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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当局者遇上旁观者 ...

  •   康熙十三年五月二十七日,康熙率宫中各人等、皇亲国戚及各部大臣亲送尼楚贺梓宫于巩华城安厝。佟懿儿牵着母亲赫舍里氏的手跟着人群哭号举哀。看着面前这具厚重的金棺,佟懿儿脑海中积存的那些与尼楚贺有关的记忆一时喷涌而出,化作两行落泪。

      “唉,这么好的孩子,说没就没了——”赫舍里氏的低声啜泣将佟懿儿拉回现实,尼楚贺不仅是大清的皇后,还是赫舍里氏的侄女。作为看着尼楚贺长大成人的长辈,赫舍里氏的哀悼显得格外有人情味。

      “额涅……皇后娘娘好歹留下了皇嗣,我想她应该是欣慰的……”佟懿儿想到孝懿仁皇后早逝的命运,声音不由颤抖了起来,要是自己离开的那天,又有谁来开解自己的母亲呢?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把“ambulance”(救护车)这个单词念成“俺不能死”方才记住的笑话,在心里默默祈祷了一句“俺不能死”。

      也许,二十一世纪的童佳意就是十七世纪的佟懿儿盼来的那辆“救护车”。童佳意决心一定要尽力而为,不能让赫舍里氏十几年后再失去自己的亲生女儿。

      “佟夫人万安,皇上吩咐奴才接佟格格到御前侍奉,您请先回罢!”申时已过,日影西斜,众致哀人等也预备返回京城了。顾问行冲着赫舍里氏与佟懿儿的背影嚷了一声,待二人回头时,半跪着打了个秋千儿。

      “皇上留懿儿做什么?”在佟夫人眼里,佟懿儿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少年老成的康熙根本没有看得上这个黄毛丫头的道理。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主子吩咐,奴才只管带人过去。”顾问行笑得很勉强,自打尼楚贺崩逝,康熙成日沉默寡言,只看着尼楚贺的棺椁发呆。好容易对顾问行说了一句话,却是让他带佟懿儿过去,顾问行也是一头雾水。

      “那你跟着顾总管去吧——不许在御前放肆,知道吗?”赫舍里氏叹了口气,将身上一件葡萄紫镶金边斗篷解下披在佟懿儿象牙白暗纹衬衣外面,低声叮嘱,“夜里风大,别着凉了。”

      在宫里住了近十年,与赫舍里氏相处的次数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听着母亲的叮咛,佟懿儿忽然鼻子一酸。

      “懿儿给皇上请安。”偌大的暂安厝殿此刻空空荡荡,康熙目光呆滞地垂头盘腿坐在楠木梓宫旁的一个明黄色拜褥上,穿一身石青色的麻布长衫,嘴角的胡茬与头顶的碎发显示他已经多日不曾梳洗了。

      “懿儿,来!”康熙听见佟懿儿的声音,抬头冲她招了招手,指着自己身旁的一块垫子道,“坐这儿说话。”

      “您要保重身子啊,一会儿让他们弄些素斋,懿儿陪您吃一些吧。”佟懿儿不想再开玩笑了,只乖巧地在康熙身旁坐下,“还有那么多朝廷上的事等着您处理呢,您可不能垮了。”

      “你觉得,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做得挺失败的?”顺着康熙的目光,佟懿儿注意到灵堂正中挂着一张尼楚贺的朝服像,跟后来印在历史图册上的一模一样。

      “皇上何出此言?”佟懿儿望着尼楚贺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轻声问道,“您擒住鳌拜,废除圈地法,又恢复八股取士,百姓都心存感激呢!”

      “鳌拜?”看着尼楚贺的画像,康熙不禁冷笑一声,“若不是朕娶了她,有索尼帮衬着朕,朕哪儿有那么容易亲政?”

      “那会子您还太年轻,哪儿有不靠外界力量壮大自己的本事呢?”佟懿儿觉得此时此刻较真的康熙实在是很萌很可爱,要不是碍于规矩伦常,她还真想给这个可怜的孩子一个安慰的抱抱,“皇后娘娘嫁给您,她一定不会后悔。”

      “朕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总是说一套做一套,为什么就不把朕这个天子放在眼里,还要出尔反尔——”康熙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恨道,“过去鳌拜是这样,如今吴三桂又是这样!难道他们对朕的许诺,就像是放屁一样出去就没影儿了吗?!”

      康熙的这番话本身应该挺令人同情的,当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佟懿儿酝酿已久的眼泪却变成了捂住嘴才能掩饰的偷笑。

      “皇上刚刚登基的时候是个少年,无有建树。在懿儿看来,一个皇帝的威信不仅来自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位,更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使人拥戴。”清了清嗓子,佟懿儿看着康熙的眼睛,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她现在已经十四岁,他已经二十一岁,能讨论这样的话题也不至于显得太奇怪了。

      佟懿儿的话让康熙一时半会儿愣住了——八岁登基的康熙打记事起就对自己的天子身份深信不疑,他觉得只要他的圣旨是对的,别人没有理由不遵从他。可是现在,出尔反尔的戏码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眼前上演,他有点挫败了。

      “你的意思是……鳌拜和吴三桂之所以出尔反尔,是因为他们把朕当小孩子看?”要是当着旁人,康熙是万万没有勇气做这样的结论的,但现在他面对的是使他觉得舒服踏实的佟懿儿,一个可以无话不谈的表妹。

      “不然呢?鳌拜吴三桂都是战功赫赫的人,仗着自己劳苦功高,就赌您不敢动他们呢!”佟懿儿的话其实都是过去读论文读出来的观点,但所谓“当局者迷”,年轻气盛的康熙一心想要达到目的,自然不会想得那么周全。这些话听在康熙耳朵里,真有醍醐灌顶的效果。

      “那依你看,朕什么时候能有真正的威信呢?”茅塞顿开的康熙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伸手理了理佟懿儿一字髻上摇摇欲坠的白色绢花。

      “若此次南方的战事彻底平定,皇上就可天下归心了。”见康熙不再愁眉苦脸,佟懿儿也就放松了不少,“这次祸事虽然凶险,但对您来说,未尝不是个机会。”

      “但愿吧……借你吉言了!”天已漆黑,顾问行领着一帮太监在殿内布妥灯火,提醒康熙该回宫了。康熙这才极不情愿地起身,摸了摸佟懿儿的额头道,“朕最近可能会常常来这里看你尼楚贺姐姐,可愿意跟朕一块儿来?”

      “您要是频繁来巩华城,恐怕大臣们会有非议吧……”佟懿儿没有拒绝康熙伸过来的手,跟他一起跨过了便殿的红木门槛。

      “朕现在需要安静,得好好想想今后的路怎么走。”听康熙的口气,他已经拿定了主意,“紫禁城里满大臣、汉大臣们叽叽喳喳,吵得朕脑仁儿疼!”

      “嗯……来陪陪皇后娘娘也好,她会保佑您的。”幸好,康熙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如果是为了图个清静好好整理思绪,巩华城实在是个不错的选择。

      自那日以后,几乎每隔一天康熙就要带着小部分人马从紫禁城赶赴巩华城祭奠尼楚贺。六月的天气愈发酷热,顾问行为了避免康熙中暑,一路上找了不少役夫挑着水与銮驾同行,一路洒水降温。

      “启禀皇上,随行的姚大人中暑晕过去了。”这日辰时刚出宫门十里路,只见曹寅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拦住康熙的銮舆禀告,“太医……太医说,大人不宜远行了。”

      “是姚文然么?朕原预备带他去跟朕讲讲《贞观政要》的……唉,派几个人送他回府吧。赏一百两银子并一些解暑的瓜果给他,让他休息好了再列班。”康熙撩开帘子向曹寅吩咐时,坐在康熙身边的佟懿儿热得恨不能脱了身上的衬衣跳进筒子河游泳,一双眼睫毛上挂着两滴豆大的汗珠。

      听了康熙的吩咐,曹寅片刻不歇地跑到后面宣谕去了。康熙向顾问行递了个眼色,銮舆继续向前。

      “皇上,等秋天凉快些了再来不也挺好的?”佟懿儿拿丝帕抹了抹眼睛,终于忍不住开口劝了一句。

      “君无戏言,说了要祭奠皇后,朕就要做到——否则怎么树立威信?”其实康熙也热得够呛,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威望还没有树立,他觉得再难的事也要忍下来才行。何况这是他对尼楚贺的许诺,生前他已经欠她太多,现在尼楚贺的哀礼,他必须给她一个体面。

      “唉,都怨我……没事跟他说什么威信啊——”此时此刻的佟懿儿心里已是懊悔不迭。她原也把频繁去巩华城的事想得太过简单了,其实皇帝出行,麻烦的人是数以千百计的。

      懊悔也没用了,康熙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作为一个皇帝也必须说到做到。除了好好陪着康熙,佟懿儿没有其他的选择。

      “懿儿你看,姚文然这个老夫子果然上了劝谏书,听朕给你念啊——”几日后的一个午后,佟懿儿盘坐在坐褥上几乎都要睡着了,康熙拿着一本奏折,摇头晃脑地念道,“昔唐太宗英主也,文德皇后贤后也。后既葬昭陵,太宗即苑中作层观以望之,引魏征同升。征熟视曰:臣眊昏不能。见太宗指昭陵示之征曰:臣以为陛下望献陵若昭陵,臣固已见之矣。太宗泣而毁观。夫毁观而泣,则知英主亦有难割之情。虽泣而终毁观,则知天子亦有不可直遂之性也。唐史载之,至今传为美谈。我皇上励精求治,方期媲德尧舜,岂可令唐太宗专美于前乎?”

      “他是不是还说,他受不了了,现在还病着,所以希望您开恩别再折腾了?”佟懿儿将右手枕在膝上,托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回应。

      “还真说了——‘今天气溽暑异常,臣前于沙河道上见役夫担水浇路,顷刻尘飞,兵人争水吸冰,面如灰裹。臣中暑昏仆,卧病至今未能平复’,跟你说的意思差不多!”康熙合上奏折,将它放在面前的黄梨木案上,“你猜朕要怎么回他?”

      “巩华城您肯定是要来的,因为很多事您还没想清楚,另外也还想再陪陪皇后娘娘。不过那些怕热的大臣,您就会让他们在京城呆着了,以示体恤之意。”佟懿儿现在听多了之乎者也就容易犯困,忍不住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那帮夫子不懂朕,你还真是朕肚子里的蛔虫!”康熙笑着给了佟懿儿一记爆栗,痛得她哎哟叫了一声,一时整个人都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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