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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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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北风呼啸。
周韫温和的眉眼犹在眼前,无尽的愧疚和悲伤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郁筝心底仿佛被人掏了一个洞,空落落的。
她仓促起身下床,连鞋都顾不得穿,直奔隔壁房间。
在看到与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时,心底那个窟窿才被填上些许。
她缓缓朝他走去。
这其实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这样了,连周斐都不知道,在这两年间,她偷偷去看过他好多次。
每一次难过时,每一次彷徨时,每一次做噩梦时,每一次离她的目标更进一步时。
她都特别想看到这张脸,只有看到这张脸时,才能让她觉得自己的心还是温热的,才能让自己不再那么厌恶这个世界,让她有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今日也不知是因为他离得近了,还是因为这两日发生的事太多,亦或是因为刚刚梦见了周韫,她心中格外地不安。
就这样默默看着他,似乎不再能满足。
郁筝行至床边,鬼使神差般伸手,轻轻抚上周斐的脸。
不同于记忆中的冰冷触感,温热的体温自手心传来,慢慢填满了她的心脏,也让她清醒过来,她忙收回手,愣在了原地。
他像他,却不是他,她可以悄悄借这张脸思念故人,却不能将他当成是他。
她不该忘记这一点的。
这样对周斐与周韫来说,都实在太过冒犯。
郁筝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其实应该转身离开,可心底却又总觉不舍。
她实在太想念周韫,今日尤甚。
最后,她只能抱着膝盖坐在床边,静静看着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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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筝那边风平浪静,陆珩这边却不太平。
他将最后一个刺客踹开,同样刚解决完一个刺客的流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扼住刺客的下颚,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又服毒了。”
从他决定亲自审周钰的案子到现在,不过一日,这已经是第五波来刺杀他的人了。
陆珩在刺客身上搜了搜,不出意料没搜到任何东西。
但从刺客的招式习惯来看,可以确定的是,这五波人都不是同一个人派出来的。
流云道:“看来郑国公已经将您想查销金散的消息散播出去了。”
陆珩默了默,让流云把尸体收拾干净后,道:“今晚应该还会有人来,辛苦你了。”
流云抱怨:“叫我说,您就不该管这件案子,这一波接一波,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陆珩望向燕山行宫的方向,道:“最多明早,他们应该就没空收拾我了,你准备一下,明日我要去趟云安见个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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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刚刚亮,郁筝便自周斐房中出来。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身素衫,又行至暗格前,取出一本蓝色封皮纸的册子。
册子显是从火场中抢救回来的,被烧了近半,边缘焦黄,封面上只隐约可见“月堂”二字。
她将册子捧在手里,刚出房门,就见木枝匆匆赶来:“姑娘,大姑娘来了。”
郁筝一愣。
木枝口中的大姑娘,是她前两年嫁到盛京的大姐姐郁梨。
她看了看天色,尚早。
略微思索过后,还是去了前厅。
刚至厅中,便听得大姐姐着急的声音:“四妹妹,我听闻你找到了周钰的尸首,还去宁安府报了案?”
郁筝回道:“是。”
郁梨闻言,面带忧色:“那你可知,周姑娘曾被喂过销金散?昨晚宁安府陆大人遭遇几波刺杀,现在大家都在猜测是不是因为……”
她话未说完,便看到了郁筝手中被烧了一半的账册。
她猛然看向郁筝:“你这是要做什么?”
郁筝道:“告御状。”
她这样,要告谁,以什么罪名告,一目了然。
郁梨当即拉住她的手道:“胡闹!你别告诉我,你想碰销金散的案子,只是为了给周姑娘报仇!”
郁筝不语,显是默认。
郁梨深吸好几口气,才让自己镇定下来,尽量冷静开口劝道:“阿筝,我知你因当年凉州的事对周家有愧,又因周斐与他兄长模样相似而对他多生出了些情愫,所以从未想过阻拦你去救周斐。但你也应当知晓,销金散的案子牵扯太多的人,碰不得,也不一定能告得成。你能救出周斐已是不易,何苦要为了他已经死去的姐姐赔上自己的后半辈子?”
语中是毫不作伪的关切。
郁筝知大姐姐同大伯母一样,都是为她好,可有些话,她总觉得不吐不快。
她看向郁梨,道:“大姐姐,当年凉州瘟疫期间,周大哥被困在灵泉山庄生死未卜时,你曾对大家说过一句话,我至今都还记得。”
郁梨疑惑看向郁筝。
“你说,‘为众人抱薪者,岂可使其冻毙于冰雪?’”郁筝轻轻道:“我读的书不多,也不懂得许多大道理,但这句话,我却觉得说的极好,这世道理当如此。”
她顿了顿,又问:“可如今呢?”
未待郁梨回答,便又自答到:“如今,为众人抱薪者身败名裂,满门覆亡。贪婪作恶者却稳坐庙堂,誉满天下。而世人大多害怕引火烧身,作壁上观。”
郁筝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但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接着,她又问:“大姐姐,你可见过周家姐姐的尸体?”
郁梨沉默。
郁筝道:“遍体鳞伤,四肢全无,她是在受尽欺辱与折磨后被砍掉四肢丢在山头,活活流血致死的。”
一思及周钰的死状,郁筝眼前都有些模糊,她抹了抹眼,待得心绪平静些,才又道:“我曾流落街头数年,见过周太傅新政前的世道,知晓那时民生有多艰难,深知若非有他,我根本活不到今日,更知若非因为周太傅执意推行新政去救我们这些就要活不下去的百姓,周家不会覆灭,周家姐姐也不会落到这个境地。”
“我能理解旁人不愿沾惹是非危险,选择明哲保身,但大姐姐,我是在周太傅新政的庇佑下才活下来的人,周家大哥更是因凉州一城百姓而死,若让我明知周家姐姐是被虐杀,却选择明哲保身,我余生难安。”
郁梨怔怔看着郁筝。
她这妹妹向来心事多,包袱重,言语也极少。
这还是她第一次同她说这么多话,却叫她觉得羞愧又心疼。
她张了张嘴,很想说那又如何?
受过周家恩惠的又不只你一个,新政的受益者也不止你一个,为什么要你一个小姑娘拼了命去替他们讨公道?
然而不知为何,她有种预感。
总觉得若连自己都这样说了,她这妹妹恐怕对这世道又要失望几分。
她不忍。
她又想说,想为周钰讨公道有很多办法,不一定非要去碰销金散的案子。
然而她说不出。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对很多上位者来说,周姑娘就是一个罪犯而已,不值当让身份尊贵的郑家小公子去为她偿命。
若非他犯下的错足以动摇国本,杀人者不会得到任何报应,也不会悔改。
虽不想承认这世道已经不公成这样,但事实确实如此。
最后,她选择什么都不说了。
只起身,走向这个年纪最小的妹妹。
郁筝愣愣看着向她走来的长姐。
对于家人,她心里其实是有些愧疚的,她在郁家这些年,祖母与两位叔母,还有三个姐姐对她都是极好的,而她却走得干脆,从未敢去想过她们的心情。
她知自己的执拗与凉薄不讨人喜欢,下意识准备好被骂,却在下一瞬被抱住了。
淡淡的梨花清香萦绕在鼻尖。
她怔在原地,听到大姐姐带着鼻音的叹息声在耳边响起:“你这孩子……”
郁梨抱着郁筝哭了许久,才松开她。
知自己约莫是劝不动她了,她也不再劝,朝身后的婢女招了招手。
婢女奉上一檀木匣子,她将檀木匣子递给郁筝,道:“两个月前祖母便开始让我帮忙陆陆续续变卖二叔的产业和二婶婶的嫁妆,这里头是二叔二婶的庄子这些年的盈利和变卖来的钱,还有二婶婶留下来的一些东西,祖母让我若得到你入京的消息,便把这些交给你,自此以后,郁家与你……才算再无瓜葛。”
郁筝接过匣子打开,里头银票装得满满当当,上头还有母亲的一些遗物。
郁梨思及祖母说这话时的冷漠,叹道:“你也别怨祖母狠心,郁家如今全实在经不起任何风浪。”
郁筝又何尝不知晓祖母的用心良苦。
祖母虽在她出发前便放下狠话说若她执意要救周斐,那郁家便再护不住她,也再留不得她,可凉州到盛京的路途何其遥远,想让周斐就此死在牢中的人何其多?
她比谁都清楚,她能平安抵京,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她带着当年陛下赐的空白圣旨来京的消息被祖母让人压住了,直到她救出周斐,大姐姐才将把她逐出郁家的消息放出来。
在两个月前便开始让大姐姐帮忙变卖父母的产业,示意着祖母早知道若周家真出事,她多半过不去四年前那个坎,会来救周斐。瞒住她带着圣旨来京的消息,除却是护她平安抵京,大抵也想着在郁家能承受的最大风险内给她后悔的余地,让她随时能回头。
郁筝眼前再度模糊,心中愧疚更深,她不敢抬头,只垂首眨了眨眼,道:“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