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长歌》卜子夏

96、龙曜逸绍，大雪纷飞（三）

　　夜深露重，宫闱一片肃穆。
　　远处侍卫和宫人提灯逡巡，火光如星，落在秦长歌眸里。

　　她坐在长殿屋脊俯瞰，能看到一群人匆匆逼近，为首者龙袍冠冕，英俊的脸上杀气腾腾。
　　正是西楚圣上，顾成安。

　　眼见就要闯进庭院。

　　秦长歌折身而下，从雕窗利落翻进殿内。
　　同时将人皮面具一戴，扶正宫女发髻，屏气凝神站在殿门前，做个战战兢兢的守夜宫女。

　　靠得近了，就能发现里面响动暧昧。红烛摇曳，将重叠的人，剪出错落的影来。
　　这些声和影被皇帝尽收眼底。
　　年轻的帝王脸上一派肃杀，猛地踹开殿门，紧握长剑的右手骨节泛白，显然正处盛怒——

　　秦长歌低眉垂目，余光却瞥见顾成安的怒容，觉得有趣。
　　毕竟自渭水初见，顾成安对她可谓纵容。
　　要星星不给月亮，将她带回皇宫，封为静妃，荣宠至极。
　　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

　　有趣，有趣得紧。

　　“圣上！您不能这么进去！万一是真的，那……妹妹以后可怎么活呀！”忽然，秦长歌听见妃子哀泣。
　　顾成安的怒吼像是从喉间挤出，惊得身后众人一个激灵：“要是真的，她还用活吗？！”

　　常年服侍帝侧的太监，慌忙上前，将抓着皇帝的沈妃扯下：“沈妃娘娘，您别再触圣上火气了。这静妃出什么事儿也是咎由自取，您一向仁慈，可这次……”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因为顾成安已环顾四周，又是一声怒吼：“守夜的宫女都跑哪去了？！给朕滚出来！”

　　秦长歌从善如流，连“滚”带爬钻到众人面前，还来得及将饶有趣味的神色收起，换上惊恐，颤声道：“奴奴奴、奴婢参见陛下，是……是奴婢今夜守夜。”

　　不知是否错觉。
　　还是她自幼习武，六感敏锐，顾成安目光落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有点长。
　　然后才淡淡问道：“就只你一个？”

　　秦长歌讷讷应道，抬头，帝王身后的沈妃给她使了个眼色，于是她故作瑟瑟发抖，憋出句漏洞百出的话：“静妃娘娘……娘娘她不喜太多人……”

　　死寂片刻。
　　已是掩盖不住殿内窸窸窣窣声响。
　　不少跟进来的侍从，羞得满脸通红，又吓得心肝俱裂，心知此事一出，知晓宫闱秘密的他们怕是没有善果。

　　而帝王冷哼一声，提剑而入。
　　甫一踏入内殿，依稀看到床上人影交叠。

　　“啊……！”沈莲蓉尖叫一声，捂住眼睛，像是不敢置信，“妹妹……妹妹你……”
　　秦长歌冷眼旁观。
　　心道：装，你再装。

　　今日这一出戏，不就是你沈莲蓉一手安排的吗？
　　也罢，正好借此机会，金蝉脱壳。
　　反正也在西楚皇宫里，找到她想要的东西了。

　　顾成安瞬间红了眼般，一个箭步上前，将沉溺欢乐，全然不知身处何处的女子揪起。
　　女子面容绝伦，凤眸丹唇，眼尾弧度勾入鬓角。本应娇媚，但唇太薄，鼻过挺，有种出尘脱俗的清冷无情。

　　她身上红印暧昧，让跟进来的公公大气不敢出，只能低头装作没看到。
　　倒是床上的男子一个激灵，爬起，滚到地上吭吭叩首：“皇上！皇上……臣……臣并非有意，是静妃，她今日请臣来……还下了药！”

　　没想到顾成安看都没看这个礼部侍郎。
　　一脚踹在他心窝，捏着静妃下颚，右手下滑，扼住她纤细脖颈。摩挲片刻后，端凝道：
　　“秦长歌，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和朝中臣子偷情——”
　　女子反倒像是被下了药，并未清醒般，呢喃道：“嗯……还要……”

　　帝王终是忍不住般，将女子摔到地上。
　　亮光闪过，手中长剑已是插入她心口，再拔出时，女子已是瞪大了眼，倒地抽搐几下，就不再动弹了。

　　而下一刻，滴血长剑又刺入礼部侍郎的胸口。
　　他只感到胸口一凉，低头看时，只看到剑柄，他嘴唇嗡动，似是想开口，但最终也只费力张大了嘴，倒在地上。

　　到死没发出一个音。

　　一切进展顺理成章。
　　秦长歌却觉得哪里不对。她看着顾成安才消了气似的，面沉如水拔出长剑，声音平静地吩咐：
　　“将尸体送到张家，让那老匹夫好好看看自己的儿子。至于她。”手指了指倒地的女子，“这种有辱皇家的女子，虽死不足以解恨，丢到百兽园吧。”

　　“朕今日累了。沈妃你不用作陪。”说罢，顾成安拂袖而去。
　　剩余的侍从也不敢怠慢。
　　跟随的跟随，打扫的打扫，做事的做事。
　　大气都不敢出。

　　血味扑鼻的宫殿之内，人影空空后，霎时间阴森恐怖了起来。

　　可沈莲蓉全然不怕。
　　看留下的全都是亲信后，立刻走到慢慢僵冷的女尸面前，看道那双至死都瞪大的眼，不由畅快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圣上素待你小心谨慎、呵护无比，今日也怒而杀你吧！他再怎么对你一见倾心，不顾身份悬殊，不管你一介孤女也要纳你入宫，可到头来，还不是我笑到最后！百兽园？哈哈哈确实是个好地方，叫你尸骨无存！”

　　沈莲蓉似是想到了什么。
　　对着自称守夜的秦长歌道：“做得不错，事后重重有赏。”她满意抚掌笑道，“没想到这秦长歌如此容易扳倒，本宫还以为她多厉害呢！不过如此。是本宫之前被陛下的态度吓到了。”

　　“多谢娘娘。”秦长歌站在她身后，饶有趣味地看沈妃兴奋得意，又送她心情舒畅地离开。

　　秦长歌只觉有趣，心情竟也不错。
　　再撇头看向殿内，已然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这意味着她在西楚的痕迹，完全消失。
　　涉及皇家丑闻，没有不长眼的宫人，敢再嚼舌头。

　　于是，她也不再逗留，步伐轻盈踏出殿门。
　　殿外，视野开阔星斗高悬，散满整个皇城，一片璀璨。

　　秦长歌只觉得心情更好了，摘掉面具，正准备伸个懒腰。
　　却冷不丁听到个声儿，阴阳怪气，自屋檐上响起：“换脸换皮，果真毒辣。秦长歌，要我说，你下辈子可千万别投错胎了。当个男人吧，保准你能在这乱世分一杯羹。”

　　秦长歌轻笑，拢袖回眸，看向方才她坐过的屋脊处，姿态端方，是她在男装时最喜的动作，轻笑道：
　　“长歌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那婢女下药暗害，我不过让她也尝尝药效。至于沈妃，她四面树敌，早晚会自讨苦吃，我懒得动手。”
　　兀自叹口气，秦长歌十分惋惜似的：“枉费我耗费精力，做了两张面具，也就这么点用。”

　　“你还想如何？！”屋檐上，年轻的将军由躺变坐，“找到你要的东西，就麻利溜地滚回你的苍岚山去！少给我祸害人间！”

　　“夜深露重，屋顶更难以安眠，大统领小心闪着腰。”秦长歌神色不变，只嘴角那抹弧度莫测了些。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从屋檐跌落，突袭的石子让他腰腹剧痛，猛然抽出腰间环刀在木檐上借力，才扭转身形，以刀撑地，踉跄着稳住身形。

　　他喘着粗气抬头：“你——！”
　　“我？”秦长歌勾唇，闲庭信步，走向裴勇元，“看来，裴大统领对我的内力，颇感意外啊。”

　　裴勇元浑身寒毛直竖。
　　冷汗自青年鬓间滚落。
　　然后，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

　　秦长歌那张，不含任何面具的脸。
　　闯入他的视线里。
　　精致地能让人愣怔失语。冷然月色降临在她的侧脸，那个瞬间，裴勇元想到他曾去的塞北沙漠，月如白银。

　　但秦长歌不是什么黄沙塞漠。
　　她是荒漠里，下了场江南烟雨，盛开的牡丹满城。不合时宜的冷漠强大，配着不合时宜的精致惊艳，在月色下美得诡异出尘。

　　不怪顾成安那个眼高于顶的家伙，也对她一见倾心。
　　巴巴把人接进宫，不能碰不能亲，每日见一面都心生欢喜。

　　裴勇元脸色变幻莫测，秦长歌压低了声：“你还知道些什么？”

　　秦长歌在龙曜都城逸绍，购置了一处简朴小院，寻了几个手脚麻利的丫鬟。
　　一切忙碌妥当，也就到了年节关口。

　　凤栖亭土生土长的南唐人，每到年关，必包汤圆。
　　又因今年地处北方，也应景地备了点饺子。

　　这日是腊月二十九，秦长歌带着一身寒气走进门。
　　她拂去大氅落雪，将伞收起，放在门后，夸张道：“哇在煮什么？好香！”

　　十六七岁的娇憨少女面貌，让她这份夸赞更显真诚。
　　凤栖亭眼都笑弯了，温柔道：“好吃的，饺子汤圆任你选，还有鲜牛肉炖汤。成日风里来雪里去的，还是滋补养生点好。”
　　说着，给她盛了一碗还咕噜冒泡的热汤。

　　秦长歌走来，将手上包裹放到桌上，接了汤碗，小心翼翼抿了口，满足地眯了眯眼，她对凤栖亭道：“师父，包裹里有给您买的东西，您打开看看。”
　　“嗯？采买些什么好东西……呀！”凤栖亭解开包裹，待看到里面物什时，惊讶掩唇，“你怎么买这么多首饰回来了！尽烧钱，我如今哪里需要这些，拿去退了吧，能省点是点。在龙曜不比南唐，不能登台唱戏，全靠你在经营，花销本就不小了，实在不行，我过几日给邻里织点布绸补贴一下吧……”

　　秦长歌哭笑不得：“师父，您想什么呢？我还没穷到养不起你的地步。而且，这也不是特意买给你的。”
　　她神色冷淡了几分：“醉仙歌的彩屏姑娘要的，我给她跑的腿。看到最左边那支步摇时候，觉得衬您，就顺手捎来了——”

　　说着，她不容置疑地将步摇往凤栖亭发上一插，强买强卖：“打包卖的，店家不退货，您就戴着吧！”

　　凤栖亭：“……”

　　秦长歌笑嘻嘻的，没和她说就她这支步摇最贵。
　　凤栖亭却敏锐捕捉到“醉仙歌”三字，美眸微愣：“这……不是龙曜的歌坊么？你怎么……”

　　秦长歌顺坡下驴，实则满嘴胡扯：“挣钱，补贴家用。”

　　凤栖亭看着成色颇佳的一对饰品：“……”
　　醉仙歌是龙曜名声远扬的歌坊之一，哪个姑娘不是曼妙的身姿、如水的歌喉，里面打杂的杂役下人，月钱不少，但绝对不够买这些金钗银环。
　　不过她没舍得戳破秦长歌。
　　只叹了口气道：“不管你要做什么，都要以自身安危为首。”

　　秦长歌顶着一张天真的丫头脸，也笑得烂漫：“晓得啦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