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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圣日耳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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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不久的时候,南方出现了一个叫阿尔比的教派,谣传这是个异端且不断发展壮大,国王闻言忧心忡忡,没过多久就下决定带王太子一同前去查看。
出发前王太子与太子妃只匆匆见了一面;王后很担心会不会打仗,国王叫她不用担心,同时以待产为名,把图尔农夫人送到宫外的一幢别墅里去了。
王后恨得直咬手帕,倒是对会不会打仗不再关心了。国王走后她说自己生了病,待在房间里将近一个月没露面,到了天气最热的时候,突然宣布,去圣日耳曼度假。
贵族们闻风而动——由于王后病体抱恙宫内素了很久啦——到了指定动身的那天,王后、太子妃以及一干贵妇小姐走下大台阶,只见几乎大半个宫廷的人都穿着旅行服装在马蹄铁形台阶前等着,王后与伊芙上了第一辆套着马的马车,太子妃上了第二辆,其他侍从女伴们也两个两个地坐上派定给她们的车辆,而后,由军官、仆役和年轻侍从簇拥着出发,男男女女,场面蔚为壮观。
“嗨蒂博!”勃艮第伯爵于格骑着马小跑到香槟伯爵旁边,同时不失时机地与香槟伯爵跟随的马车里的美人打招呼:“桃丽丝黛,日安。”
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夫人小姐们坐马车,谁跟随在她们的香车旁扶车门,谁就是她们的骑士。
如此,不可避免有些马车旁人才济济,有些人丁冷落。
也因如此,宫中哪位女士最受欢迎,一目可知。
若要按人多人少排个序,未婚女性里,伊芙独占鳌头。
第二是桃丽丝黛。
好吧,万年不变的排序。
一路上于格说话不停,只是明里暗里排挤之意明显,蒂博维持着自家的好态度,在大路走了将近三分之一后,他突然朝桃丽丝黛微微一笑,随即姿势优美地鞠了一个躬,掉转马头。
桃丽丝黛心中一急,他终于忍不下去了吗?
她似嗔还怒地睇勃艮第伯爵一眼,伸头望香槟伯爵跑哪儿去,然而不一会儿就跑得看不见了。
勃艮第伯爵眼见情敌离开,欢欣鼓舞,以为他不战而逃,更加起劲的与桃丽丝黛攀谈,桃丽丝黛懊恼了一会儿,却也不敢太得罪他,只得敷衍。
且说蒂博从马队前头一直跑到马队后头,许多女官们的马车和别的贵族子弟陆陆续续跟他照面,一些马车看见他,甚至想停下来招呼,但是他挥挥手让她们继续朝前走,尔后,他从马队末尾绕了一大圈,从另一边又追了上来!
凝视着第二辆马车,他心中犹豫不决。
要不要上去呢,要不要上去呢?
只打个招呼?
并没有什么,对吧。
可是宫中见面的机会实在太少,他与她久暌多年,纵然中间书信来往,可结婚这样大事,她竟然不告诉他!
她永远不会知道,当他得知她要嫁进法国宫廷时,如遭雷击,也就在那一瞬间,他明晰了自己的感情。
可他发现他根本阻止不了这桩婚事,原来当年阿基坦的埃莉诺远赴卡斯提亚,就是为了相看自己的外孙女儿。
原来在那么早那么远以前,她就已经属于别人。
得知消息后,他也曾告诉自己,算了吧,从此不再往来,书信也不要了,就让彼此的联系慢慢淡下去。
多少感情不就是这样断的?
趁自己那点儿情愫只是发芽,尚未成长为参天大树。
可辗转难眠。
初见时的一颦一笑,多年书信往来里的欢乐悲喜,他把她当挚友,甚至当成比父母更亲近的人,她却欺骗了他!
这样大的欺骗!
他不甘心。
他一定要问问她,问问她……
手刚刚扶上第二辆马车的车门。
车队一下子停下来。
突兀地,他想,暴露了?
一刹那不可自抑地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暴露吧暴露吧!王太子算什么东西,他同样可以让她当王后!
理智告诉他此刻也许当做不经意经过太子妃的马车才是最好选择,可他不想躲了,干脆停在了车门前。
不同方向几道视线投了过来。
包括第四辆马车旁勃艮第伯爵若有所思的目光。
倒是桃丽丝黛,因为蒂博换了个边,所以一时没发现。
传令官传报:“王后陛下马车坐累了,停下歇息!”
天气很热,一清早人们认为吹着的微风足够使气温降低,但是微风很快地被隐在云层里的太阳烤热,再透过从地面升起的这片热烘烘的蒸气,变成了一股灼热的风,它卷起粉末般的尘土扑向急着赶快到达圣日耳曼的旅人们的脸。
王后从车厢里下来,又是闻嗅盐,又是扇扇子,朝扶着她的伊芙抱怨:“真闷气,我都快昏倒了!走一走吧。”
伊芙道:“我为您打阳伞。”
看见王后下车,所有的人也都从马车上下来,王后摆摆手,示意大家自由行动。
停的地方是片森林,绿荫如盖,的确是个歇凉的好地方。特别惊喜的是竟然有条小溪,偶尔野兔受惊出现,又飞快地钻进树林的深处,于是年轻人们三三两两顺着小溪掬水的掬水、散动的散动。
蒂博留在第二辆马车旁边,他在马车门打开时从马上下来,把手伸给车上的人。
车上的人愣住。
不论是年轻的太子妃还是太子妃的御前女官,都避开了那只手。一个是出于慎重,一个完全是激动得懵了。
香槟伯爵一副无辜的表情:“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找到机会为太子妃殿下服务,殿下看来这是嫌弃我吗?”
闻到此言的人们都不由笑起来。
太子妃也笑了,再躲开就是不礼貌,欣然将手交给了他。
一切都很大方。香槟伯爵彬彬有礼的扶了太子妃下车,并未再有其他什么过多表示,鞠躬致意,就转身离开了。
仿佛他只是心血来潮似的。
妮可还处于居然如此靠近美男子的绮思里没出来,重新一秒女官变迷妹:“真是绅士风度,真是香槟伯爵!”
太子妃不发表任何评论,她坐了半天浑身僵硬,笑笑:“别浪费时间,我们去转转。”
妮可拍拍脸,回神应是,扶了她胳膊,四下看看,指一指一条看上去枝叶横生的小路:“那儿荫凉,人也少些。”
“行。”
从大队伍停驻的空地散去,森林分出数条岔道,往有小溪的那一块儿走的人是最多的,其他几条,树木顶杈高高交叉纠缠,树下长满青苔,间或一丛蘑菇,也别有野趣。
主仆二人走了一段,妮可看看天边,云一堆堆被热风挤来,缓慢朝前涌动着,有股沉沉的味道,她有些担心:“殿下,我们往回走吧,只怕真要下雨。”
布朗歇找到一块石头坐下,边上爬满了欧石楠,“好。”
“殿下?”
“休息一会儿再走,”布朗歇小心翼翼挪了挪脚,“我有些累了。”
虽然相处时间并不算长,然而妮可深知这位殿下绝不像宫中其他大小姐,无缘无故就喊累,她心细地观察到太子妃蹙起的眉梢,联系到她动作,“……殿下,您崴脚了?”
布朗歇苦笑,不再瞒她,直接掀起裙角:“崴脚倒没,只是我还没适应法国宫廷的高跟鞋罢了。”
她脚上是一双新做的镀金尖头鞋,漂亮是漂亮极了,然而没料到实在不适合走远路。
鞋一旦不合脚那简直就是步步艰难,布朗歇本还想磨着磨着说不定也就好了,但发现撑不住!
女官惊呼一声,上前细看,只见从高跟鞋里拿出来的脚纤细秀美,然而小脚趾那儿已经红肿破皮!
她略为嗔怪道:“您怎么不早说呢!”
布朗歇摇摇手:“没事,让我歇一歇,待会儿就能走了。”
“这怎么行!”女官着急的起身,偏偏左右也没个经过的人,她当机立断做了决定:“您在这儿稍等,马车里有备用的平底鞋,我马上去给您拿来。”
她飞速小跑身姿矫健,徒留布朗歇一声“——喂!”堵在喉咙里。
不过实在是疼,布朗歇俯身碰一碰小脚趾,呲了一声。
也许女官有道理,照这磨脚程度,每一步跟踩刀尖似的,本来不长的路程瞬间像被拉得无限长。
要不干脆赤脚回去得了?
临到马车时再穿上,只要不被人发现就行。
但会不会和女官中途错过?
没等布朗歇拿定主意,一阵低沉的隆隆声突然响起。
石头上的少女抬头。
紧接着,一道可怕的霹雳白晃晃闪下,布朗歇怔住。
大雨就这样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把森林的拱顶打得劈里啪啦响。
一只手斜地里过来捉住了她胳膊:“怎么不知道躲?!”
少女楞楞回头。
她这样无措的样子瞬间让来人心软,不假思索把自己外套取下给她笼在头上,蒂博道:“跟我来!”
他一手抓着她,一手用手杖抬高树枝以及拨开档住路的荆棘,终于找到一棵树叶茂密的大橡树,因为枝叶繁密,树下很大一片地方还是干的,他让她背靠在树干上,自己站在她面前。
有几滴雨水从枝叶间漏下来,打在他脸上。
她有些不自在,推一推他:“万一人看见——”
“不会有人过来的。”他眉眼弯弯。上天偏爱他,他的五官真的长得无一处不好,嘴角带三分笑时格外勾人,眼睛里宛如有个宝石在发光,简直让人说不出任何拒绝他的话。
布朗歇有些明白他为何风靡全宫廷了。
“你没湿吧,”他又问,上下打量她:“淋到了吗?”
“伯爵大人,我们该尽快回去,这时候所有的人肯定都聚在一起,我害怕我不在会引起别人朝坏的方面解释。”
他被她正规死板的声音气得一笑:“我也巴不得能向您提出回到马车那儿去的建议,殿下。但是说真的,请您先看一看,听一听,然后告诉我眼下是不是有可能再走上两步路。”
确实这时候雷声隆隆,大雨如注。
“况且,”伯爵继续说下去,“不可能只有您被大雨阻住了,相信我,人们此刻自顾不暇,只要您的侍女机灵点,不会有什么议论的。”
布朗歇被他一口一个“您”,也是堵得有点回不上话来。
片刻的寂静,树下的两个人一动不动。他凝视着她,直到她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仿佛回到他们通信时那平等快乐的时光:“好久不见,我的朋友。”
“五年,”他道:“布朗歇,五年。”
他眸中有千言万语,如果说她先前还怀疑自己是否想得太多,那么现在,他毫不掩饰。
然而,他们谁也不能说破。
相见争如不见。
这也是她下意识避开他的原因。
从入城那天,她在高高的纱轿里望见他,就仿佛预见了结局。
心头涌上说不出来的情绪。她定一定神,强自笑道:“如果说宫内我对你保持距离,那你也该明白,我必须得那样做。”
“法兰西太子妃的王冠有那么贵重吗,让你也趋之若鹜?”
布朗歇有点委屈:“……你知道这桩婚事的原委,不由我做主。”
“好吧,好吧。”他亦心知自己是在迁怒了,但到底不甘心:“宫廷只会束缚你,那儿没一点自由的影子,人与人之间没有一点真诚……布朗歇,经过这些日子,我看得更明白。你适合生长在比利牛斯山下无忧无虑的环境,而这儿处处是规矩,你问你自己,你开心吗?”
“……像你刚才说的,法兰西太子妃的桂冠,多少女人求之不得。”
“你不开心,”他却直指人心,“如果你所爱的是华服珠宝风流调笑,那么你也不是我认识了五年的阿布。”
“……”
她居然无言以对。
又是一阵寂静。良久,他像是平复下来,胸口仍然起伏,但没刚才剧烈了,他俯视着眼前乌黑的秀发,白皙的颈项,语气怀念而温柔:“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也是下着大雨。”
他的气息就在耳边,她想,明明以前两人在一起时都是自己掌握节奏,怎么重逢后就一切都不一样了?
就凭他长得比她高?
……好吧,他确实长得高,而且比她高很多。
呸呸呸,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她直视回去,依然是真挚地:“我当然记得,也永不会忘记。蒂博,如果你愿意,我们依旧可以通信,依旧是好友,而且我相信,你以后也一定会有一个敬佩崇拜你的妻子,她爱慕你,你喜爱她,我希望你幸福。”
“你真是这样想的?”他语调沉沉。
她点头。
“告诉我,你爱你的丈夫?”
“我要对得起我的丈夫。”
“哈!”
“蒂博,感情,尤其是年轻时候的感情,有时只是一时冲动。我们肩上担负的,不仅仅是我们自己,还有我们的家族,甚至整个王国。”
他沉默了。
“如果我得不到幸福,那么,你代替我得到。”
他觉得鼻酸:“可是你痛苦,你感到痛苦啊!”
她答:“公主的意志只能服从于国家。”
那你爱我吗?
他不敢问,他怕问。
他只能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唇上,颤抖的唇出卖了他的内心。她的手冰冷,他的唇火烫。一滴水滴在她手背,她不敢分辨那是雨水,还是他的泪水?
唯有扭头。哪怕内心翻江倒海,她表面也只是轻轻推开身前人,佯装什么也没发现:
“看,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