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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已往不谏 ...

  •   天沐城楼,人头攒动。一辆马车缓缓驶过城门。
      守卫随手拦住,要求车夫出示凭证。车里一位白衣男子掀开竹帘,递给守卫一块令牌。令牌上面刻着一个“穆”字。
      夕阳的金光打射在男子的脸上,映出点点光斑。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守卫:“在下是淮东拢光阁穆府门客,也是来参加今年秋闱的书生,姓景,名鞅。还望大人通融。”
      “先生哪里的话,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守卫恭敬递上令牌,景鞅礼貌道:“你不是小人,我也不是泰山。多谢。”
      说罢,他放下竹帘,扭头看向慕容翊:“你笑什么?”
      “哈,我笑你心口不一。穆姑娘给的这块牌子这么有用,不是对你有意思是什么?还好那小子没仔细搜,不然搜出我这个姓慕容的,你也要跟着倒霉。”
      “我又不怕倒霉。”
      “说得轻松,真跟官府纠缠起来,不耽误你拜见令狐苍吗?”
      “真跟官府纠缠,有疑似慕容氏遗孤的人出现又是大事。我说不定可以早日拜见令狐大人。”
      “那秋闱呢?”
      “秋闱?和那些螽斯比试,有何意趣?这次来京,我是为了成为令狐大人的入幕之徒,而非其他。”景鞅再次将头探出窗外,两街街市繁华,彩灯初上。叫卖声混着妙龄女郎的娇哦,人来人往。“天沐城不愧是帝都盛景!慕容兄,以前可曾来过?”
      慕容翊扭过头,刚刚还春光满面的眉眼已然沉下:“来过是来过,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好像上辈子的事。”
      景鞅完全沉浸在红尘喧嚣之中,未曾留意慕容翊的异样:“北燕雪貂,徐罗织染,还有唐涩人做的刀丝,弓背家族培育出的火树银花。慕容兄,我活了二十年,也没有见过这么多好东西。天下宝物尽归一城,不外此乎。”
      慕容翊用手指弯下竹帘中的两节,漆黑的瞳孔充满好奇和感慨地扫过教坊钟楼、拱桥高塔。满花楼的姑娘端着红肥绿瘦,隔着朱墙碧瓦依然可以听见愚愚斋听书客的欢呼喝彩。紫霞漏金,笙曲悠扬。岁月好像在天沐城的欢愉中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慕容兄,你知道为什么每户高楼都挂着大红灯笼吗?”
      听景鞅提及,慕容翊顿时发觉,宽街窄巷湮没在点点朱光里。那是百姓用他们特别的方式向皇帝表达祝贺。
      “看来,皇族有大喜事要发生啊!”
      “你怎么知道?”
      “鞅兄,这红灯笼本来只有过年和中秋才挂。但如果,皇族中有皇子公主,甚至是皇帝他本人要举行大婚,那么臣民就会挂起它,以示‘普天同喜’。”
      “原来如此。”景鞅喃喃自语。
      身遭安静下来,马车拐进一条长巷,在一户宅子处停住。宅子的门匾上写着“穆邸”。
      一个老仆提着宫灯迎出门口:“二位累坏了吧?老奴已经备好房间,这就领着两位去。”
      “这都是穆姑娘交代的?这么快。”慕容翊问道。
      “女公子的飞鸽传书,恰好比你们早了三日。”
      “女公子?”身形娇小,衣着朴素的穆姑娘在景鞅脑海中晃过,一个不确定的想法慢慢占据他的思考:“这宅子到底谁的宅子?你们家姑娘到底是谁?”
      老仆微微一笑:“这宅子是女公子从家主手中继承来的。我家家主姓穆,名圭,大家都说他是天下巨贾。女公子是他唯一的女儿穆茕白。”
      “这么大来头!”慕容翊惊叹道:“怪不得那块令牌这么有用,怪不得她敢让你说你是淮东穆府的门客。”
      “穆姑娘的好意,真是受之有愧呀。”
      老仆领着二人穿过幽暗的小花园:“没有什么愧疚的,家主和女公子本就乐善好施。看二位气度非凡,定是有过人之处,不必妄自菲薄。呦,这说话的工夫咱就到了。”
      雪墙黛瓦的厢房映入眼帘,竹尾森森,十分寂静。
      “这有两间屋子,过会儿我会把晚膳送来。哦,对了!老奴提醒半句。要是你们想出去逛逛,尽量早出晚归,到了白晌,马车恐怕都进不来了。”
      景鞅问:“这是为何?”
      “嗨,也不为其它。隔壁是瑞国公府,两个月前他们家的小姐被立为宸王储妃。马上就要举行大婚了,朝中官员都快把门槛踏破了。这不,卫和长公主的车架就刚走。”
      慕容翊心中五味杂陈,师父告诉他当年瑞国公的爱女早夭,妹妹慕容臻便顶替了瑞国公府小姐的身份,居于天沐城。他这才主动陪景鞅来京。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和妹妹的距离竟然这样近。可瑞国公府现有这么大的喜事。朝堂人员繁杂,如果有人认出妹妹的身份,那后果不堪设想。
      “鞅兄,今晚我想出去一趟?你呢?”
      “《圣宪》还有最后一卷没有读完,我不能陪你,你自己享受这天沐城的繁华吧。”
      真是求之不得,慕容翊暗想。
      夜色很快深沉,天空中没有星星。慕容翊跳上屋脊,翻墙来到瑞国公府的院子。他根据仆役丫鬟的对话,寻摸着找到苍风小筑。
      此时,书青、碧染、点翠和绿拂皆已睡下。唯有容嬛屋中有灯火闪现。慕容翊挪开两块瓦砾,把头向下探去。
      婳云和容嬛都伏在书案上,似乎在交心。慕容翊的耳朵贴上去,少女温和的声音传来:“到姑苏后,我一心想要昭雪,立誓学有所成,便拜倒青云峰一二庄门下。就是在那里,遇见了豫之。记得是春天,我坐在海棠树下打秋千,不知怎么就看见他身穿白衣,在飞花乱舞中练剑。他的动作比风还快,身姿比燕还灵敏。他浑身上下都是光,耀眼极了。后来我才明白其实那些光是从我眼里散出的。当时,我对自己说:慕容氏的荣耀与我何干?正义是否得到伸张,又与我何干?我白天想,夜晚想,想的只有他。婳云,你一定要明白,女人若是痴情,再聪慧通透,也是枉费。
      他和我海誓山盟,承诺会一辈子对我好。我信他,说我是自幼父母双亡的孤女,除了他再了无牵挂。
      十六岁那年,他离开师门,奉他父亲的意思去萃贤庄招安。我跟着他一起。没想到,萃贤庄二当家的,看上了我。那个杀千刀的,我真讨厌他看我的眼神。”容嬛恨恨说道:“可是,豫之为了招安,竟愿意把我送给那头猪。他是主动愿意把我送给别人的。婳云,我是不是很可笑。他这么对我,我今日再见他,居然可以感觉到,这颗死了的心在跳动。为了他,死灰复燃。”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从明白他出卖我那一刻开始,我就对他不报有希望。我假意讨好,让那些土匪强盗以为我是心甘情愿地嫁。我要求择良辰吉日,明媒正娶。这才有机会暗自勘察出庄子的路。
      婚礼那天,他们还是放心不过,在我的吃食里下蒙汗药。幸亏我早有警惕,偷偷把我的吃食和喜娘的换了。在洞房等候时,那个喜娘已经晕倒。我把我们俩的衣服对换,又给她盖上盖头,自己从窗子里逃出去的。下山后,就遇到你。后来的事,你都知晓。”
      “霍豫之呢?他总该更为留意。”
      “他,哼,他在大堂和土匪头子喝酒、称兄道弟。他就那么高兴地喝我的喜酒,那么高兴。”容嬛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婳云握住她的手,试图安抚她激动的情绪。
      “他约我明晚在城南林溪相见,我不会去。”
      “你还恨他?”
      “让我恨,他还没有资格。婳云,你替我带句话给他:‘春拭海棠泪,何必惹闲愁’。他自会明白。我们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
      “好,我会的。只是……姐姐,明天后那些都过去了,不要再想。”婳云站起身,轻轻地说:“天色已晚,姐姐早些歇息吧。”
      “嗯”容嬛目光茫然,死死盯住烛台。婳云叹息一声,朝子房走去。
      慕容翊看得真切,纵身跃下。看窗户未关,一下跳进去。
      容嬛回过神来,前去放下纱帘。
      突然,她看见一个高大男子,不禁吓得后退两步:“你……你是谁?”
      慕容翊走近她,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玦:“妹妹不要怕。”
      容嬛拿过玉玦,仔细摸索,愕然抬眼:“你到底是谁?”
      慕容翊摘下面纱:“慕容家训:‘苦以为乐,怒而为战。命由己手,不由他人。吾心所何,天不纵之。’父王说过慕容儿女无论沦为何种境地,都要有傲视天下的气魄。”
      “你是……哥哥?”容嬛一把抱住慕容翊,双唇颤抖:“你是我的哥哥,慕容明翀?”
      “臻儿,我是。”
      容嬛仰头用手细细描摹他的眉目,棱角:“你长高了好多,壮了好多。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气质神态又完全不同,我都不敢认了。”
      “你也是。”慕容翊揉着她的发丝:“小时候你白白胖胖的,像一个大馒头。如今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啦。我还担心瑞国公府的女儿被指婚,送礼来的官员会识破你,现在看来,是多余。”
      容嬛推开慕容翊,“扑通”跪下,略带歉意道:“是臻儿不好。是我被……立为宸王储妃。”
      “你?”慕容翊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这怎么可能?臻儿,你知道你一旦嫁给宸王,就等同陷入皇室争权的旋涡。本朝开国,除了当今那个,哪一个不是踩着自己手足的头颅坐上皇座的?你这是把自己推向夺嫡的路啊!”
      “我清楚。可是哥哥,只有我贵为宸王妃,贵为皇后,甚至贵为太后,我才有机会为慕容家洗清冤屈啊!”
      慕容翊语气放平,凄楚地问:“你知道这条夺嫡之路有多么崎岖险阻吗?”
      “我知道。”容嬛淡淡回应,“可是我没有选择,前方纵然是腥风血雨,我身后却早已是万丈深渊。”
      “你们什么时候大婚?”
      “三天后。”
      “这么快……”
      “哥哥,你会看着我披嫁衣,对吧?”
      “对。”慕容翊扶起容嬛:“我会在街上看你的喜銮走过,看万千百姓为你祝福。等尘埃落定,我就会去西陲渠安。”
      容嬛不再作声。她虽然不舍,却也知道慕容翊在西陲比在京城安全许多。
      转眼就是大婚的日子。
      容嬛在宫人和丫鬟的簇拥下,穿戴凤冠霞帔。正红色的宫装,拖曳过瑞国公府的大门。她老远就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慕容翊脸戴面具。
      内监和宫人搀扶容嬛上轿,金玉流珠遮挡了她的视线。在香气袭人的车辇里,容嬛感到一阵辛酸。
      慕容翊跟着车马向宸王府走去,街道两旁老幼推搡。中间的道路上其他贵胄的车架,尾随着容嬛的喜銮。
      锣鼓声震穿云霄,一架车辇内,重华帝最宠爱的皇六女娆玉用手指堵住双耳:“宛纾姐姐,怎么这样吵啊?”
      一个和容嬛年纪相仿的女官,坐在十岁左右的公主旁边。她肤色若雪,体量纤纤。一双明媚的杏眼透露出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殿下,这样才喜庆啊。”少女把头探出。
      忽然,她看见茫茫人海中的慕容翊。
      “公主,奴婢看见有一个很好看的彩灯。如果您愿意,奴婢这就下车给您买。”
      娆玉点点头。少女得到许准,立马叫住车夫,走下皇辇。她费力拨开人流,眼见少年朝空巷走去。
      少女快步追过,七折八拐,走进胡同。男孩已没有踪影。
      突然,一把利剑架在少女的脖子上:“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甘草的香味坠入少女的鼻息。她稍敛眼睑,开口道:“我姓顾,名宛纾。”
      长剑“哐啷”一声,落在地面。宛纾转过身,发觉惊诧和柔情染入少年的瞳孔。
      她鼓足勇气上前,摘下他的面具。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映入眼帘。
      “果然是你。”宛纾泪光零零,仿佛晨露滴落在桃花的花瓣上。
      “姑娘认错人了。”慕容翊夺过面具,举措不安地说:“我从未见过姑娘,姑娘快些回去吧。”
      “我等了你好久。你只和我说这个。”
      慕容翊扭头拾起剑,急速走开。
      “不畏狂雪折松枝,来年叶青傲风霜。只恐尺素本无情,今朝丝白寄相思。”宛纾的喊声从背后传来,慕容翊踌躇停下。
      多么熟悉的诗!但天涯孤客,江湖浪子有什么资格谈爱情?如果没有办法和能力保护心爱的女孩,还不如离开她,在灯火阑珊处为她祈愿。慕容翊昂起下巴,头也不回继续走远了。
      宛纾立在原地,形影单调。欢悦的乐声此刻听来,倒像一首凄凉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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