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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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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运的代价就是别人的不幸。
这是外婆告诉我的话。记住这句话吧,这可是雷打不动的真理。
我身边就有一个,非常非常走运的小男孩。
小男孩姓顾,我在这里就称他阿顾好了。
也不能说只是阿顾走运,确切地说,是身处顾家的人都非常走运。阿顾家中四世同堂,不论老少身体都非常好,连唯一曾体弱到只能坐轮椅的阿顾的小伯母嫁进顾家后都变得活蹦乱跳了。托身体健康的福,加上手脚勤快,顾家人的生活都不错,结婚对象也个个美丽大方,生下来的孩子自然也很可爱。阿顾这一代暂时只有他一个孩子,他就像是被众星捧着的太阳之子,所以才说他走运呐。
或许他家里有什么独特的养生方法吧,我是这个地图上都不曾标出的小镇的外来者,除了表示羡慕还能怎样呢。不过,听周边的碎语,阿顾家应该是有一张长生不死药的药方,他们家里人常常配出那种药服用,因此才能身体健康、百病不侵。这当然是胡扯,先不说根本不可能有长生药,就算有,那和百病不侵也没有关系吧。
但不做药石生意的顾家人确实会经常采购些药材,其中还不乏名贵之品。
事实上,我倒是知道顾家里还有一个学医的孩子,是阿顾的堂兄,可惜学西医的他连贝母和薏仁米都分不清。并且,他也不可能有能力为顾家人做什么。
管传言是真是假,得到了神秘的药方也是一种幸运吧。我还是认为这是因为顾家人都有着绝顶的好运气。
可是,好运的反面就是不幸,你应该还没有忘记这句话吧。如果你说没忘,那一定是忘记了,因为我刚才说的是,好运的代价就是别人的不幸。从这里你该知道,我的记忆力是很好的,因此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内容绝对不会有记错的地方,无论多么不可思议,那就是真实。
起初是阿顾的梦游症。
梦游症不是什么大病,可一向身体健康的顾家人生病了,这在当地还是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也有人认为这可能是谣传,因为阿顾是个很安静的乖孩子,他就连醒着时也不会随便乱跑。
可是,在满月的夜,确实有人看见了,阿顾穿着睡衣,光着小脚丫走在被月光照的亮堂的小溪边。在他身后,仅仅间隔一两步的位置,还有一个小朋友跟着他。这是真的,因为“有人”就是我。那个小朋友比阿顾略高一些,被月光包裹着,磨砂玻璃烧出来的娃娃般,半透明的肌肤反射着月亮幽蓝幽蓝又有点泛白的光。两个小身影散步似地慢吞吞踏上一块又一块的彩色鹅卵石,就像是在作月光浴一样。
小男孩闭着眼,脸上就像是被月光的温度冻出了一层雾,嘴角奇怪的弧度仅仅表现出一种无法形容是高兴还是悲伤的表情。而那个月光色的小朋友,则用长得可怕的雪白头发把自己的鼻尖遮起来,看不见她的表情。当她察觉到周围有动静的时候,就会像被淋湿的小狗一样拼命甩头。那雪白发丝一飞起来,就能看见她的双眼,连瞳孔都是通红的,像是从出生起哭到了现在。
不一会,她或许是发现了我这窥视者,抓紧阿顾的手,发出了一声细细弱弱的惊叫。
她的声音短促而悲伤,像是什么别的生物的声音。
像是,被抢夺了幼崽的雌兔。
阿顾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拉着月光色的小朋友迅速地逃走了。在他转头的瞬间,我看到了,一双睁得大大的黑色眼睛。
三天后,我听到了阿顾突发热病死掉的消息。
但阿顾仍然是幸运的。他死的同一天下午,有个变态闯进了他念书的学校,拿刀砍死了三个学生,还剥下了一个人的皮。因为阿顾幸运地在清晨病死了,所以他没有看到那种人间地狱。
那个疯子――是为阿顾开死亡证明的医生,谁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呢?也许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吧。
你或许觉得,不幸该结束了,一个人不幸与幸运只限于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比死亡更不幸的了。但是并没有,它还在继续着,因为仍然有人活着,正在因他人的不幸而变得无比幸运。
第二个得病的是阿顾的小伯母,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突然生病也不奇怪。可她是顾家人,一向身体健康的顾家人。
顾小伯母得的是妄想症,她总是觉得有人在看着她。她说,她夜间醒来的时候,在脖子上发现了奇怪的圆孔状咬痕。完全不明白顾小伯母的恐惧的妇人斥责她,这种羞人的事不要这样明目张胆地说。可事实上,顾小伯母看起来并不像是那么大胆的女人,并且那些日子里她的丈夫还不在家。
顾小伯母还提到,在月色很好的夜晚,总有一道月白色的影子漫无目的地在顾家屋子里散步。有时她会向顾小伯母打招呼,是老人一般的,沙哑干瘪的声音,问她――
您身体好些了吗?
然后她就会离开屋子,去到不知道什么地方。顾家人说,那是顾小伯母的妄想症为她带来了幻象。可顾小伯母发现,白色影子和她打招呼的夜晚之后,她脖子上就会出现咬痕,伤口确实存在着。
脖子上出现咬痕时,枕边还发现过一些白色的细丝,为了证明那声音与身影确实存在似的,顾小伯母补充说。没有人再听她的话,她是一个生病的疯子。
但我相信了,那咬痕大概是我看到的小朋友留下的。
小朋友长着一头白色的发。
我给了顾小伯母一只鞋。那是小朋友跟随阿顾匆忙逃跑时,不小心落下的。
没过几天,精神状态愈发不正常的顾小伯母骑着自行车从一个山坡失足落下去,死了。
但顾小伯母仍是幸运的,因为如果她没落下去,就会知道她的丈夫和别的女人有染,并且打算秘密谋杀她。幸运的是顾小伯母死了,那个卑劣的情妇因为于心有愧,在下一次见情夫前自缢了。
之后有人在我耳边说过一些闲话,顾小伯母是阿顾伯父的第二任妻,原本也是阿顾伯父的情妇。那还是顾伯父的原妻坐月子时候的事,可怜的妻子生下一对龙凤胎,身体不好的女儿一出生就死了,她便带着儿子愤怒地离开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真是造孽。
第三个是阿顾的母亲,她得了狂犬症,死于溺水。这使得顾家其他人免于狂犬症感染的威胁。
第四个……
顾家现在已经成了病魔栖息之地,没有人再会说他们家里藏有长生不老药的药方啦。倒是有传言说他们家里中了诅咒,他们在前半生就用完了一生所有的运气。
我也闭上耳朵,专心照顾起母亲。和病魔来袭前的顾家人正好相反,我的母亲身体总是不好,正因如此,我才辞掉了工作带她来这个偏僻小镇养病。
算命的曾说母亲的名字不好,容易招病,然而她生病时已不能改名了。据说是因为从凶暴的夫家逃跑时,怕被找到已经改过了。这一点我相信母亲没有说谎,她身上有很多她这样的妇女不应当有的类似利刃划出的平整伤口。我记得,顾小伯母死时,身上似乎也有同样的伤,但是顾家没有人在意,她之前也从没有提前过。
或许是遭受了虐待。
这与我无关。
偶尔我会到小溪边看看,可那里已经没有月光色的小朋友会散步了。
在顾家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我偷偷去到那里拜访。我才不是还相信着他们家藏着长生不老药哩,好吧,我还是有点儿兴趣的。我不想要长生不老,但我想知道一直保持健康的秘密。
我去到顾家屋里时,阿顾的奶奶凄惨地死去了,看起来似乎是遭了盗贼,衣衫散乱地窝在空荡荡的柜子里。
我没有报警,她看起来是那样不幸,这样会打破顾家的传说,使得别的人得到幸运。
嘿,好运的代价就是别人的不幸。我不久前还说过这句话,记得吗?
这回走运的人是我。
洒满月光的内庭,一间储存杂物的小屋,门开着。
银白的树叶簌簌地响,上面的月光似乎要嘀嗒落下,汇成一条地上的银河,流入那天的小溪。
那个白色的身影就站在那里,月光最明亮的中央。
风吹起半透明的白色头发,红得滴血的眼睛悲伤地看着我,那扭曲的表情告诉我,她现在难过得快要发狂。那并不像一个小女孩,而是一个历经沧桑的中年妇人,哪怕玻璃娃娃般的面庞十分年轻。
只剩下我能领略她的悲伤了吗?
她一直被榨取着幸运,顾家好运的代价就是她的不幸。她应当是承受了这个大家庭中所有的病痛,才会有如此苍白的肌肤、干枯纤细的白发、哭泣后般红肿的双眼。
我轻轻和她打招呼,尽量使自己像对待普通小朋友一样对待她,然而她却像见了鬼一样惊恐地后退,沙哑短促的哆嗦声像是被间断吹得海风的破帆布。
我凑近她,听见她颤抖的话。
我是这个家里的医生。
我可以为你治病,什么病都可以。
……
不要杀我。
啊,原来是这样,原来被送去学医的孩子还有她。这就是永葆健康的秘密,令人长生的不是药方,是开出药方的小小医生。
那么为什么顾家人又突然病死了呢?我仍然十分好奇。
猛然瞪大的红色眼眸定格了我的问题,有点泛红的眼泪流出。四周安静了。
他们不是病死的!
是我……
像突然播放着的音乐中断,异样尖锐的“我”字话音迅速落下,可怜的小朋友如一只失去了风的支撑的月光色蝶,无声息地飘零至地面。与此同时,我听到一声极其清脆的,像是什么破碎的声响。
我抱住浸在液化的月光中,逐渐丢失体温的小朋友,在她耳边亲切耳语――
睡吧,我亲爱的小妹妹。
我抱着死去的可怜的小朋友来到母亲面前。看见我的母亲惊恐地瞪大眼,疯了似地拼命地伸长了干枯的手胡乱抓挠,我躲开了,小朋友落到了母亲的怀里。母亲拽坏小小身躯身上套着的旧衬衫的扣子,甚至撕扯开雪白胸口的血肉。天知道病怏怏的她哪来那么大力气。那里,令人惊叹的蓝色血肉之中深深埋藏的,扯坏的韧带缝隙间隐隐约约透出的――那是一颗泛出幽幽蓝光的剔透如月光石的,已经破碎的……心脏。
母亲终于找到她的女儿了。
其实最幸运的人是我。
你该还没有忘记吧,好运的代价是别人的不幸。
事实上,母亲同我没有血源关系,正如同外婆和母亲也没有血源关系一样。外婆捡到母亲时,奄奄一息的母亲抱着同样奄奄一息小男孩几乎快被饿死,她说那是她家夫人的儿子。她说她也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个月光一样的小女儿,但夫人死在了路上,女孩子被她追来的父亲带走了。
除了顾家人,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的的后续,她的母亲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直到一次偶然意外母亲为我输血,我才知道,一个陌生女孩的不幸使得我活了下来。
我当即决定带母亲寻回她的女儿,同时,我也想弄清母亲身上伤痕的来历,以及我真正的母亲是否还活着。
我得告诉你,在来到这个小镇之前,我从不知道这世界上会有这样一家荒唐的人。
顾家第一个得病的是小男孩阿顾,他死于突发的热病。据说叫醒梦游的人会把那人吓死,现在你一定认为我是故意惊醒他的杀人凶手吧。事实上,杀死他的是他的父亲。阿顾根本就没有什么梦游症,他在河边散步时清醒得很。他只是瞧见了不该瞧的东西,才不得不从家中逃出来,被夜风吹狠了,因此患上了重感冒。而她,则是偶然发现了偷偷离家的阿顾,才一路跟随着保护他的安全。
至于阿顾瞧见了什么,那是听了第二个得病的顾小伯母的话后,我才明白的。
你知道什么怪物会留下圆孔状的咬痕吗?那是种名叫注射器的怪物,有着圆圆的尖锐的针头。
在注射了过量柠檬酸钠的情况下,人的凝血功能会变差,这样,就算身体上只有几道小伤口,也会流很多的血。而在被麻醉的情况下,流血者甚至不会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受到伤害。
没错,在一向身体健康的家庭中蜇藏着一群心理早已极度病态的疯子,他们啜饮人血作为保健秘方,妄图用新鲜血液留住青春与健康,据说国外有个脑子不正常的女伯爵也相信这种方法。正因如此,顾小伯母身上才会留下那么多伤口。
母亲也是受害者。
她就是自那个疯狂的家庭中逃出的。
进入顾家的女人会被迫成为顾家男人们共同的情妇,这是顾小伯母死后,我从母亲那儿好不容易套出来的话。因为男人们要轮流取食最新鲜的血液,这是规矩。
顾小伯母会从山坡上跌落,最主要的原因正是贫血导致了精神恍惚和头晕。当然,这其中也有我的原因,我将小朋友的鞋给了她,然后告诉了她阿顾和小朋友总在一起。如同两个人透过平面玻璃的猫眼相互窥看,阿顾撞见了其父与顾小伯母幽会,而顾小伯母也窥见了他。收到小朋友鞋的顾小伯母大概以为一切都是小朋友的阴谋,她唆使阿顾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可说到底,还是顾小伯母自己参演了这一幕不干不净的荒唐戏剧。
严格意义上说,阿顾和顾小伯母的死都是有着强烈促成因素的意外。但接下来的不幸,则是彻彻底底的谋杀。
在顾家的任何异姓者都有可能成为供血者,阿顾的母亲不可能例外。
取血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得由我可怜的小朋友完成,善后也是她,明明小朋友身体是那样孱弱,却不得不去做繁琐而令人不快的事。但,从一只瘫痪的猫身上取用病毒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其实小朋友应当和我一样大,二十八周岁,但她看起来却仍然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样,过于虚弱的体质不足以支撑她的生长。就像得不到阳光的植物会死去,哦,她也从未真正暴露在阳光下――月光石般的透明皮肤是白化症的表现。顾家人购置药材全是为了她,因为精通医学的她几乎能治愈他们的一切疾病。
她厌倦了,不,比起厌倦,更多应该是恐惧。不是所有能治愈疾病的医生都能扳正扭曲的心灵,她以为自己是在帮人延年益寿,却使得荒唐的治疗中出现了无辜的牺牲者。使用手术刀与注射器既可以救人,同样也能够杀人。一把刀刚被制作出来时,并没有被赋予一定要用来割下肿瘤或斩断长发的职责。
这不是什么足以成为悬案的事,只要去问,我可怜的小朋友就会承认。
然而他们不知道她。
于是谋杀被归于诅咒。
而我,我只是恰好见证了一群幸运者渐渐失去光芒的过程,然后得到了属于我的幸运。我真是非常地幸运,连复仇这种事都有人免费帮忙了。
我本应当姓顾。
真是不幸到了极点,现在,最后剩下的与顾家黑暗有关的母亲也闭上眼了。月亮渐渐升到了光芒可以投进窗户的程度,蓝色血液反射的寒冷月光照亮了一切。
好运来了。
不久后,作为顾家唯一幸存者――阿顾的堂兄,我得到了一笔不菲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