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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幕 如梦令 ...

  •   第一幕如梦令
      如梦,如梦
      残月落花烟重

      新出场:
      云华裳余和云家二女,年十四,三月初五生辰
      容与臣余和云家大公子,云华裳大哥
      云青柏余和云家掌事人,云华裳养父
      云华昭余和云家二子,云华裳二哥
      姚顺 余和云家家仆兼管家
      画琴 云华裳贴身丫鬟

      古往今来,江南都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一年前唐新帝登基,恩准沿京和运河的余和郡、江城郡等四地取消宵禁,这里便不分昼夜地热闹起来。此时正值开春破冰之际,一时间,运河码头好不忙碌。顺着这条京和运河,江南的瓷器和绸缎被运到了晋国都城洛阳。而晋国的药材、马匹和皮草便会一路南下,走永济渠、通济渠、山阳渎、江南运河,过魏州、汴州、山阳、江城,一路南下,最终到达唐国余和郡。

      唐晋两朝以秦岭淮水为界,南北对峙已达数百年。其间不乏有局部征战,谁都想把对方吞并。可双方实在是势均力敌,谁也不能把对方彻底咬死。就这样,在两国朝廷互看不顺眼的情况下,两国的百姓倒是没什么深仇大恨,相处得其乐融融,借着数百年前修建的京和运河,互通有无,友好往来。

      运河远处驶来几艘气派的大船。有经验的船工都知道,余和云家的船到了。余和云家,自前朝就开始辛苦经营。历经数百年,十几代子孙虽不能说各个聪明绝顶、善于经商,但起码能谨遵祖训,兢兢业业地守住祖上留下的家业。老天庇佑,十几代子孙中也确实有几个眼光独到、行事果断之辈,将云家的航运业发扬光大。于是,余和云家的名气愈发大了,甚至有人将其称为“江南第一商”。

      不一会,船便陆陆续续靠岸。壮汉们将一个个装订结实的木箱搬下船,一个个神色谨慎,动作小心。在岸边负责登记的官吏客气地问了一句:“这次的货物和以前可有些不同?”

      “从洛阳进了几株姚黄魏紫,准备花朝节用呢,”说话的是云府的管家姚顺,通达精明。他奉上货物名册,“麻烦了。”

      两人客套了几句后,姚顺把码头货运交付之事托付给了手下,借口有急事离开了码头,快马加鞭地进了城走上凤临街。

      凤临街是余和城南北贯通的一条长街,也是余和城主要的大道。街两侧十分繁华,尽是叫卖的小商小贩,叫卖的东西也让人觉得新鲜——波斯商人新进的玻璃珠,西域香料制成的香囊,手巧艺人剪的剪纸,从蜀地贩运回来的茶岭茶。唐国民风开放,在街上常能看到女子着男装出门。若是走的累了渴了,还能坐在路边摊上喝一碗粗茶,吃几个刚出炉的灌汤包。

      名满江南的云府就坐临在这余和城的凤临街上。

      云府之大,竟占了整个太平坊。凤临街其他的铺子门面,也有相当多的一部分是云家的。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街上熙熙攘攘。过了好一会,姚顺才到了云府门前。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把缰绳和马鞭一并扔给了门口的小厮,进门后,经垂花门旁的游廊快步走到书房。

      “主人,”行礼后,他从衣襟中掏出一封书信,“这是容郎托我捎给您的。”

      站在雕花檀木桌后的是云家掌事人云青柏。看着他的容貌,我们还能依稀想见当年那个面如冠玉的江南美少年。如今他已到了四十几岁的年纪,依然保养的很好,儒雅大方,气度不凡。

      云青柏接过书信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看完面色深沉,似乎在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气。

      写信的人是云府大公子容与臣。他十岁时被云府收为养子,一切视为己出,府中上下皆称之为“容郎”。三年前,他以已行弱冠礼为由外出游历,杳无音信,直至今日。

      “也好,也好,”云青柏深吸几口气稳定住情绪,“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罢了,他总有一天会回去的……以后不必再与他联络了,就当是云家从来没有这个人吧。”

      “主人,那云娘那边——”姚顺担忧地问。

      “她也大了,该懂事了,”云青柏叹了口气,“待我与夫人说了这件事,晚些时候便告诉她。”

      姚顺心中还是隐隐担忧。云府人人皆知,云家幺女云华裳从小迷恋容郎。这郎才女貌,本来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他还是收了心思准备告退,未行揖礼,一个声音先到了。

      “父亲,是与臣哥哥来信了吗?他什么时候回来?”声音清灵婉转,听着很是舒服。

      姚顺浓眉一蹙,但也仅仅是一瞬间,无人注意。

      从门外进来一个少女,约莫有十五岁的年纪,就是刚才姚顺提及的“云娘”,小名唤作“裳儿”。少女有一双明眸,旁人看了她的第一眼就被她的眼睛吸引了去——七分杏眼、三分桃花,不笑的时候双眸光彩流转如星辰,笑起来时弯成月牙形勾人心神,让人不由自主地对她产生好感。她穿茶白色丝锦对襟上襦、粉红色妃色高腰间裙、珍珠绣花绸鞋,加梅花刺绣白绸外半臂,系银红色襳褵、红色宫绦,梳丱发,戴梅花缀珠华胜、金累丝镶红宝石镯子。宫绦配着如意结,上有两枚玉佩——一枚莲花玉佩,一枚桃花玉佩。云青柏心头一紧——那枚桃花玉佩正是容与臣赠给她的。

      华裳带着笑意看着父亲,可那句话云青柏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华裳是他捧在手心里的明珠,他不忍心让一丝灰尘蒙上。但是她总要长大,有些事情她总归是要知道的。

      “他不会再回来了,”云青柏柔声说,“他让我们不要再记挂他了。”

      华裳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而后慢慢消失。“不会再回来了……”她喃喃道,“不会再回来了?”声音一下子提了上去。

      云青柏看着心疼,却也只得继续说下去。“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不愿意我们再去打扰。”他安慰道。

      华裳呆立在原地,什么也没有听到。他不会再回来了,他不会再回来了……这句话一直萦绕在她耳旁,那么轻柔,那么残忍。

      她突然转身跑出去,明媚的阳光也没有拨开她心中的阴霾。一路上她撞到了好几个人,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风呼呼地在耳边,泪水迟钝地落下。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也许跑出去就能把这个坏消息留在那里,让它追赶不上自己。她担心害怕的事情也就永远不会出现了。

      终于,她跑累了,靠在了一旁的柱子上。上一次她这样气喘吁吁还是在三年前。三年前……她苦涩地笑。和那人有关的一切都在三年前戛然而止。他的声音,他的容貌,他的背影……一切都停止在了三年之前,她的十二岁。

      一时间,泪如泉涌。

      “云娘,云娘,”侍女画琴的声音从远处缥缈传来,不太真切,“云娘,您在哪里?”

      跑累了,哭累了,华裳举目,这才慢慢地意识到自己在哪里。这是后花园中的流香小榭。据说这是父亲阿娘大婚时翻修的,把护栏全都换成了从岭南道运来的上好沉香木。微风吹来,湖光水色间隐有暗香流动,故名之“流香小榭”。

      流香小榭是个赏梅的好地方。她的与臣哥哥曾经还爬上树去给她折过梅花。同样是香气幽幽,此时却令人神伤。

      “云娘,婢子可算找到您了。”画琴从回廊一路跑过来,印花披帛掉在地上都顾不上了。画琴是她身边的大丫鬟,和画棋、画书一起照顾她的起居。画棋和画琴与她十几年相处下来,情同姐妹。

      “云娘,云娘……”见她身子软在柱子上,画琴忙去扶她,“夫人听说了这件事,差了婢子来寻您,怕您出事。”她后怕地看了看身后的湖水,紧紧地抓住华裳的手臂。

      良久,华裳才开口道:“我没事……是你们多虑了。”

      那个下午,画琴紧抓着华裳的胳膊不放,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华裳竟要生出哭笑不得的感觉来,可是容与臣的决然离去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头。在生命中总有一些重要的人,他们的离去会抽走你的魂魄,让你觉得心里缺了一块。你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他们,似乎那些记忆已经融进你的血肉,刻入你的骨髓,成为了你的一部分。他们的离去,使人夜不能寐,日不能安。

      于是,毫无疑问的,华裳重病不起。

      来居裳阁探病的人络绎不绝,能进来的却只有零星的几个。云夫人医术极好,所以并未从外面请大夫。

      华裳偶尔有清醒的时候,但眼皮沉沉似有千斤重,只能感到外面人影绰绰,有极轻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更多的时候,她沉浸在交织着回忆的嘈杂梦境之中。

      她第一次见到与臣哥哥,是在十二年前的冬天。那一年信阳关守将赵阳打了胜仗,大唐百姓都敲锣打鼓,欢天喜地。那时宵禁还没有解除,也只有在上元节的三天夜晚才会如此热闹。而借着胜利的喜悦,那一年的上元节比以往还要热闹上几分。她央求着大哥华昭带她去买一个花灯。大哥推脱不过,带着她偷偷溜出了府。

      大哥那时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还是个孩子,玩心一大,竟然把她丢在了一边,自己去看耍猴了。

      人群渐渐把他们冲开。华裳聪明地到街边上走避开人流,靠着院墙往前摸索。她就是这样遇到与臣哥哥的。

      那时的容与臣穿的破破烂烂,一身狼狈,头发也乱糟糟的。他坐在墙边,手里拿了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胡饼。

      华裳鼻子很尖,闻到香味才想起来已经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她眼馋地往前走,一不小心被石子绊倒,摔到了与臣的怀里。

      她一抬头,胡饼就在眼前,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再一抬头,撞进了一双深邃的桃花眼。

      那是她从小到大见到的最俊的男子——高挺的鼻梁,上扬的剑眉,薄如樱花的嘴唇,再配上一双勾人魂魄的桃花眼。唯一不足的是皮肤黝黑,下颔处有一道伤疤,想来是长期流浪生活风吹日晒所致。

      华裳跌在与臣怀里,嘴里流着口水,愣愣地看着他——家仆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就是一副这样的形象。这件事情后来成为了云府多年的经典笑料,每过一段时间大家都要拿出来说一说,每次华裳都会脸红。她也试图为自己找回点面子,比如——

      “我流口水是因为胡饼!胡饼!那时候我饿了!”

      可惜没人愿意相信。于是华裳只好说:

      “与臣哥哥本来就很俊嘛!他是我看到的最俊的男子了!”她赖皮着承认,死抓着与臣的袖子不放,一副娇憨的样子。

      那天后来的事情华裳记不太清楚了。她只是隐隐约约记得,心善的阿娘收养了与臣,华昭被禁足了很久。因为与臣比大哥年长,所以大哥只好挪了位置,变成了二哥。为此华昭很是懊恼。

      时间又过了几年。父亲和阿娘商议了一下,为华昭和与臣请了几位以前在正则书院任教的夫子来家中授课。华裳少了两个玩伴,耐不住寂寞。阿娘知道后便允了她扮作书童去旁听,还答应教她一些医术。

      那真是些快活的日子。她和二哥经常在一起打闹,爬上树掏鸟窝,布陷阱捉鸟,旬假的时候去城郊捕兔子。他们还联合起来去捉弄与臣,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华裳十分沮丧。

      还是二哥脑子活络。他不知说了什么,把与臣也拉进了他们调皮捣蛋的队伍当中。与臣是大家眼中的好孩子,才思敏捷,处事沉稳,教授兵法武艺的许夫子说他有大将之风。从此以后,他们爬树掏鸟窝再也不用担心掉下去,捉鸟再也不担心鸟再逃走,捕兔子的时候从来都是满载而归……就算是回家晚了,也有与臣在旁边解释——

      “我们回来的时候马车坏了,”与臣面不改色地说,“我们没修好,只能徒步走回来。”

      华裳在旁边听了微愣。马车……是呀,马车确实坏了,只不过坏的马车是别人家的……他们也确实没有能耐也没有必要去修,所以只能走回来……那他们是怎么去的?搭别人的马车去的……

      父亲没再说什么,只是第二日就把府上的马夫叫过来,教他们如何修马车。二哥华昭苦着一张脸,华裳心里却喜滋滋的。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与臣的了,也许是他给她烤了一只兔腿递给她的时候,也许是他给她披上斗篷的时候,也许是他替她背黑锅挨罚的时候,也许……也许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开始了——微冷的冬日傍晚,街上人声鼎沸,花灯琳琅满目,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跌入男孩的黑眸中,心就此沉沦……

      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喜欢上的他,可她知道自己的喜欢是什么时候被他清清楚楚地撞破的。

      那是一个阳春三月桃花盛开的时候,云府的香园更是一派云霞绚烂的景象,风一吹过便是落英缤纷。与臣喜欢桃花,喜欢在桃花盛开的时候在香园独坐,她是知道的。那一天,她蹑手蹑脚地去了香园,想看看能不能吓到他。

      令她没想到的是,与臣竟然拿着一卷书坐在树下睡着了。此时的与臣已经长大,有了让女子为之疯狂的本领。就连和他朝夕相处的华裳,也在这一刻定住了。

      树下的男子穿一身霜色,领口袖口用银线绣云纹,在阳光下微微闪光。没有束起的墨发被风扬起,时而缠住一瓣落下的桃花。那双勾人魂魄的桃花眼闭上了,可那沉静的睡颜依然让华裳垂涎的……差点流口水。

      她轻轻走过去,在他身旁跪坐下来。与臣的肩上也落了几瓣桃花,华裳看了秀眉一皱。这几瓣桃花让她很不愉快地想起了那些同样痴迷与臣的女子。心中不快,她便拿定了主意要帮他把花瓣摘下来。对,是“帮”,华裳狡黠地想。

      把花瓣摘下来的华裳心情明朗。只是不巧,又有一瓣桃花落下了,落在了他的右手手掌中。

      华裳跪坐在他的左侧。本来她可以站起来去把那桃花拾起来的,可她一犯懒,硬要逞强伸手去够那瓣桃花。没想到重心不稳,又要像小时候一样跌到他身上。情急之下,华裳伸出右手抓住了他的衣领。

      事情就是从这时开始变糟的。

      与臣感觉到衣领被抓住,睁开了眼睛。依然是那双深邃的桃花眼,眼神却不是以前的那般温润清冽。华裳只觉得这一刻的与臣很可怕,好像自己和他有杀母之仇。

      下一秒,与臣抓住了华裳的脖子,将她按在地上。华裳喘不上气,下意识死死攥住与臣的衣领。华裳从来没有想到与臣的手劲这么大,他射箭的时候力气还不如华昭呢……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等与臣彻底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时,两人的唇已经贴在了一起。他惊觉自己掐住了华裳的脖子,连忙松开。可是贴上的唇还未离开,便被狠狠地吸吮了。

      华裳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也许是那近在咫尺的薄唇实在是太诱人了。她只有十二岁,还不太能明白亲吻的意思。可是与臣明白。他愣住了,可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不加任何思考地推开了华裳,站起身决然离去。

      华裳躺在地上,唇上还有一丝温存,提醒着她刚刚发生了什么。与臣待她从来都是极好的,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一样……是她一时莽撞,跨过了他们之间的界限……

      她躺在地上,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空。灼灼桃花,纷纷飘落,遗落一地情殇。

      许是躺在地上太久的缘故,华裳染上风寒,当晚便卧病不起。浑浑噩噩的时候,她感觉到有人在她身边说了一句话,一句能让她很欢喜的话,却被她忘记了。那人的目光深邃,是她所熟悉的……她想努力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过了几日,华裳的病终于好了。华昭来看她的时候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华裳突然想到了与臣,便故作轻松地问他与臣怎样了。

      华昭本想搪塞过去,可华裳一再逼问,他终于说了实话。

      “大哥已经向我们说,他要外出游历了,”华昭不敢看她的眼睛,“他今早一开城门就出城去了,现在都要到丹城山了吧。喂,你要干什么?”他喊道。

      华裳冲出府去,到府外的马厩牵了自己的棕马,骑上马扬长而去。以前夫子教骑马的时候,她总是躲在与臣身后,也总是与臣扶着她骑上马。现在没有人扶着她了,也没有人在她前面帮她牵马了……她认定了与臣是因为她离开,她以为只要追上他解释清楚了那一个吻一切就能回到以前的模样……

      追到城外的长亭处,棕马停住不走了,急得华裳抽了一鞭子。棕马一声嘶鸣,发了飚,把华裳甩了出去。

      凌空的一刻,她想到了与臣,想到了与臣纷飞的衣袂和他关切地眼神。可惜,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准备好承受落地的疼痛。没想到的是,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来者气息急促,身上是令人心神安定的香气。此香名曰“昭云香”,是华裳去年牛刀小试的产物,被顺手送了人当做生辰礼物。此香用石菖蒲、橘皮、紫苏叶、白芷、金银花、佩兰、百合制成,用凤凰山上的泉水,又加百濯香,因此香气百洗不散。

      “裳儿,”华昭叫道,脸上挂着鲜有的担忧神色,“都怪我嘴欠,不该告诉你这些。”他自责道。

      如果华裳不记挂着与臣的话,她一定会吃惊地看着华昭。华裳的顽皮之名全府皆知,而华昭的顽劣之名则是全城皆知。昨日是把马球踢到街上,砸坏了人家的马车;今日又是用花猫把上门说亲的媒婆吓得魂飞魄散。云家的长辈真是为他操碎了心。

      现在,这个纨绔子弟竟然带着如此紧张的神色看着怀中的人,实属新奇。

      如同牵线木偶的华裳被二哥华昭带了回去,并没有注意到身后小山的长亭中有一个颀长的身影一直目送着她。

      很久以后华裳才知道,那日与臣就在长亭。他早就料定她会追过来,本打算不辞而别的,走到长亭的时候突然改了主意。不过最终等待着他的还是一个背影。

      有些误会只差一步便可以解开,可就是这一步,让本该携手到老的人只能隔崖相望,形如陌路。与臣最终托人把桃花玉佩送给了华裳。那枚玉佩是他的阿娘的,是他以前的生活给他留下的唯一纪念。

      玉佩是蓝田玉雕成的,正反面各一朵桃花,栩栩如生。华昭以前私下里嘲笑过与臣一个男子戴一枚桃花玉佩。华裳虽不知其中缘由,但也知道这对与臣来说关系重大。华裳把玉佩小心地系在宫绦上,和阿娘给她的莲花玉佩放到了一起。

      三年来,这枚玉佩一直支撑着她,似乎在用无声的方式告诉她,与臣还记着她,一定会回来,不会弃她于不顾的……华裳蹙眉,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知不觉中,幻境在她面前展开了……

      仍然是那个阳光明媚桃花盛开的香园,与臣还是一袭霜白衣衫,手捧书卷。但他是醒着的。华裳本想吓吓他,见他微笑着看着她,目如春水,便只好弃了这个念头,厚着脸皮凑上前去。

      “与臣哥哥,你在看什么呀?”华裳好奇地问。

      与臣把书卷放到一边,笑着问道:“裳儿今天怎么想起与臣哥哥了?”

      “裳儿一直都想着与臣哥哥,”她一边撒娇,一边往与臣身上蹭,像一只黏着主人的小猫,“与臣哥哥,我们一起采一些桃花吧。阿娘说新鲜的桃花做成的桃花羹可好吃了!”她又是一副馋猫的表情。

      “好,就依你。”与臣哥哥允了,和她一起在地上拾起了花瓣。

      华裳也在一旁拾花瓣,拾着拾着便无心再去拾花瓣了。身旁的白衣男子动作优雅,容貌俊美,简直是秀色可餐。

      吸取了以前的经验教训,华裳忙闭上嘴巴做拾花状,眼睛却时不时地偷瞄与臣。她拾起花来心不在焉,拾起了一块石头竟也没发现。最后还是与臣出声提醒了她。

      “裳儿,这些花瓣够了吧,”与臣递给她一小兜,“你再这样看下去,我可要受不了了。”

      华裳红着脸低下头。纵使她脸皮再厚,也受不了心上人这样说。与臣看了还是微笑。他走上前去,把华裳揽在怀里。

      “素出皎兮,佼人僚兮。①”他轻声说。华裳的脑子一片空白,旋即巨大的喜悦感降临。他说“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素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明月出云,月光皎洁,美人娇美,从容娴雅,身姿窈窕,我心思忧……

      我心思忧……

      她突然抬起头看他,两颊依然有红晕,眼神明亮。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她鼓足了勇气,说完了又觉得不妥,但还是大胆地看着他,面如桃花。

      两人互相凝视着,双手紧握,如同那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华裳心中十分欢喜。九年相伴,三年等待,终于要迎来结果了吗?她笑得甜蜜。但与此同时,恐惧感无缘无故地升起,笼罩了她……

      画面破碎,如木漆般片片凋落,随即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拼接起来。

      还是花香满溢春光明媚的香园,她躺在地上,嘴唇上还残留着与臣留下的温度,他却已经决然而去。

      “与臣,与臣!”她站起来,眸中蓄着水汽,“为什么,为什么?”

      与臣停住脚步,冷漠地回头,眼中不带一丝感情。“你以为你很重要吗?你只不过是我进入云家的工具。”他冷冷地说。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她向前奔跑,胡乱喊道,“与臣,与臣!”

      与臣走入一片白雾消失不见。白雾越来越浓,周围的景物也在逐渐消失。先是香园的粉墙,然后是一棵棵的桃树。白雾逐渐将她包围,把她困住。华裳觉得空气逐渐稀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与臣,与臣……”她艰难地说,接着脚下踩空,身体下坠,先是无尽的黑暗,后来坠到了一张温暖的床上。这张床是那么温暖,那么舒适,那么熟悉。她感觉到意识马上就要清醒起来,可她还是那么眷恋那个梦境,那么眷恋那一句——

      “素出皎兮,佼人僚兮。”

      睫毛一颤,眼睛睁开。一场水镜花月的梦,还是碎了。

      作者注
      ①素出皎兮,佼人僚兮:原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出自《诗经》。此处避养母商如月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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