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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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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迦都快忘了自己那段过去。
她一出生便被丢弃在一个破庙门口,庙里的唯一的老僧将她养大,带着她云游四海。
他给她取名一个迦字。
八岁那年,老和尚在西北的塔尔寺圆寂,她又变成孤身一人,从江南被丢到了风沙肆虐、人生地不熟的西北。
云深山坞,烟冷江皋,人生未易相逢。
张家有公子名遇,字云深,他是邝迦的可遇不可求,也是所有相逢不易的开始。
记得那时是三月,木兰花在枝头开得正好,她能爬会跳,摘了好大一捧。本来是想把花送给老和尚的,可是回到寺里,那些僧侣都一个个哀怜地看着她,口中喃喃念着她听不懂的佛偈。
她知道死是什么意思,死,就是失去。
她抱着花失魂落魄地走在街市口,在这个时候遇到了张遇。
他穿着亮眼的戎装打马而过,行至她面前,跳下马,半蹲身子在她面前,问:
“你这花怎么卖?”
花不卖,她说。
花不卖,不卖。
一开始只是说着,后面眼泪却不争气地滚落。
老和尚说来西北,是要带她回家,可她还没看到那个家是什么样子,他却丢下她一个人,再也不会回来。
带她回家的人,是张遇。
在西北的十年里,她跟着他习武、跟着他念书,他们一起长大,她知道他的一切。
那个显赫尊贵的家是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山,驾马而来的少年公子也不是无忧无虑。
他们是彼此唯一可以凭借的温暖。
张府每一个人都叫她十三,那一年张家一共买了十二个丫头,她是第十三个。谁都觉得她在这里呆不长,在他们眼里,张家二公子早已经病得不轻……
张遇也叫她十三,可他叫出来的,却不止一个平平淡淡的数字。
有一次,在张家西院里,她趴在石桌上,拿着毛笔乱画。
“十三太难听了。”她忽然抱怨。
张遇侧躺在一旁的榻上,一手作枕,看她良久,笑道:
“我不觉得。”
“凭什么?”她不满意地嘟囔,甩了他一身墨汁,“我自己是有名字的。”
张遇笑了笑,伸手沾了一点墨迹在指尖揉开,缓缓道:“三月春水,十月寒霜……”
“……你是世间之时,亦是我最好的此生,我很喜欢,十三也好,邝迦也好。”
木兰花下,他挑起她的下巴,细碎的吻落在眉间,邝迦不知道是被他的话夺了心神,还是为这个浅浅的吻失了魂魄。
她曾经一度沉沦在这种幸福之下,感知不到周围的任何危险。
终究,她还是付出了代价。
从看到周劭从西北带回来的那封信开始,她就频频做噩梦,梦里永远是同样的情形,仿佛往事历历在目。
睡前她把医生开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一粒不差地吃了,却还是做梦,梦见自己躲在衣柜里,听见外面的人几乎被掐死的声音,他叫得极为悲戚痛苦、声嘶力竭——
“十三,救我!”
她一下子惊醒,从床上跳起来,把屋子里带镜子的东西都砸了个遍,又一挥手把那些瓶瓶罐罐全部摔在地上。
等完全清醒,却再也睡不着,只好跑到外面阳台的躺椅上睁着眼睛发呆。
周劭过来看到的就是一地狼藉。
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过不知道多少次,他早就司空见惯。
邝迦嘴唇发白地坐在阳台边上,椅脚丢满了掐灭的烟头。
她埋在臂窝里咳嗽了一阵,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不正常的红晕,等咳嗽过去,又点燃一支烟接着抽。
瘦出的那一道背脊,刻着她那股子永不妥协。
周劭走过去给她披上一件外套,望着她那张发呆的脸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摸了摸她的长发,好像这样是在触摸她内心的伤口。
邝迦心里清楚,他这一趟去西北回来的并不容易。若不是情况实在危急,他不会拿她最抵触的记忆来刺激她,姓张的是什么样的手段她最了解,更不要说是在人家的地盘上。
她对血腥味很敏感,离得这么近,她猜到他肯定伤得不轻,只是一直没有说出来。
在西北,他究竟做了什么样的交易?
周劭在她一旁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看她仍然止不住地颤抖着身子,他漆黑的眼里透出一丝冷光,哑着嗓子说:
“过段时间,张家有人会来一趟灵港。”
“谁?”
“或许是他,或许是别人。”
邝迦转过头看着他,语气里带着某种压抑的、冷冰冰的恨意,从齿间挤出几个没有感情的字: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我只要一样东西,那就是他的命。”
那个披着和张遇一样皮囊的男人,非死不可。
“随你。”
这世间取人性命是易事,难的是如何才能使人活。
他最喜欢邝迦鲜活的那面,却从不曾真正见过。
“我走了,你自己缓缓。”
他说完,大步下了楼,从暗门走了出去。
她蜷缩起来,从低声呜咽慢慢变成嚎啕大哭。
一闭上眼,脑海里就不断重现梦中的映像,有个声音分明在梦里叫着,“十三,救我。”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像是血的温度。
早晨的阳光洋洋洒洒地覆盖了灵港的每一个角落,粉色的烟霞自由又温柔地分散在云的两侧,飞尘在空气里、枝桠光隙间浮动安定,似乎融入面前的深深庭院里,呈现出一阵突兀的平静祥和。
和这昼息万变的天气一样,一切事情都会在时间里慢慢平静,也有可能潜伏在冥冥之中。
陈决英一边搅拌手中已经冷却的咖啡,一边翻看着从父亲书房里找到的一本闲书。
她并没真的看进去。
每日的平淡无常使她不禁好奇,父亲之前那样急切催她回来究竟是为什么?
回来已经好几天,陈时铭和从前一样,每天早出晚归,在商会的事务怎么忙也忙不完。
除了和丁瑞希、孟孟一起吃饭,大多时候她都习惯一个人待着。
尽管她的态度总是不咸不淡,甚至有时候冷冰冰的,丁瑞希还仍然还保持着极为良好的教养,一直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她可不认为这样完美无缺的继母形象仅仅是为了得到她所谓的认可。
他们一定有什么事情隐瞒着她。
这个家里谁能告诉她呢?
别说陈公馆,整个灵港,除了沈越,她一时间也想不到别的可以信任的人,偏偏沈越又是个极为不靠谱的主儿。
她想得眉头深锁,忽然,有人敲了敲门。
“进来吧,有什么事?”
她以为是丁瑞希,头也不抬地问道。
那人没作声,她这才瞥了一眼。
入目是一双漆黑锃亮的军靴,抬起头,陈苍霖斜靠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大哥?”她微微挑眉,感到讶异,“你来做什么?”
他们并不是那种亲密要好的兄妹关系,怎么离开几年,所有人对她的态度都变了一个样?
陈苍霖说:“在家里一天到晚待着不闷?走,我今天得空,带你出去转转。”
“行吧。”她说,放下书本跟着他出去。
他一个人开车过来的,陈决英坐进副驾。
“去哪儿?”她问。
陈苍霖笑了一声,注视着前方,说:“先去安江巷,对了,那里的秦记糕点铺还在开,你待会儿可以去买点儿。”
陈决英并不喜欢甜点,但她还是很识相地应承了。
邝迦好像就住在安江巷。
她想起那日听说周家发生的事情,又想到邝迦和周劭一块儿去听了评书,后来又遇见她买花去看望沈越表姐,不由得望了一望陈苍霖,吞吞吐吐地问:
“那个邝迦,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快速撇过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很意外她会这么问。
“怎么问这个?”
“呃,没什么,就是最近听到她的消息太多,随便问问而已。”她随口说下去。
“你想说周家的事情?”
陈苍霖开车拐进一个寂静的巷子。
“嗯,听说一些,好像有人中枪。”
他听了,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笑来,似乎对那件事情满不在乎,“坊间传闻都是没谱的,我只能告诉你,邝迦从来不用枪。”
说完话,刚好把车停下,没有匾额,门墙上一块牌子上写着73号。
他叩了叩门就直接走进去了,陈决英只好跟在他身后进门。
上了楼梯就是一个三面开阔的小阳台,但由于周围树木繁密,阳光都被遮盖住了,显得有些幽暗静谧。
墙边的畚箕里堆满了玻璃渣子和药片。
陈苍霖往阳台另一面的那个房间走过去,敲了敲门。
“邝迦,你好了吗?”
听上去是早就约好了的。
邝迦在里面应道:“马上。”声音不急不缓,听上去有些疲惫。
她果然很快就出来了,看到陈决英在也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讶,简单同她问候了一番。
她今天穿着一身骑马装,棕色的皮靴衬得她两条腿又直又长,浓密的黑卷发扎成了马尾垂在脑后,脸上没有过多的修饰,唇上轻微点了点红色的口脂,已经足够明艳照人。那双凤尾一样轻轻挑起的眼睛好像一眼就能看把人看穿。
陈苍霖笑着过去牵起她的手,夸赞道:“好看。”
邝迦轻俏地勾起了唇角。
“咳!”
陈决英觉得有点尴尬,刻意地咳嗽了一声。
她心想陈苍霖真是个榆木脑袋,安排这么一场尴尬怪异的约会。
几次接触下来,陈决英发觉邝迦是个很寡言的人。可一旦她说起话来,又跟冷冰冰的外表不一样,嗓音里带着一股天真单纯。
在车上,邝迦忽然很自然地和她搭讪,“陈小姐在英国学什么专业?”
“文学。”
“哦,”她顿了一顿,“那回来之后可有什么打算?”
陈决英自己还在苦恼这件事情,一下子没应上来。
“这个问题我倒是还没去想过,更何况,我还想好这次回来会待上多久。”她用很平静的声音答道。
邝迦说了句,这样啊,就移开目光去看陈苍霖。
他很专注的开着车。
陈决英突然想到,或许陈苍霖知道点什么。她很直接地问:“大哥,你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叫我回来吗?”
陈苍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转而对着邝迦说了一句:“我听人说,周劭前段时间去了趟西北。”
“嗯。”邝迦神色淡淡地点点头。
他说完这句,才记起来应她,似答非答:“小叔什么都没和你说?”
“没有。”
他停了几秒,若有所思,但最终还是决定告诉她,语调因而有些严肃:“家里在给你商量婚事。”
“谁?我吗?”
她不自觉地拔高了音调,引得他俩都朝自己看过来。
陈决英不敢置信,又觉得荒谬透顶,没想到这么老套的事情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追问道,“和谁?”
陈苍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缓慢说:“西北张家的公子,张遇。”
这个消息好似晴天霹雳,陈决英扶着额,按耐住暴跳如雷的心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麻的左手。
过了好一会儿缓过神来,陈决英无意识地扫了邝迦一眼。身边的邝迦比她还要僵硬,浑身像被冰块笼罩一样,散发出冷得骇人的气场。
只见她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衣摆,白皙的手背上凸起青筋,双唇微微颤抖着,额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
她想到之前在她家里看到的那些药,有些担忧地问:“你怎么了?”
对方用极其冷漠的眼神看她,冷冰冰地说:“我要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