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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若天地两极不换,此情不散;若阴阳浊清不失,此爱不休。
      ——题记

      青衫男子沿着青石板铺成的蜿蜒小路踱步,那无悲无喜的神情,那初日熹微的温和,如同落入凡尘的谪仙,清修和挺直,这百年以来都未曾改变。腰间别了一盏琉璃玉觞,用一缕金色的流苏穿过杯旁的玉环,随着他一步一步而倾荡,摇过了悠悠岁月,峥嵘年华。
      山谷内种慢了凤凰花,如火如荼,如同飞凤之羽,又若丹凰之冠。浓密的树叶枝桠遮住了大多毒烈的日光,阳光钻过大大小小的罅隙,在地上了留下一个个斑斑驳驳的光痕。青衫男子在树下稍稍驻足,昂首,双眸之间似是缱绻倦色。
      盛暑之气掠过鼻尖,吸呼之间竟有丝丝的酸涩。青衫男子的眉宇似是微微蹙起,又倏而展平,双眸张阖之间,似曾闪现过些许晶莹光澜。琉璃玉觞轻轻晃荡,流苏轻抚,仿佛杯上雕凤的彩翼,稍一抖翅就可一擎九天。
      凤凰花绚烂绯红,灼灼其华,似是连苍穹都被烧红了半边。
      倏而,小路忽断,却见一幢木屋,一座坟冢。坟冢旁置了许许多多玉觞,用银色的丝缎串成串,放在墓碑之前。青衫男子从怀里摸出了一只玉杯,上雕一丹凰,华美雍容,精雕细刻。只是与他腰间的那只琉璃玉觞相比缺了灵性。青衫男子将银丝穿过了觞边的玉环,轻轻系在了银锻末端,又仔细端详起来。这一串玉觞如同一条玉带,流光百转,细腻温和。只是不知是反射的光华太过耀眼还是如何,双眸竟有丝丝的酸涩。
      微风拂过,凤凰花丝瓣若飘,随风轻荡,如同美人轻舞的罗衫。青衫男子耳畔的垂发随风淡然晃动,流畅的线条勾勒出棱角分明的忧伤面孔,几缕的深青色发丝垂在额前,坚挺的鼻梁在脸颊的一侧投下朦胧的光影。
      那座孤坟的墓碑上,苍劲的八个大字。用情至深,像是透过深深的悲哀划破了千年万年的思念。
      ——爱妻君氏桢芷之墓。

      今日,八月廿三,亡妻君氏桢芷祭日。
      八月廿三,七月流火已逝,九月清秋渐进。每年的这一天,青衫男子会步出山谷,在集市上挑一只雕凰玉觞,然后系在这条银锻上。
      如今君氏桢芷的墓前,已有九十九只玉觞。
      只是这近百年过去了,青衫男子的容貌竟一点都没有改变。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本应调笑潇洒、放荡不羁的青衫男子,忽然变得如同谪仙一般,不染纤尘。无悲无喜的面上,除了阳光熹微的温和与淡定雅然的忧愁,再也寻不到其他。
      幸好常居山谷,即便貌如谪仙,这百年以来也并未有人惊觉于他的长生。偶尔有心人发现,也不过惊羡地问他:“你是山上住着的神仙吧。”青衫男子起初轻轻的一愣,再报之以淡淡的微笑,面上无悲无喜。可是沒有人知道,每当他听到“神仙”二字,冰封多年的心就好似雪湖上蓦然一道冰纹裂过。
      日后年岁过的愈多,也就愈能听见旁人悉悉索索的念叨。只是花开花落年复年,他们的模样逐渐变化,直至有一日再也寻不到踪迹。
      “看,那就是神仙呢,长久不衰的性命,还真是让人羡慕呢。”
      “是啊是啊。可是这么多年以来,神仙大人却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呢。这么多年了都一个人,神仙大人不寂寞吗?”
      ——不寂寞吗?
      青衫男子兀自垂着眸子,指腹摩挲着琉璃玉觞。那玉觞常年伴他,早已被磨去了所有的棱角,圆润透亮。
      ……不寂寞吗?

      那一年的八月廿三,青衫男子在雕凰酒杯的摊前驻足。偶尔不经意的抬眸,目光却女店主撞在一起,青衫男子带点淡漠地笑笑,继续埋头于寻着中意的玉觞。
      “仙人每年都出来买一只雕凰酒杯,来送人吗?”青衫男子一顿,抬起头看了看那女子清秀的面庞,微笑着点点头。
      被人一个微笑打发,女店主心里自然是不快:“雕凰酒杯啊……难不成是个女子?”
      “恩。”青衫男子并未起身,却仍能从缝隙中看到他唇角挂着的一抹幸福的笑意,“我的夫人。”
      听到青衫男子开口,女店主一下子来了兴致:“啊,仙人的妻子啊,真是有福气呢。”女店主目光中带着几许憧憬,好像希望青衫男子的夫人就是自己一样,“那她一定很温柔吧,能够配得上你……”她的话还没说完,青衫男子猛然直起身来,头扭向一边不看:“她已经走了。”
      女店主看着青衫男子落寞的侧脸,一愣,却仍是止不住发问:“走?走到哪里了?”
      青衫男子看了看女店主澄澈的双眸,勾起一抹酸涩的笑意。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碧落,抑或,黄泉。
      只可惜,两处难寻。

      这百年间,看遍红尘紫陌,朝生暮死,瞬息浮生,沧海桑田。
      曾经波涛汹涌的内心,也静静地顺着时间而平定,日渐如同止水。
      只是忧伤仍然如同涟漪一般一圈一圈地扩散,一直,荡到心底。

      “你是神之丹凰,我是魔中灵凤。凤凰凤凰,本应就是比翼双飞,生死不离。”青衣男子坐在墓旁,自斟了一杯酒,玉觞内涟漪潋滟,楚楚动人。青衣男子自嘲般的一笑,昂首饮下。辛辣之间竟有丝丝的咸涩。
      料想起些许年前,青衫男子和紫衣女子,一个屈指弹剑四顾而唱,一个对花浅酌回首赞许。一个花林舞剑落英四起,一个弯腰拾花笑意翩跹……一切的一切如此飘忽而又如此熟悉,如同过江之鲫、趋之若鹜,回忆过后竟是毫无还手之力的惨白。
      如今此情此境未改,只可惜,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
      物似人非。
      青衫男子常常会想起,某个落花时节,那个紫色衣衫的女子轻轻弯下身子,拾起地上落着的凤凰花,唇畔勾起些许幸福的微笑;或是某个七月流火的季节,青衫男子扬着手修剪花枝,腰间的灵凤酒觞流光百转,透着些许温柔的风华;抑或秋风萧瑟的时节,满月皓旰,紫衣女子捧着丹凰酒杯浅笑,一旁青帛衣袂翩飞,龙吟不绝;抑或是某个身在碧落的年岁,青衫男子敲觞而唱的玩味与不羁,紫衫女子冷漠倚在门前却不经意的一瞥。
      “好一曲凤求凰……”
      那时的他是如何的反映呢……
      面对这个天上丹凰般冷漠傲然的妻猛然冒出这一句从未预料的赞许,那时的他……
      青衫男子微微蹙起了眉,面如冠玉的脸庞上,透着深不见底的悲伤。
      只记得那时岁月无惊,和煦温柔的阳光透过窗棱,窗前的白纱随风摇曳,他望着身穿紫锦绸缎的女子出神,许久后露出了一抹笑意。自胸前摸出了什么青白玉器,朝窗外扔了出去。紫衣女子轻巧的捻住玉器上系着的银色流苏,放置眼前。冷傲濯清的她,竟也不禁为这天工琢巧所动容。
      那是一只玉觞,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淡青色的暖玉,在阳光下溅起一层温柔的光圈。杯上雕琢一只丹凰,傲然对天放歌。铺展而开的彩翼,仿佛稍一轻抖就可一擎九天。
      青衫男子隔着白纱垂帘,看着她唇畔不经意的勾起的笑意,道:“你是神之丹凰,我是魔中灵凤。凤凰凤凰,本应就是比翼双飞,生死不离。”他将手心轻轻摊开,俨然一枚灵凤玉觞,“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不要扔,好不好?”
      紫衣女子紧紧抿了抿唇,傲然而冷漠地看了青衫男子一眼,双眸中不知是什么复杂滋味。兀自别过头去,将丹凰玉觞攥在手心,不着情绪地道:“你不要忘记,我们只不过是神魔立场中的两颗小小棋子,如何挣扎、如何缠绵,都无法逃出。”
      “……神魔立场?”青衫男子从屋内走出,立于她的眼前,棕褐色的发随风肆意飘荡,唇畔那一抹潇洒玩味的笑意倏然收起,说不出的严肃与执着,“神魔浮生,长命不衰,在我看来不过是浮云过世,空虚乏味。到还不如做一介凡人,可以与心爱之人相守数年,看庭前花开花落,岁月无惊。”
      紫衣女子微微一愣,道:“凡人……凡人所想,不过五十年红尘紫陌,太过短暂。不如做个散仙,心无杂念,云游四海,倒也逍遥自在。”
      “短暂?你可知一刹即是永恒。”他蓦然一笑,如此温暖亲切,“况且,长命不衰的宿命,太过辛苦你。其实,五十年红尘并非短暂,你若留心,即是长久。”他伸手朝向紫衣女子,眼眸中些许淡定的深情,“你,可否愿意与我一同去尝试?”
      紫衣女子有些略微的迟疑,须臾之间却又露出了淡然的笑容:“你的礼物,我很喜欢,收下了。”

      青衫男子举杯,看青白色的玉觞杯沿反射出淡淡夕阳的光华,杯上细细雕琢的灵凤如此瑰丽,却无奈逃不出束缚。
      “或许……是我错了。你我逃得出神魔立场,却如何都逃不出六界浮生,轮回翻转。”青衫男子有些略微的失神,垂着眸子,将一杯琼浆缓缓撒之墓前,“五十年红尘紫陌,确实短暂。没有了你……也着实寂寥。芷儿,这一杯,我敬你。”
      他抬眸,凄红晦暗的视野里,暮色披着红裳而来。垂垂夕阳下的凤凰花瓣,如火、如血、如荼。
      蓦然之间,视野氤氲朦胧一片,似乎往昔那些纷纷扰扰,牵牵绊绊,重现眼前。
      往昔紫色衣衫的女子立于院前,傲如寒梅的神色:“好一曲凤求凰。”
      往昔紫色衣衫的女子手指轻轻摩梭着玉觞,唇畔一丝淡淡的笑意:“你的礼物,我很喜欢,收下了。”
      往昔紫色衣衫的女子握紧了丹凰酒觞,微微咬着薄唇:“我听说。灵凤与丹凰心意相通,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这只丹凰酒杯,也好互动心意。”
      往昔紫色衣衫的女子拾起地上散落的凤凰花,双眸之中神色复杂万象:“果真你当初所言不假。人间苦短,却也胜过天上宫阙顾影自怜,孑然一身。”
      往昔的这一日,残阳似血、凤凰如火,紫色衣衫的女子倚在窗畔,落地的白纱轻轻浮动,惨白如纸的面上,淡淡的勾着一丝幸福的笑意。
      “我曾笑五十年红尘短暂,如今看来,生若尽欢,死亦无憾。”

      生若尽欢,死亦无憾……
      转眼之间,已然百年。

      青衫男子兀自垂着眸子,指腹摩挲着琉璃玉觞。那玉觞常年伴他,早已被磨去了所有的棱角,圆润透亮。
      ……不寂寞吗?
      思忖了片刻,又似是自嘲得笑了起来:“呵,芷儿,有雕凰玉觞陪你,你,想来也是不会寂寞的。”
      我也一点都不寂寞。
      一点都不。
      只是,相思……最苦。

      转瞬之间,已是夜幕降临。明月拨开云海,皓旰而清冷。
      青衫男子半垂着眼眸,几不可闻的轻叹道:
      “芷儿,你看如今的凤凰花林,一如我们当初初来此地的那般。让我一个恍惚就觉得,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也都未曾失去。”
      “这些年我容貌未改,自身倒是没什么不便。只是让凡人误认为我是神仙下凡。你可知每当听到神仙妖魔一类的字眼,我心中,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你。”
      “前些年我在人界遇见了下凡的花神,朝他讨教了些种花的要诀。这些年以来,凤凰花从未凋零败落,也更免去了悲凄惆怅。”
      “可是……为何我可以令凤凰花常开,却不能够留你常在……?”
      明月花间,凤凰垂泪,寒光潋滟,玉觞轻敲,一曲《灵凤歌》。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
      青衫男子抽出身旁的剑,剑光掠影,玉觞轻轻敲起,瞬息间便是纷纷花落,月华满天。
      “悠悠我思,事与愿违。”
      那剑光悠悠翩跹而过,剑光如雪,剑气如虹。这百年间缓缓踱过的岁月,悄然浮现。
      “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叹息声起,衣袂翩飞。缱绻望舒之下,那五十年惊鸿过世的灿烂,竟是之后百十余年的寂寞。
      “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呵,好一曲《灵凤歌》。百年不见,你又精进不少。”
      一如冰冻了百十余年的雪湖刹那间碎成千块万块,青衫男子的双肩陡然一颤,手中的宝剑“当啷”落地。蓦然回首,那一抹紫色清雅的影子,流光与飞絮卷起她的裙裾,还似游仙。
      “芷儿……”
      再一恍神,那紫色的幻影消失不见。青衫男子惊惶地环顾四周,手见不由攥紧了灵凤玉觞。
      我失去过一次……
      所以,绝对不会再想要失去第二次。
      “桢芷……!”
      心间波浪起伏,惊喜的波澜,愈演愈烈。
      刹那间清风狂肆,扬起满地猩红似血的花瓣,卷入漆黑墨兰的天际。
      “我不寂寞,你也,不要寂寞。”

      花雨骤止,不远处凤凰花枝之上,定定挂了一枚青白玉器。淡青色的暖玉,在月光下溅起一层温柔的光圈。墓旁无数枚玉质酒杯与它相比,相形见绌。
      只是巧夺天工的丹凰,却再也不见。
      青衫男子刹那间的失神,想要举步追寻,却又驻足。
      手心里的灵凤玉觞骤然间光华四射,银光万丈,刹那间亮如白昼。玉觞内的灵凤挣扎扭动,似是要挣脱这六界浮生的束缚。
      手掌间有些许冰凉水意,却不知是琼浆,还是凤泪。
      涟漪起伏的心绪一波一波地蔓延,缱绻望舒之下卷起的点点银光,又是如何的寒彻心扉。
      “万劫无期,何时来飞?……呵,也罢。”青衫男子略微沉眉,伸手一点,声若裂冰。
      耀目华光如同涟漪般渐渐褪去,缱绻微熏的月色之下,幽幽蓝色的萤光,冷寂而幽邃。
      灵凤。展翼。

      凤凰洞悉清冽的鸣声划破夜空.青衫男子轻轻抬起头,明月皓旰,苍空无垠。
      “我不寂寞,你也,不要寂寞。”
      “……恩。”
      青衫男子拿起方才坠地的宝剑,嘴角倏然勾起一抹调笑潇洒豪放不羁的笑意,眉梢一挑,屈指弹剑四顾而唱。
      “若天地两极不换,此情不散;若阴阳浊清不失,此爱不休……”
      望舒月下的冷艳芳华在歌响行云中悄然褪去。如火如荼的凤凰花片片落地,灼灼其华,满处缨红。墓前无数玉觞化作青白色的粉末,如同冬日中的落雪,云散风流。
      “若天地两极不换,此情不散;若阴阳浊清不失,此爱不休……”青衫男子抬首,如同冠玉的面上,竟有两行清浅的痕迹。
      若天地两极不换,此情,不·散……!
      若阴阳浊清不失,此爱,不·休……!
      就在响遏行云的歌声中,那数千年碧落黄泉的孤芳自赏,浮云凭生;那五十年红尘紫陌的庭前花落,岁月无惊……如同雕凰玉觞一般,泯灭成灰,不复存在。
      昔日涟漪阵阵的思境,一刹之间,心若止水。

      青色衣衫的谪仙男子,从今而后,就再没有人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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