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法》青诤

4、联姻之人

　　铰链转动，钉着黑色铆钉的巨大木门迎着晨曦推开，一阵小号声中，国王和王后步出城堡。
　　高级圣职人员和达官贵族们簇拥两侧，两队由弓箭手组成的人墙围在路边，阻止好奇的人群前进，士兵们手持长戟，每隔一段距离站一人，一路延伸到至远处。
　　尽管国王对即将到来的客人毫无好感，但面子却不得不做足，他清楚自己现在是战败方，希望加利西亚和睦退兵，最好能取得承诺。
　　——不过想到承诺多半得女儿来换，终归让人心塞塞。
　　两位公主跟随在父母身后。布朗歇昨夜被母亲吩咐换一条好裙子，她才得知加利西亚国王今日到，对于大公主暗恋之人，她还挺有兴趣的，大概女人的天性？
　　不用说，贝伦嘉丽亚今日打扮异常隆重，当然有她自己的心思在其中，一袭金线锦缎长裙，衬着她的奶白色肌肤和金褐长发，光彩照人。
　　布朗歇么，矮个子，黑头发，完美解释了啥叫衬托作用。
　　呜啦啦~~~~
　　号角再次响起，马蹄隆隆，来了。
　　布朗歇睁大眼睛，等待大公主意中人亮相。
　　队伍庞大，起码有一百匹马，最前头那人高大、英伟、浅褐色皮肤，稠密黑发有点天然卷曲，穿一件紧身短上衣，外罩一件束腰的短袍，黑色眼睛犹如罗马帝王。
　　布朗歇突然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在她还没“死”的那个时代里，那个被冠以“大帝”名号、宛如她姐姐天敌的人。
　　噫，好像没什么好感了……
　　不管心里怎么想，起码卡斯提亚国王面上很是热情的上前相迎，加利西亚国王从马上一跃而下，两人拥抱了下，国王为客人引见王后及公主。
　　贝伦嘉丽亚心紧张得扑通扑通直跳，提裙子行礼，对方还礼，声音低醇：“很高兴又与您见面了，贝伦嘉丽亚殿下。”
　　“很高兴与您见面。”气息似乎萦绕耳边，大公主感觉耳朵一下子烧起来。
　　男人深深瞅她一眼，并不多言，朝下一个：“小公主？”
　　“您好，日安。”布朗歇飞快屈了屈膝，站直。
　　他一愕。
　　小姑娘却头也没抬，安静的退回姐姐身后去了。
　　羞涩，胆小，还是内向？男人一面想着，一面优雅地鞠了一躬，国王在一旁哈哈大笑：“我亲爱的堂弟，愿我们在这段日子里友好相处。”
　　“如您所愿，我的堂兄。”男人弯弯嘴角。

　　由于这天是圣母节，所以没有安排其他活动，主要做祷告。第二天的历史课布朗歇没瞧见贝伦嘉莉亚踪影，转瞬明白，估计陪贵客去了。
　　毕竟加利西亚国王是大公主即将订婚的未婚夫——当然，国王王后大邀各方人马，企图把这个单项选择变成多项选择。
　　偏偏菲奥娜也没来，别怪她多想，十之八九有异常。
　　没来也好，布朗歇乐得多出时间与罗曼神甫提问。
　　不同于之前看书是为了弄明白身处时代，最近她借阅厚厚几册《罗马史》。
　　看完一个字，乱。
　　她问神甫：“古罗马最开始实施所谓的共和制，真的有这种制度吗？”
　　“当然，执政官一年一换；元老院共同制定决策；平民选出保民官，三方制衡，保护平民的利益不受贵族侵犯。”
　　“听着不错，可罗马为什么越来越乱？”
　　神甫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道：“可能是疆域越来越广、奴隶越来越多的缘故吧。当古罗马还只是城邦小国的时候，大家可以聚在广场上，你一言我一语争取自己的利益，参与或否决各种法规，而国家渐大，就难以实现了。”
　　布朗歇跟着沉思，“……那这么说，只有小国才适合？”
　　神甫诧异于她一言中的：“应该是的。而且你应知道，人民往往会受骗。”
　　“受骗？”
　　“没错，当有心人煽动，当真相被掩埋，当公意受到个别意志的诱惑，这样的制度下，反而是最容易发生内战和战乱的。”
　　“所以后来出现了凯撒？”
　　神甫反问：“你喜欢凯撒？”
　　布朗歇摇头，“凯撒、屋大维这些都谈不上喜恶，大概离我太远了。”
　　“这两位大帝，一位武功，一位文治，奠定罗马帝国后世千百年的基础，缺一不可。”
　　“所以我非常不明白，明明有这么好的基础，为何后面尽出暴君。”
　　神甫淡淡的笑了：“上帝自有他的旨意。”
　　“也许。”她合上书本，晃动着两个脚丫子，跳下高背椅：“罗马要是一直强盛，欧罗巴就不会出现这么多国家了，也没有今日的我们。”

　　下午经过厨房时看到农夫送来的几大筐栗子，忽然想吃栗子蛋糕，就是软软蛋糕上一大块鲜滑甜美的栗子泥那种——想想她口水就要流出来，找瓦特尔，但人家要为近几日将接连不断到来的贵宾做准备，忙得不可开交，只得派两个人帮她，说按她高兴做。
　　布朗歇如今心态极好，反正也没别的追求呗，为了吃，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只是看人家一边剥栗子一边愣住了：这栗子泥的做法，是要把栗子蒸呢，煮呢，还是炒？
　　纵然她现在对烹饪耳濡目染也算半个行家，可有些后世说起来简单的东西这个时代未必通行，好在卡罗琳大娘凭常做甜点的经验，建议炒。
　　那就炒吧。
　　架起一口大锅，倒了并不多的栗子进去试验，一开始并不成功，炒出来又黑又硬——布朗歇拈起一个试试，倒也并不意外。第二次的时候大家踊跃发言，建议加糖的也有，加黄油的也有，以及加橄榄油的……布朗歇给足耐心，一一尝试，最后和卡罗琳大娘一致得出结论，以糖炒最佳。
　　一旦拍案，两个女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干脆把剩余的栗子全炒了，而后布朗歇又去看蛋糕。
　　这个时代的所谓“蛋糕”，实际和面包差不多，面粉鸡蛋黄油搅合一起，做出来干且硬。布朗歇当然希望改进，虽然她并不太明白何故让蛋糕比面包蓬松，但知道鸡蛋在其中有不可或缺的作用，不然干嘛叫“蛋糕”？
　　她与瓦特尔讨论不少，提出想法，瓦特尔不愧大师，在某次她提及蛋白打泡之后，灵光顿悟，使蛋白充满气泡，而在调入面粉时尽量避免泡泡碎掉，不就能发起小孔、变得蓬松么！
　　这个最新研究成果取得巨大成功，就算没有后世那种“吃起来柔软得像云彩”一般的幸福感，但也足让人惊呼了！
　　而栗子蛋糕所需要的，就是绝对纯正的栗子泥，以及足够暄软的蛋糕。
　　布朗歇挽起袖子帮忙，但“尽量保持泡沫”这一项实在难度太高，不久她的袖子、裙上都避无可避的沾上了面粉。
　　“公主殿下，我来吧。”帮佣说。
　　“没事，”布朗歇擦擦汗：“咱们就两个人，一个弄栗子，一个弄面粉，要不快点的话下午不见得弄得完呢！”
　　边说着便伸头去看栗子泥进展状况，已经出锅，不过看着……有点太多的样子？
　　她拍拍手掌，过去细看，点了手指直接试试，皱眉，忽道：“加点鲜奶油。”
　　“咦？”放下铲子满头大汗的帮佣不解。
　　布朗歇直接返身进厨房，抱了一罐子鲜奶油出来，将一小团手工搅和，不断尝试口感，平地一个女音响起：“——小公主？哦天哪，瞧您这一身！”
　　听这调调儿不用回头就知道：克洛兹。
　　院子里忙活的人纷纷行礼：“大公主……加利西亚国王陛下。”
　　欸？
　　她转头。
　　贝伦嘉丽亚穿着格子裙，金发梳成一条大辫子侧垂肩上，这阵子她日日装扮不同，今天别了一朵开得正盛的蔷薇，花衬人艳，人比花娇。
　　反观自己，呃……
　　大公主盯着妹妹这样一副尊容，也是瞠目。
　　布朗歇耸耸肩，无可奈何。
　　克洛兹油尖叫：“小公主，您脸上一道道黑印！明明知道有贵客在，您还——真是太失礼仪了！”
　　贵客，哦，对，贵客。
　　加利西亚国王在大公主身后半步左右，大约是陪公主散步，他一身黑色衣服，一言不发。
　　黑印？布朗歇闻言要用手擦脸，发现满手栗子泥，想想罢了，意思意思抬起手肘抹抹——估计刚才炒栗子炒黑时蹭上去的。
　　“阿布，去洗把脸吧。”做姐姐的温柔道。
　　反正这样了，洗与不洗没太大差别。布朗歇道：“我弄好了就去。”
　　“马上去。”贝伦嘉丽亚看一眼男人，坚定地。
　　布朗歇在她与男人之间来回打量了几圈，想想，抱起罐子与栗子泥：“好。”
　　克洛兹还要说什么，贝伦嘉丽亚阻止了：“陛下，我们到前头去看看吧。”
　　男人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布朗歇呆在厨房内等到他们一行远去，继续蹦跶出来：“赶紧赶紧，趁栗子泥还热照我这样加鲜奶油！不要太干也不要太稀！”

　　夕阳西下的时候，小公主和助手们的栗子蛋糕新鲜出炉。
　　一块块切成小小方形的蓬松蛋糕，一圈一圈将栗子泥挤上去，宛如雪峰顶的模样——小公主亲自取名：阿尔卑斯雪顶。
　　香气飘满整个院落，大家蜂拥而来，见者有份，你一块我一块，连瓦特尔也吸引来了，当即笑说晚餐的甜点不用准备啦，就这个。贝伦嘉丽亚一行也游玩回来，老早闻到甜蜜的芬芳，然院子里实在人太多太热闹，克洛兹倒是不畏万难挤进去，瞧见正大肆派发的小公主，相顾一愕。
　　克洛兹（不自然，咳嗽，在蛋糕与走人间徘徊）：“……小公主你——你还没洗脸！”
　　小公主（大手一挥，盘子上放满一盘子蛋糕，递过）：“拿去，多吃点。”
　　克洛兹（吞吞口水）：接，接，还是接呢？
　　小公主（眼神示意）：少了？还是拿不动？
　　克洛兹：“……谢谢。”

　　香味也吸引来了一行奇怪的人，他们风尘仆仆，打扮看起来像骑士，最前面的那个人身材又高又瘦，面色蜡黄，眉目尖锐又阴沉，最奇特的是他马后用麻绳绑了一个人，他骑着马，而那人跟在后面跌跌撞撞，使得大门的卫士一见此顾不得抹嘴边残屑，先行把手按到了腰间。
　　“什么人！”他们喝。
　　面色阴沉的人没答，他打量了眼里面欢乐的场景，让人感觉如盯住食物的豺狼。
　　“你——你们干什么的，”守卫语气不由弱了半分，随即想起自己职责，挺挺腰板：“再不走当心我们赶人了！”
　　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色厉内荏，哼笑了声，扬扬手，一群人又往前走了。
　　守卫摸摸汗，一回头吓一跳：“小、小公主？”
　　布朗歇“嗯”了声。
　　“您看什么呢，别看，这些人看起来就不是好人！”
　　“那个人是犯人吗？”
　　“——哪、哪个？”
　　“被拖在马后头走的那个人。”
　　士兵一瞧，前面的马跑起来了，而双手被绑的人不得不勉力跟着，引来其他骑马者的恶意哄笑。
　　“也许吧，”士兵回头：“也许正是个罪犯。”
　　小公主没回答。
　　士兵疑惑地：“公主？”
　　“不像。”
　　“啥？”
　　“被绑者虽然很邋遢，但他的眼神不是。”
　　士兵反应了半会儿才回过味，笑：“我的公主！您不怕他吗，那被绑的大汉脸黑乎乎的，乱蓬蓬的头发一直披到脸上，连鬓胡子长到喉头，模样都看不清，要多粗野有多粗野！”
　　公主想，但掩不住微微抬起的一瞥间，眸如寒星。
　　“你知道他们去哪里吗？”她问。
　　士兵挠挠头：“不清楚。也许是某个领主的私人武装吧，既没家徽，又无旗帜，不好识别。”
　　“而且也没有说话。”
　　“欸？”
　　“你问了他们两句，他们却什么也没答，”小公主把卷起的袖子捋回来，慢吞吞整好：“说不定，他们并不是本地人。”
　　“啊！”士兵恍然大悟：“他怕我们发现他们的口音！”随即变得神秘兮兮：“难道说，他们是外国人，要去干一桩邪恶勾当？”
　　小公主沉默了，她凝视着渐行渐远的背影，道：“我只是觉得，那个大汉大概已经饿极罢了。”
　　士兵诧异，最终只能感慨，小公主所言，真是和她做出来的美味点心一样……让人感到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