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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中行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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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德八年腊月十一,杨国周府道迎来了这年的第一场大雪。
一大早上,羊毛卷似的雪花就从天空大片大片的落下,纷纷扬扬,将整个周府道染白。
簌簌风声里,依稀听得见府道上的阵阵马蹄和嘶鸣,那是从雁北而来的八百里加急战报,途经周府道,向南边的京城疾驰而去。
只是,这声音在经过杨林坡的时候便突然消失了。
此刻的杨林坡上,白色的雪地里洒了一层鲜红,刚刚还在疾驰的马儿已然倒在了雪地里,一同倒在雪地里的,还有那个送战报的人。
一男子身着黑色狐裘大衣,站在倒下的马儿旁边,手里正徐徐展开裹了一层蜡的信笺小卷,那是刚从送战报的人身上搜来的。
身侧的黑衣下属递来明火,将小卷烤了又烤。
不一会儿,信笺上的字迹一一显现。
见着小卷上的内容,男子握着小卷的双手轻微抖了一下,这一瞬,周遭空气似乎起了些微澜,杨树上的雪无声的落下几簌。
“收拾了。”
男子声音清冷,留下三个字就沿着府道朝前方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那是一辆由玄铁打造的镶金马车,通身纯白的马儿立在马车前,朝向一处山坳低鸣。
似有似无的脚步声传来,马儿转头看去,男子的手掌随即抚上它的脑袋,它便低鸣着把脑袋往前拱了拱。
男子拍拍它的头,难得的眉眼温润,“辛苦你了。”
随即翻身进入马车,掀开帘子的一瞬,他顿了一顿,忽然转头看向那处山坳。
却只见荒草微动......
他便直接钻进了马车里。
黑衣下属速度极快,只见他拿出一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液体,滴在地上的尸身上,只一会儿,方才还躺着一人一马的雪地就已变得干干净净,竟连半点血红都瞧不出了。
大雪又开始纷飞,隐去地上的所有痕迹,一切,似乎都一如既往。
杨林坡上的那处山坳里,有雪覆盖住着的荒草后,贺云裳刚把那双震惊的眼睛收回来,神情复杂。
震惊过后,她又自嘲一笑,嘴角蔓延着可悲。
地凹里有点冷,片片雪花飞来,贺云裳把身子完全缩进了银白大氅里,又把大氅连帽往下压了压,在没确定那两人真的离去之前,她还得再躲一会儿。
奈何蹲久了的双腿有些发麻,贺云裳便略微动了动,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她赶紧用手揉了揉,斜眼看着身旁被自己一铲一铲挖出来的酒,她叹了口气,这坛酒,总归是要今天挖出来的。
只是那酒坛身上还有着不干不湿的泥土,贺云裳还没来得及擦拭,就遇到了杨林坡拦马截信杀人灭口的戏码。
忽而风吹,酒坛子似是动了动,贺云裳愣了一会,随即揉揉双眼,再次睁大眼睛看向身旁放酒坛的地方——
空无一物!
酒坛不见了!
寒风飞雪里,贺云裳额前的几缕碎发随风摇摇晃晃,弄得眼睛发痒,她便嘟起嘴唇向上吹了一口气。
就在几缕碎发朝上翻飞的间隙,她忽的一笑,不顾已经发麻了的双腿,径直起身,右手向后一扬,一把白色粉末便顺着风撒了出去!
果然,就在这一刻,身后的荒草之外,一道撕心裂肺而沙哑的声音响起——
“小裳儿!你也太狠心了!”
玉笙捧着自己那张典型的娃娃脸向贺云裳控诉,泪流满面,一张口便有一股白气袅娜升起......
声音响起之处,玉笙已是白头粉面,娃娃般的脸哪还能看出原本的模样,若是他身着白衣,那便与杨林坡的雪景融为一体了。
贺云裳转身看向他的时候,他正使劲揉搓着眼睛,又使劲擦了擦扑在脸上的粉尘,想要让那张好看的脸露出原本的颜色,奈何贺云裳那一把粉末岂是想抹掉就能抹掉的?
于是,当玉笙放下双手的时候,映入贺云裳眼帘的便是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的淡青色人影。
见此,贺云裳莞尔一笑,“玉笙,这酒可是我当初辛辛苦苦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才埋好的,耗时耗力不说,还折了我一个丫鬟。若是这酒坛子被你弄碎了,你拿什么来赔我?”
玉笙耷拉着脸,贺云裳的话他听得左耳进右耳出,但听到最后一句,他便自动堵住了右耳,心情如大雨转晴,“咻”的一声放下双手,蹦到贺云裳面前指着自己早已凑过去的脑袋,弯了弯一笑就会冒星星的眼睛,讨好道,“我呀我呀我呀!我把我自己拿来赔你再好不过了!”
在他脑袋凑过来的前一刻,贺云裳就已伸出一根手指,径直把玉笙那红白相间的脑袋戳向了另外一边,微眯着双眼,拖着长长的语调朝他说道,“玉大少爷,你是觉得上次在清湖摔的那一跤不够痛是不是?”
听着这话,玉笙脑海里浮现出的,不是他被眼前人一个倒摔时的狼狈,而是那青石铺就的小径上,落日余晖的清湖旁,那抹曼丽孤影转身而落的一滴泪......
风渐渐大了起来,有细细的雪砸上眉睫,玉笙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有些难受,莫名的难受,好似那滴泪落在了他的心上,滚烫得发疼。
他看着贺云裳,大氅连帽下的脑袋瓜冰雕玉琢般精致,若不是眼神里偶尔流露出的悲怆,他便要以为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娃娃了。
不谙世事......玉笙突然咧嘴一笑,伸出左手弹弹贺云裳连帽上越来越多的雪花,右手往身后一掏,刚刚偷去的酒便变戏法似的稳稳当当立在他摊开的掌上,“小裳儿,这酒,你可得分我一杯。”
贺云裳抬眸朝他看过去,在玉笙的答非所问里,她觉得他眼里的星星黯淡了些许。
密密麻麻的鹅毛大雪一阵纷飞,贺云裳手一挥,从玉笙手里拿过酒坛,却发现坛身上的泥土已经被擦拭干净,她心中一暖,灿然一笑,“那是自然,没有你我这几年哪能过得这么舒心?”
她笑得洒脱,玉笙却从她眉眼间看到了些许惨淡。
转而望天,他低声喃喃道,“这雪越下越大了......小裳儿,我们现在回去吗?”
“回吧。”
贺云裳抬腿就走,踩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
玉笙双手抱在脑后,跟在贺云裳后面,循着她的脚印踢着步子。
这样走了一阵,他忽然冒起一个念头——好似,他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人。
而这之后,杨林坡上两人足迹不复存在,亦似从未来过这里一样。
杨林坡的尽头便是周府道道口。
大大的牌匾立于两根粗大的圆柱上,其上“周府道”三个大字淹没在大雪纷飞里。
临街的商铺全都歇了业,大大小小的商铺老板都携妻带女地回家过团圆年了。
街上积雪茫茫,人迹罕至,只有风在不知疲倦的吼着。
贺云裳抱着酒,行至贺府门前,她转过身看向玉笙,身后那人嘴里不知何时叼着一根野草,滑稽至极,她便努努嘴,朝贺府府门甩头问道,“玉大少爷,进府去坐坐?”
玉笙伸手拿下那根野草,抱着手看了看她,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身后的府门,一本正经道,“今儿雪花飘得欢快,我院里的心肝宝贝儿却是吹着冷风遭着罪,我得赶紧回去看看,就不进去坐坐了,小裳儿,我这就先走一步了啊......”
抬腿向外走了两步,他忽又停下倒退回来,凑到贺云裳面前小声说道,“那酒,别忘了给我留一口。”
之后就施施然走了,留给贺云裳一个清瘦的背影,而地上却连半个脚印都没有。
贺云裳转身,朝府门走去,这种没脚印的事她早已见怪不怪,她知道,玉笙每每跟在她身后,都会帮她抹去一切痕迹......
不可否认,除去一张娃娃般的脸,玉笙的本事确乎是很大的,他从小便师从南山梅老,一身轻功已是练得出神入化,早在三年前,玉笙单枪匹马夜闯京城北卫营之时便犹如出入无人之境,营中竟无一人发觉,生生让玉笙擒了北卫营营长秦峥的头颅。
只是,三年前的玉笙,终究是不同的......
而三年前的她,也是不同的......
“砰!”
贺府大门被贺云裳一掌推开,两扇门板顷刻间向里飞去,弹到两边的墙上,又颤巍巍的弹回来。
院中假山石景之处,一群人面色各异的盯着推门而入的贺云裳,脸上却不约而同的写着愤怒。
四周的丫鬟和家丁们都屏住气息低着头,生怕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为首的是贺老太太,她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怀中抱着一个小火炉,颇有些掌家人的气势,只是她头发花白,眼窝深陷,嘴唇略微有些发黑,便给人一种滑稽之感。
“砰!”
贺老太太把小火炉随手递给一旁的一个女人,右手抓起椅子轮轴旁的拐杖狠狠敲在地上,声音力度较之贺云裳推门时要弱一些,但这足以让院中的人对此颤上几颤,当然,贺云裳与那几个女人除外。
“贺云裳,你身为我贺府嫡出一辈,不为我贺府挣来脸面也就罢了,反倒肆无忌惮地在这周府道横行霸道,你真当你老子一死就没人能压住你了吗?”
贺老太太一张口便要喘上几口气,声音浑浊嘶哑,听在人耳朵里,像是有虫子沿着耳朵慢慢爬进去,发痒得想挠上几下却又无从下手。
贺云裳像是没听见一般,慢条斯理的迈着步子走到假山旁的小道上,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坛酒,好似捧着一件稀世珍品。
她静立半刻,慢慢的,手指还上坛口,一个用力,便把酒坛子打开了。
顿时,一股混合着梨花的酒香扑鼻而来,甘醇香甜,好似身在梨花漫天的季节。
贺云裳闭着眼睛深深嗅了一口,思绪回到了几年前父亲教兄长和她酿酒的时候。
......
“阿知,你可知为何这酒闻着香甜,入喉却苦涩么?”
“爹爹勿怪,阿知不知的。”
“妹妹可真笨,连这个都不知道!当然是因为没有酿好才会喝着苦涩的呀!笨死了!”
“阿北,你怎么又欺负阿知......”
......
半晌,贺云裳吸了吸鼻子,翛然睁开眼,凛然嘲讽道,“老太太果真是老糊涂了!父亲死的那晚,老太太说过什么话也不记得了?老太太不记得没关系,我记得便好!”
说完,贺云裳高举酒坛,一股脑儿将酒倒在了小道上,那正是她这三年来的父亲——贺连死去的地方。
“父亲,女儿酿的这坛酒,你早该喝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变得轻柔无比。
到底是她亏欠了他。
贺老太太看着这一幕,浑浊的眼里混着些恼怒。
“他本就是为贺家而生,自当该为贺家而死!你父亲......咱们贺家不欠他什么!”
“不欠?”
贺云裳冷笑一声,朝贺老太太走过去。
围在贺老太太身边的几个女人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去。
及至贺老太太面前,贺云裳蹲下身,直直盯着对面浑浊的眼,低沉着声音一字一句道,“他给贺家担了整整二十八条命,你居然说不欠?”
这一瞬,天地间似乎又变冷了几分,院子里的呼吸声陡然凝重起来,那些女人转头交汇了几次目光,却又不约而同撇开眼。
贺老太太一口气憋在心中,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涨红着一张脸,喘着粗气。
再看贺云裳,已然眼圈微红。
她贝齿咬紧,“你们贺家所有人的命,都是他的!”声音隐隐发着抖。
搁下这句话,她提气起身,抓起空酒坛子走了!
走得隐忍而笔直。
不只是她父亲的命,还有好多好多枉死之人的命,和那个名动京城的可怜之人的命......
......
待贺云裳走远,贺老太太方才急急咳嗽起来。
“快,把老太太的药拿来!”
面容姣好的女人给贺老太太拍着背,丫鬟拿出备好的药丸递给她,她再亲自喂给贺老太太。
却不料,空中突然传来一声轻若无声的低啸,只见这女人手一抖,药丸便无声掉在地上滚远。
“谁?”
女人猛然直起身,厉声问道。
同时,其余几个女人迅速移动开来,将贺老太太护在一个包围圈里。
女人慢慢走上前,将一干人等护在身后,然而空气中一片寂静,连只飞鸟的影子都没有。
她转动眼眸看向四周,右手不着痕迹搭上腰间软剑,小心翼翼地,似在等待出手的时机。
半晌,空气中依旧毫无任何气息波动,她方卸下警惕,慢慢收手作罢,回到贺老太太身旁,再拿过一颗新的药丸喂给了贺老太太。
贺府外,玉笙懒懒的躺在两根树桠之间,屏息凝神着,一动也不动。
白雪簌簌,他却一身干爽,身上没有一处是被雪侵占了的。
方才他只是隔空打了一指过去,那药丸便被打落。
但他知道,那女人绝不会这么简单,也绝不会只有这点水平。
只是那女人从不会离开贺老太太半步,故而玉笙才这么肆无忌惮的躺在枝丫之间。
他不进贺府,不代表他不知晓贺府的事。
“呀!”
玉笙突然大叫一声,猛然从树桠之间弹起,惊落一树积雪,一个飞身便往自家府邸而去。
“......我的心肝宝贝啊!可千万别冻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