地交换。
穆久宁知道卯月被抓勃然大怒,发动了对燕国的战争。不放人,就打灭燕国。无缘无故的战争让两国人民痛苦不堪,而此时其他国家也一齐对大梁发难。亲自披挂上阵的穆久宁仗着国力强盛硬是承受住了多国围攻。但人民怨声载道,国库也日渐空虚。
不能再打下去了,这样疯狂的战争会遭天谴的。
穆久宁身上的煞气越来越强,他不管不顾的延续着战争。
战争使人发狂,它能造就英雄,也能毁了英雄。
不能再打下去了。
卯月被再次关进了冰室里,他知道穆久宁不可能接受那种割地换人的耻辱。他大概能想象到外界的情景。
卯月的巫蛊师师父恨极了坏他大事的卯月,他打断了卯月的四肢,将他钉在冰棺中。他将他的蛊虫喂给卯月,那虫子的啃咬比那寒毒还要疼。卯月的眼睛被他刺瞎,舌头被割掉,但他依旧没有死,他们喂给他一种恢复力极强的药,他不能死去,但也不能好好地活着。疼痛得麻木,但是卯月相信穆久宁一定会来救他,他一定会带他走,他相信他。
不存在神明,神明不会治愈他的伤痛,不会轻声哄他睡觉,不会拥抱他给他温暖。
穆久宁就是他的神。是他的一切。
自己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
那日,师父再次进来。似疯似狂,外面乱成一片,听起来是城被攻破了。
是穆久宁来救他了。
卯月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疼痛,但久久师父都未行动。只听着老人疯癫的说着“哈哈哈,他来了,他还是来了,造了那么多罪孽,他居然真的敢来。我要让他看看,他努力的一切破灭的感觉。”
接着,老人枯瘦的手打开了卯月身上钉着的长钉,他拖着卯月走向神殿。
庄严肃穆的神像,威严的耸立在那里看着他们。
浑身是血的卯月被老人再次钉在了神像下。
英武的年轻皇帝破门而入。
老人将手中的尖刀毫不犹豫地狠狠插入卯月的心脏,他顺势按了下去,卯月沾染了血迹的素白内衫上,一朵鲜红的蔷薇缓缓绽开,开的鲜艳,开的壮丽,整件衣服都变成了红色。他再也无法对着穆久宁妖艳一笑,缓缓地垂下头去。
年轻的皇帝一剑将老人劈开,颤抖着将卯月搂在怀里,他甚至不敢抽出那把钉在心脏的刀,他怕他会疼。
神殿里传来了绝望的嘶吼。
神明啊,你真的看着这世间吗?你真的看见过这个少年吗?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待他?
神明啊,如果你不爱这世间,那我毁给你看!
屠城————把他们杀干净!!!
年轻的皇帝抱着一具残破的尸体冷冷地下了命令。
就让这燕国为他陪葬吧!
恍惚中,卯月的魂魄睁开双眼。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他的面前有一面镜子。那镜子里是此时燕国的腥风血雨。士兵残忍的进行着屠城,哭喊和哀嚎此起彼伏,人间地狱。
他看到了穆久宁,他的爱人。
他抱着自己不成样子的尸体冷冷的注视着眼前的杀戮,不,不能这样。他的爱人本是世上最温柔最贤明的人。
“想救他吗?他快要入魔了,若神明出手,他将魂飞魄散就此消失。”
“救他,我要救他。我该怎么做?”
“成为新的神明,制止这场屠杀吧。”
“好”
“成为神明你将忘记自己的一切,世间的一切也将忘记你。你将不知爱恨,不懂悲喜,不念过去。你能做到吗?”
“......好”
白光乍现,卯月身上的光芒愈发刺眼。
我曾经是相信神明的,但我没有得到救赎。
如今我身为神明,我将保佑所有向我祈求的人,我将保佑我爱的人转世轮回的每一世。
战火平息,屠杀被神明制止。年轻的皇帝恢复了神志,也不再记得卯月是谁。他仍旧励精图治,大梁的基业即使百年之后也可保江山稳固。
谁也不知道在哪日皇帝找到了什么,只是那之后,他逐渐放权太子。
在太子成年的那一年,他退位出游。
没人知道皇帝去了哪,新皇说不必再找,那是父皇的意愿。其实他也不知道父皇去了哪里,只知道他向着大漠方向踏上了旅途,带着一个火红的吊坠。
那是燕国的方向。
千年时光转瞬即逝,大梁早就淹没在历史的车轮下。是非功过任由后人评说。
大梁久宁皇帝,励精图治,创造了久宁年间的盛世。其人嗜血暴躁,但于国家一事极其慎重。是谓乱世英雄,千古明君。元照初年退位出巡游玩,此后再无记载。
卯月再次见到了一个信徒,一身白衣,眉目温柔。
他千里迢迢来到这久远的神殿废墟。
卯月只一眼就知道了他身上发生的事。这朵开在乱世的茉莉花,意外地有着和他一样坚决的心。该产生一个新的神明了,收个徒弟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也未尝不是件坏事。
“我要你不知爱恨,不懂悲喜,不念过去。你,能做到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