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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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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尾的灵港,天气渐凉。一场雨铺天盖地落下,势要将整座城淋透。
一年一度的荒洲大祭是灵港多年以来的传统。往年到了这种时候,祭典就差不多要置办起来。
头一炷香和金眼,象征着灵港的权势所在,一直以来都牢牢掌握在陈家手中。
今年却有所动摇。
周家老太爷过世之后,改由周家的独子周劭掌管大权。不知他动用什么门路,竟说动北面济城重新同灵港交通,所以今年这头一炷香由谁来上还真不一定。
陈公馆里气氛有些压抑。
陈时铭在书房看文件,三岁的小儿子陈嘉孟跑进来,趴在桌边好奇地望着他。他正皱着眉审校那些繁琐的条例,无心理会,所以出声赶他出去:“爸爸现在正忙着,出去叫阿姆陪你玩。”
孩子不理会,反问道:“阿爸,今天是谁的生日吗?”
“什么?”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儿子。
孟孟指了指门外,说:“阿姆她们在准备蛋糕点心,没有人陪我玩。”他只因为看到蛋糕,就以为是有谁要过生日了。
陈时铭这才突然记起来,今天女儿要回港。他放下手里的文件,叫了一声,“瑞希!”
他大声唤着妻子。
“妈妈在忙呢。”孟孟小声说,手指转动着陈时铭桌子上的地球仪,发出极细微的金属滚动的声响。
“怎么了?”丁瑞希走进来,她妆容精致,看起来精心打扮了一番,看到儿子,目光流露出一丝宠溺,“孟孟,不是叫你在楼上玩吗?怎么在这里打扰爸爸。”
“决英今天回来,你叫人去港口接了吗?”他问。
“没呢。”她摸了摸儿子的头,说。
陈时铭不免埋怨道:“那还不快点去叫老付。”
“你慌什么,”她柔柔地瞪了一眼丈夫,“苍哥儿听到消息,早上差人来说他亲自去接。”
“叫老付去接不就行了。”陈时铭说着,语气却缓和下来。
丁瑞希不以为然,笑说:“苍哥儿乐意你就让他去呗,反正待会儿家宴都要来的。”
罢了,他整理好文件放进抽屉里,朝儿子招了招手,一把将他抱起放在腿上,耐心地解释:“没人过生日,是你的姐姐待会儿就要回家了。”
“照片上的姐姐吗?”
“嗯。”
“我能不能和她玩?”
陈时铭迟疑地点了点头,和妻子短暂地对视了一眼,深沉的眼眸间闪过一丝不确定。
说实话,他并不很了解自己这个女儿。
东漕港口人满为患,密密匝匝净是举着牌子等人的家属亲友。
一艘轮船在缓缓靠岸,陈决英是被那声响彻云霄的鸣笛惊醒的。
她随身的行李不多,只有一只棕色箱子。
港口密集的人群挤得她几乎要站不住脚,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往外走。
一个多月前,临近毕业,她收到一封家书。父亲很少来信,即便有也不过是只言片语,唯独这次极尽抒情地催她早日回家。
当时她也不是非回国不可,在那边还是有几份不错的工作供她挑选。
可惜秦子回决定回北平去了,他的病情急转直下,医生再也没有好的治疗方案。他说,与其这样拖沓还不如回家去。于是在某个早晨,连一声通知都没有,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所以她这次回来,一半是为了秦子回,还有一半,她自己也没想明白。
等处理好一些在英国的事情,她为回国的事给远在大西洋彼岸的母亲打了电话知会一声。母亲倒是没什么意见,反正她是从来不干涉自己的生活的。只是最后说了一句,要是待不下去就离开,没什么大不了的。陈决英听得发笑,随口应承着就挂了。
为免不必要的尴尬,上船之后,她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报了个信,交代到港的时间。
她对家里近些年来的情况并不清楚。
十六岁那年和母亲一道去了英国,没几个月,父亲就娶了丁家的大小姐丁瑞希做姨太太。四年过去,她早已记不太起来那个女人长什么模样,只记得以前两家走动的时候,她还管她叫一声姑姑。是个说起话来很柔和的女人,总之,和她那位强势的母亲截然不同。
想到待会儿即将见面的情形,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除了无所适从便什么也不剩。
出了港口,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高档轿车,夹在一溜黄包车中十分显眼。
穿着军装的高个年轻男子站在车旁,身边还有个身形窈窕、卷发如云的女子,正低头吸着烟。两个人偶尔说两句话,好像也是在等人。
陈决英一眼就认出来,是她的堂兄,陈苍霖。他也很快从人群里捕捉到她,转头对身边的女子说了句话,随后直直冲她走过来。
“怎么,不高兴我来接你?”
他帮她提过箱子放进车里,嗓音低沉,透着一股子威严。
陈决英平静地注视着他,笑了一笑,不否认,算是回应。
她的确没想到来接自己的人会是他。
“走吧。”
那个女子将烟头掐灭了,说了一句。
眼光风一样地掠过陈决英,还没等陈决英挤出一个笑,她已经身形一移,拉开副驾门坐了进去。
那极不耐的样子,像是她得罪她似的。
陈决英不知为何忽然笑了一声,那个可以被称作笑容的东西直到陈苍霖催她上车时,都停留在她的脸上。
她注意到陈苍霖从她发出那一声笑开始,一直看着她,好像不认识她一般。
上了车,陈苍霖才做介绍:“这是邝迦,我的……”
他说到一半就卡住了,似乎在想用什么称呼合适。
邝迦倒是很从容,她从副驾上回过身来,朝她伸出手,客气但并不热情:“陈小姐你好,我是邝迦。”
陈决英这才看清她被黑发遮住的面容,她实在美得有些惊人,像是从印象派画家笔下闯出来在人间迷了路的人世旅人,整个人笼罩在一种雾一般疏离的氛围之下,舒卷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宛如一片沉寂的夜海。
这样的美人,就算少了点礼数,也会叫人不由自主的想要谅解她。
她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陈决英愣了会儿神才反应过来,同她轻轻握了下手,说:“你好。”
车厢里安静下来,陈决英看向窗外。
东漕码头这一带或许是新扩建过,周围多了许多不曾见过的建筑。往陈公馆的方向开了一段路,原本一片荒芜的地方消失不见,修了一条宽敞的石板路,路两边绿树成荫,隐隐约约看到路尽头的宅子。
“那是谁的府邸?”
“周劭,你应该还记得。”他说着瞟了眼邝迦,后者迎上他的目光,十分平静。
陈决英很快便想起来,在她的印象中,那是个极为阴沉、精于谋划的人,常常让父亲头痛不已。
除此之外,她还记得,那段时间她常常背着家里人去他名下的永乐门参加旧日狐朋狗友的聚会,有那么几次,撞见他一个人在阳台上对着江水发呆,好像楼下的歌舞声都不存在。但他兴致好的时候又会加入任意一场宴会,在场的那些情窦初开的小姐们都把他当做幻想情人,陈决英以前的一些女同学就为他着迷。
他,回来说不定还要见到他?意识到这点,这次回来的行程更令她烦扰了。
到的比预计的要早,门大开着,似乎一直在等着他们到来。
陈决英犹豫了两秒才从车里出来,没有等下人去通知,他们往大厅走。
陈时铭和丁瑞希就在大厅里等着,看到他们进来,都站起身。
陈决英先是叫了声父亲,然后看到丁瑞希,不知道叫什么好,只好冲她笑着点了点头,她也回以微笑。
一个小男孩儿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躲在丁瑞希后面,只敢偷偷的看着她。他看见陈苍霖,小声叫了声:“苍哥哥。”
丁瑞希把他从身后拉出来,教他说:“孟孟,这个是决英姐姐。”
他乖乖地叫了,陈决英淡淡嗯了一声,那份无所适从的感觉更为强烈。
迎接她的是一顿普普通通的家宴,只有他们五个人,那个叫孟孟的孩子在开饭前被阿姆抱去了楼上的房间。
吃饭的时候她有些心不在焉,也并不仅仅是她。
父亲从头到尾一直蹙着眉,几年过去,他老人家那股子严肃劲儿倒是一点没变。
丁瑞希笑着和她聊在英国的情况:“在国外还习惯吗?有没有交到什么朋友。”
“还行,”她平淡地说,“我朋友很少。”
丁瑞希点点头,好像对她的回答也并不是很在意。
陈决英注意到她一直僵直着身子,看上去不知道是在害怕还是紧张,又不像是因为自己。
过了许久,她才意识到,饭桌上僵硬的氛围都围绕着一个人——邝迦。
可她似乎没有意识到,神色自若地吃着饭,时不时和旁边的陈苍霖说笑两句。
直到老付走进来,他手里拿着一封信。
“谁寄的?”陈时铭停下筷子,说,“先放到我的办公桌上去。”
“老爷,这是外面的人捎给邝小姐的。”老付看向邝迦。
“哦?给我的?拿来吧。”
邝迦扬眉道,伸手接过信,说了句慢用起身离桌走向厅外。
等瞧不见她,丁瑞希才放松下来,温柔的脸上出现一丝愠怒,冲着陈苍霖压低嗓音道:“苍哥儿!你同她往来我们做长辈的已经不计较了,怎么还敢带到家里来吃饭?”
陈苍霖笑说:“只是来陪妹妹吃顿饭而已,有什么不可以的。”
“阿英你说呢?”他突然转过头问她。
陈决英被问得突然,随口应道:“大哥的朋友,当然可以啊。”
丁瑞希自然不好怪她。
“好啦好啦,吃饭,别说旁的。”陈时铭发话道。
过了一小会儿,老付又进来了,说:“邝小姐刚刚看完信走了。”
陈苍霖哦了一声,问:“她看上去怎么样?”一点也不生气她不告而别,仿佛已经习惯了。
“脸色不怎么好。”
陈苍霖低头吃着饭,顿了一顿,说:“嗯,我知道了。”
饭桌上的氛围一瞬间更冷了几分,陈决英夹在这样的氛围之中更觉得味如嚼蜡,随便吃了两口便称饱了。
一顿饭草草结束。
尽管早在回来之前她就想到这样见面的情形会有多么尴尬、冷淡、不知所措……却没料到连区区一顿饭的焦点都不在自己身上,仿佛她只是来投奔亲友的客人。
平白浪费了她酝酿了很久才伪装出来这副平静随和的模样。
有趣的是,除了陈苍霖,其余的人仿佛都对这个邝迦避之不及。
她,究竟是什么人?
饭后,陈苍霖和她聊了一会儿,没有多做逗留。
“有事就去司令部找我。”
“好。”
她送他往外走了两步,陈苍霖忽然停下来。她还以为他要说些什么重逢之后怪让人尴尬的话,没想到他问:“你觉得她怎么样?”
陈决英感到一丝意外,想起刚刚吃饭时的情景,轻描淡写地说:“还不错,她是你女朋友?”
陈苍霖不置可否,笑了一声,说:“算是吧。”
送他出门再回来,父亲呆了没多久就借口公务去了书房,丁瑞希和她坐在客厅,还在想着找点什么话题聊聊天。陈决英没给她这个机会,开口问:“我可以用一下电话吗?”
“当然可以。”丁瑞希连忙说。
陈决英走到电话前,拨了一个号码,但是那边没有接通。她看到边上有一个电话本,翻了一翻,又打了一个电话。
等她讲完电话,丁瑞希踱着步子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商量般说:“我给你安排了二楼的房间,你也累了,要不先上去洗个澡休息休息,明天咱们再好好聊。”
陈决英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楼上,最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