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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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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锦生的美,张先生赞她是三月桃李,李先生又反驳,三月的桃李艳则艳亦,也俗了去,也就六月刚刚出水的芙蕖才攀得上云锦七分,说罢就递上了酒杯,说是芙蓉沾露还能更添风姿。
云锦看着这两个附庸风雅的客人,微微一笑,说是身子不爽利,妈妈特准了这几日只陪坐,不饮酒。杏娥接过李先生的酒杯,站起来,蛇一般的白臂缠上了李先生脖子,给灌了下去,说他是钻天的白杨,总得沾沾云雾的湿气。张先生哈哈笑着,捋捋山羊胡子,暗暗把手放在身旁小橘的旗袍上,来回摩梭着,说布料真好,又滑又嫩。
杏娥给云锦使了个眼色,云锦站起来,欠欠身,走到门口时,里面已经闹做一团,关上门,长舒了一口气。
回到房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美吗?自是美的。如不然统帅也不会看上自己,半月十天的就来温存一番,一向嗜钱如命的妈妈看他面子,准许云锦平日里只陪酒不留宿。可知这是天大的恩赐,十里洋场,云锦花名在外,求宿的公子少爷哪个不是一掷千金。
云锦摘下簪子,拿尾尖在喉咙上远远近近的比划,眉毛皱成疙瘩,摔掉簪子,趴在梳妆台上呜呜的哭起来。
这样的日子,有什么熬头,在泥坑里打滚,美艳的皮囊早就裹满了腐臭,云锦恨这身皮囊,常常想毁了它。那为什么不趁早呢,自十六岁那个大腹便便的人从床上下来的时候,就该毁了它。不,自六岁进这个红粉窟的时候就该毁了它,可云锦舍不得,因为眉眼之间有父亲的英气,红唇上有母亲的娇媚。
母亲说过,生云锦的时候,梦见一大片七彩的云,像锦缎一样流光溢彩,给她取名文锦,希望她能文满天下。流落到这里,云锦把文改做了云,觉得自己不过是一片无根的云,聚散不由己。
小时候母亲常常给她读书,内容记不得了,但是记得母亲的声音温柔中带着坚毅。父亲总是很忙,匆匆的来去,但是只要父亲在家,总是抱着云锦,给她讲故事。
还记得一个故事是飞蛾扑火。
那是一个夏天,停电了,母亲在油灯下抄写着什么,父亲抱着她坐在床上,不断有小虫子飞到油灯花里,发出哔啵的声音,云锦好奇的看着。父亲就告诉她说,有一种长得像胖蝴蝶的虫子,叫做蛾,蛾喜欢光,所以常常飞向有光的地方。古时候的光啊,常常是火发出来的,就像今天看见的油灯一样。蛾子飞到光上,也就把自己引燃了,但是它疼痛而残缺的躯体,依旧往火上扑,直到自己再也扑不动了。
云锦伸出手指靠近油灯,远远的就觉得灼热,赶紧缩了回来,吮在嘴里,她很疑惑,不知道小小的飞虫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看着跳动的火苗,那些飞虫溅起的火花变得像星星一样明亮。云锦梦见自己长出了大大的翅膀,飞向了那满天的星光。
睡醒的时候,父亲母亲都不在家,云锦等了好久他们也没有回来,大门再开的时候,冲进来一堆人,把家里翻了底朝天。这些人走了,斜对门的卢大哥来了,说带云锦去找爸妈,结果就到了这座红粉窟,云锦哭过,闹过。那巴掌真疼啊,那木棍真粗啊。
云锦抬起头,抹去眼泪,胭脂洇在脸颊,像一抹鲜血。门吱呀一响,妈妈进来了。看着云锦这幅样子,训斥了两句,说统帅来了,赶紧唤人给云锦梳妆。
梳洗后,妈妈带着云锦到了锦簇厅,统帅坐在主位,窗口一个高大的身影,一身戎装,背对着门口。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好一副俊朗的面容,剑眉星目,直鼻方口。风月场里,英俊的男子云锦也见过不少,可从来没有谁的眉眼如此凌厉,透着一股正气与威严。男子见到云锦,楞了一愣,随机又恢复如常。
统帅说这是他最得意的部下,叫萧正平,今天特地带来见见云锦。妈妈又招呼来几位姑娘,酒席上,不过是常见的谑笑,云锦向来不多言,但这里多的是伶牙俐齿的姑娘。
他也不多言,姑娘敬酒就接着,统帅调笑就附和两句。云锦坐在他身边,像坐在一座冰山旁,浑身打着冷颤;又像挨着一堆烈火,热气从手心窜到脚心。云锦只敢用眼角偷偷瞥他,偶尔遇上他的目光,便觉得自己像女鬼碰到了太阳光,一寸一寸的消散。
喝也喝了,笑也笑了,闹也闹了,他不知道被姑娘们灌了多少酒,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神也朦胧了起来。统帅扫了一眼云锦,说萧中将从未流连过烟花之地,今天醉的厉害就在这里歇息,云锦要好好侍奉。
他看了眼云锦,说得罪了,便把手搭在云锦肩头,云锦像木了一般,在姐妹们的催促下扶着他回到房间。
他一回房间就踢上门,拥着云锦扑倒在床上。云锦在他身下,他灼热的气息从脖子蔓延开来。也不过如此,可惜了这幅好皮囊。云锦热起来的心像掉进了冰窖里。
好像哪里不对,他大力动作着,床吱吱的响,可是两人衣衫都是整的,他的手也规规矩矩的。过了一会儿,门口的脚步声慢慢远去,他从云锦身上站起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口,把门插好。提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云锦理了理头发,斜依在床头看着他。
他看着云锦,说自己有糟糠之妻,不会越矩,今天就在椅子上过夜,请云锦放心。刚才丑态是不得已为之,希望云锦见谅。云锦点点头,保证不向别人提起。
云锦看着他,仿佛千言万语在心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默默看着。他今日酒是多了,极力想坐端正,却无能为力,歪坐着椅子上闭目养神。云锦看着他,看着看着睡着了,迷糊中有人给自己盖上被子。
这一夜,云锦又梦到了好多好多的星星,自己张开大大的翅膀向星星扑去,本应清冷的星光,发出灼人的热浪。
清晨,云锦醒来时,椅子已经空了。云锦来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意从心底涌现出来,第一次庆幸自己的皮囊这么美,美的可以和他比肩。他有妻,不妨不妨,就是做个扫地的丫鬟也甘愿,只要,只要能偶尔看他一眼。
统帅又来过几次,却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云锦不怕,她知道他一定在世间的某个角落里。只要想到这,这世间就变得可亲起来,连这红粉窟都散发出荧荧的光芒。
有天,杏娥悄悄把一个女人带到云锦面前。这个女人面目清秀,举止端庄娴雅。
她是他的妻。
她说他中了无名之毒,能看的大夫都看了,能试的法子也都试了,他还是昏迷不醒。有人告诉她说,郝神医专治无名之毒,让她试试,怕还有救。她托人求了郝神医,愿出重金。郝神医说,自己不差她这点钱,有个心愿,此生能得到云锦,哪怕一夜足矣。
郝神医,云锦怎么会不知道他。不止云锦,风月场里都知道。仗着医术过人,又救过大人物的命,横行上海滩。但是他对女人,心狠手辣,身边也有姐妹迫于妈妈的淫威伺候过他,回来后如残花败柳。听说还有女人回来后或疯或傻。他数次来锦红院,一根根的金条往妈妈面前摆,说要云锦。妈妈动了心,云锦不同意,妈妈闹了两天,怕惹统帅不高兴,也就作罢了。
听她说完,杏娥怒目圆睁,质问她可知郝神医是怎么对待烟花女子的,早知她提这个要求,绝不会带她来见云锦。云锦摆了摆手,不让杏娥说下去。她起身,跪在地上,说只要能救萧正平,她愿意为云锦当牛做马。云锦告诉他的妻,她去,妈妈也早有此意,此去可遂了大家的心愿。
云锦见了郝神医,那一夜,不提也罢。
过了几天,他的妻又来找云锦,带来一堆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说他醒转了,正在调养,只是还不能下床,如果能下床了一定亲自来感谢云锦。云锦淡淡的说她也不缺这些,云锦想去看看他,就看一眼。他的妻楞了一下,随即答应了。
他躺在床上,睡着了。他的妻想叫醒他,云锦制止了。云锦看着他,他的面目如初相见,只是略微清瘦。
哪怕他睡着了,周身一样散发着闪耀的光芒,像一团火,云锦控制不住的想往上扑,看着他的火苗慢慢烧掉自己的翅膀、触角、眼睛。即使什么都看不见了,也依然能感受到火苗的温度,能感受到光和热。
云锦不敢多停留,怕看下去,自己真的会灰飞烟灭。走出他家时,她的妻看着云锦,说她十分感激云锦,今天也算是知道了云锦为何愿意为他去跳火坑。只是两人,自小相识,青梅竹马,结发多年,有子有女,他当年允诺她父亲,绝不纳妾。但是他们欠云锦一份人情,如若两人暗里往来,她也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云锦看着她,说自己若为一份施舍,怕也不是今天的云锦,转身走了。
转过身,云锦的眼泪一颗一颗的流,她任它们散落如珠。云锦就是要他,欠她的。欠的越久越多越好,最好这辈子都还不完,这样或许来生还能再见。
用这辈子的痛苦,去换一个未知,值得吗?谁知道呢,今生的自己,那一夜后,连这身皮囊都残破不堪,拿什么来与他匹敌。来生,愿有清白身家,也与他青梅竹马,早早结发,有一两个软软的小肉圆,唤他爹爹,唤自己娘亲。想到这里,云锦笑了。
后来啊,他来过几次,执意要见云锦。云锦在房里,衣角都揉破了,终是没有答应见他。他只是来谢恩的吧,云锦不要这样的报答。云锦听得到他的声音,看得见他的身影,他是云锦心里的光。最后一次,他来的时候,云锦让杏娥告诉他,自己今生都不要他的报答,若要还债,许她来世吧,让他不要再踏足这烟花之地了。
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来过。云锦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直到那场舞会,她在统帅身边,像花蝴蝶一样旋转。隐隐觉得人群中有火一样的目光射来,她回头,看见他凌厉的眼睛里一团光。
他身边是他端正娴静的妻,穿着素色的旗袍,典雅大方。她冲着云锦微微颔首,云锦装作没有看见,在统帅身边旋转的更欢。那目光好像更热了,又像更冷了,云锦不敢回头。
跳完这曲,人群散开。
云锦边退场,边寻找他的身影,他在不远的角落里,眼睛看着云锦的方向,他的妻去追跑闹的孩子。
突然一声枪响,宴会厅里乱作一团,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闹声,男人的怒吼声,此起彼伏。他冲到自己妻子旁边,护住她和孩子,眼睛还在寻找着什么。
不好,云锦看见有枪口指向他的方向,冲过去挡在他身前,枪声响起,云锦倒在他的身旁。
枪声停止了,尖叫声,哭闹声,怒吼声都听不见了,云锦感觉到他抱着她,好像在说着些什么,但是听不见。云锦看到他流泪了,落在云锦脸上,流到嘴角,好甜好甜。
有一种蛾,喜欢光,火烧掉了翅膀也要扑向光,云锦仿佛又听到父亲的声音,缓缓的给她讲故事。屋子里,油灯一闪一闪的,母亲在抄写着什么。哔哔啵啵,都是小飞虫落到油灯里的声音,溅起来的火花,像星星一样,云锦觉得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轻,飞到了那片星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