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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   “王八蛋!”
      江听风一声怒喝,猛地一拳重重砸在桌子上,双眼赤红几近滴血。整个长林军的各营统领几乎都齐聚在一方斗室之内,战甲未换征尘未洗,空气中尽是浓重的血气,人人脸上都带着悲怒交集的神色,阴沉着脸望向一旁长案上蒙着白布的尸体。
      白布掀开一角,露出的是东青死灰的面容。世事无常,渝燕数十万军队大兵压境,却未能撼动长林军半步——而他们的盟友东海于混乱中悄然送来一把杀人刀,却接连重创近卫统领与长林王本身,阴狠毒辣地一刀刺进了长林的心脏。
      ——光明磊落者殒身宵小阴私手段,堪称一句世事弄人。
      整个房间久久没有人再说话,人们顾盼对视,彼此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戾气——长林近卫统领被悄然暗杀于战场之上,这奇耻大辱的滔天血仇沉沉压在在场所有人心头,比血仇更沉的是悲痛——长林各营将领私下相交甚笃,年岁相近的都是知交挚友,关系无比亲厚。骤然听闻这样的死讯,不啻听闻亲人离世的噩耗,谁都无法冷静下来。
      “追得上刺客吗?”江听榭生性比弟弟冷静些,到底勉强理出思绪,低声问道。
      “长龄已经追下去了,跑不了。”程安吐出一口气,望向一侧东青的脸,冷冷道,“斥候营统领亲自盯上的人,化成灰也能追回来。”
      屋内一时又沉寂下来。沉默之中,空空的风声从窗外席卷而过,蓝天一碧如洗,却有看不见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头顶。

      “……无论怎样,此事先别告诉王爷。”
      半晌过后,江听榭重新开口道,“东青自小养在长林王府,与王爷关系最亲厚。平章世子去世以后,王爷一贯都拿他当兄长看——被他知道东青被人刺杀、还是因为要伪装接近他的缘故,这打击太大……我怕他身受重伤之下,心神会坚持不住。”
      “……”程安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沉重地嘘了一口气,叹息道,“也不知道王爷现在怎么样。”
      “林神医不是从北边回来了吗?”江听榭安抚道,“有她和蔺九一齐照看王爷,想来怎么也该有办法才是。”
      程安心事重重,片刻后摇头苦笑一声,“这回倒全托了那个南匈奴汗王的福——若不是他把世子赶去大青山,恐怕林神医还没办法回来得那么及时。王爷此番能得救,咱们还得好好谢谢人家才是。”
      他这话倒也说的没错——林奚几乎是踩着战事结束的尾声,与萧策两人纵马一路匆匆赶回来的,程安在清扫战场时撞见他们,两人都是一身狼狈的模样——听说是林奚果然在大青山深处找到了克制狼毒、穆勒两味药材的灵药,正准备离开时却遭遇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刺客,沿途始终被人骚扰。
      这些刺客悍不畏死,一批批前仆后继地来,却不像是冲着林奚,而是费尽心机想要毁掉那只有一株的孤本草药。林奚脱身本不是不可以,但时刻要防着对方层出不穷的手段,唯恐有失,根本不敢冒险,一时也无可奈何,只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周旋——若非后面萧策匆匆赶来,恐怕现在她仍然还被这些刺客困在深山里。
      也是因为如此,林奚唯恐是常山这边有什么变数,此番得了萧策的帮助解决了刺客,便带着山里寻到的药一路马不停蹄赶回来——也不知是不是该说幸运,将将赶上了萧平旌被刺的时间。

      “林神医不是说了吗,找到能治王爷的药了。”
      江听榭拍着他的肩膀,劝道,“她既然来了,咱们就等等消息——想来她与蔺九两人必会用尽一切手段救治王爷,也是我们急不来的。”
      “话是这么说……”程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长叹一声,“无论如何,现在也……”
      他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片刻之后顾群青猛地撞开房门闯了进来,来不及站稳,便神情惶恐地喊道,“不好了!”
      “蔺九说……说王爷怕是不妙,”顾群青跑得气喘吁吁,脸都有些发白,神情分明带着惊悸的慌乱,“林神医进去的时候,我听到他们说话,蔺九说刺了王爷的那刀上有毒……他检查过伤势,说,说……”
      “说什么?”性子最急的江听风霍然起身,追问道。
      “说……”顾群青吞了下口水,与众人面面相觑,半晌开口道,“他说,王爷也许……撑不过今夜了。”
      “什么?!”

      ——中军大帐一片寂静。
      “你说什么?”
      半晌之后,林奚方才发出声音,难以置信道,“什么叫撑不过今夜?”
      “……你过来看。”蔺九迟疑了一下,深深叹出一口气,轻轻揭开了萧平旌腰侧的衣衫。
      “刀是没刺多深,皮肉伤。但是刀刃上淬的是东海奇毒,你应该听说过,叫……‘大梦方觉晓’。”
      林奚猛然倒抽一口冷气,当即再顾不上什么,两步抢了过去,手指微微一颤——随即下定决心一般,咬牙向萧平旌的伤口上狠狠一压。可怪事出现了——分明是刚刚被刺不过一个多时辰的伤口,受到这样的重压居然并没有流出多少血,只有一道血线细细地蜿蜒淌下来,轻轻滴落在床面上。
      ——就好像这个人全身的血已经不再流动、心跳已然停止一般。
      “血脉已经基本不再运转了。”蔺九看着林奚陡然僵住的背影,低声说道,“中了大梦方觉晓的人,本该在三个时辰之内毒走全身,于睡梦中溘然长逝,面目仍能宛然如生——平旌是习过武的人,被刺时下意识进入龟息,所以这毒还没太快流到全身。只是他本身血气已经极度衰竭,有没有被完全侵蚀,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林奚近乎仓皇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没有办法。”许久之后,蔺九轻轻转开视线,避过和她的对视,脸上终于流露出十分的悲恸无奈,眼圈微微发红,“大梦方觉晓本是宫禁里保存贵人尸身的药,并不难解……但唯独药引太难寻找了,要东海百年以上的母蚌产出的珍珠。”
      “百年的母蚌又叫蜃母,而当世最后一颗有踪迹的蜃母珠就是武靖爷当年手中的那一颗。”蔺九深深吸了口气,“就算不惜开坟掘墓,在一天之内也不可能将皇陵里的珠子取到常山来。”
      “我本来已经通知靖瑶了……”
      许久的沉默之后,林奚伸出手去,轻轻捧住了萧平旌的侧脸。皮肤冰凉如无生命的玉石,令她掌心一碰便情不自禁全身一颤,泪水再也忍不住地流了下来,“我告诉她找到药了,需要血亲换血救命,让她赶紧来常山……”
      “蛇胆和药我都找到了,连救你命的人我都通知过了。”她轻声对萧平旌问道,“当年的墨渊花,如今的大梦方觉晓……我为什么在你的事上,永远都会这样差上一步?”
      ——可已然濒死的人注定无法给她答案。
      医者普救含灵,往往更知人力有穷尽。林奚自小看惯生死,更深知一己之力不可能扭转乾坤——但有些事并非是她力有未及,而是冥冥之中总有拨弄人世的一只手,从咫尺之间的距离将她从萧平旌身边推开,令她眼睁睁看着生机从指缝里流走,不管她距离那能拯救他的结果曾有多么的近——甚至一度已经将它握进掌心。
      她甚至有种感觉——那玄之又玄的命运,仿佛在他前半生那十几年上已经慷慨耗尽了所有幸运,乃至于失去耐心,从此不肯再眷顾这一度为它深深眷顾的人。
      “……起来吧。”
      恍然之间不知过了多久,蔺九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臂,“起来,林奚。”
      “让我再看看他。”林奚跪在榻边一动不动,嗓音有些沙哑地低声说道。
      “……”蔺九一时无言,半晌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起身走向外间。外面的亲兵正在收拾先前从萧平旌身上卸下的甲——应该是听到了他和林奚的话,那个年轻的卫兵双眼通红,小声抽着气,眼泪一滴滴砸在甲片上,又被他自己手忙脚乱地抹去。
      “别擦了。”蔺九出声道,“去……去替你们王爷拿身常服来。”
      那亲卫动作一僵,随即反应过他这话背后的意味,“蔺先生……”
      蔺九不忍对上他期冀又绝望的眼神,略略别开了头。
      “我……我知道了。”
      半晌,那亲卫回过神来,动作凌乱地抱起那堆甲胄,胡乱拢成一团,像是借此压住纷杂的心绪一样,有些混乱地点头应道,“好的,好的。我去给……给王爷拿衣服。”
      他像是一刻也待不下去,将桌上的所有东西一把拢起来,匆匆向外走——许是那甲胄被他弄乱,里面夹层的东西从内里掉出来,咚一声落在地上,无声向一边滚去。
      蔺九霍然喊道,“等等!”
      他疾走两步,抢上前去,一把抄起了滚落在地上的珠子——像是一下子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蔺九刹那僵立在原地,半晌方才颤抖着出声,“林奚……林奚!你快过来看!”

      ——长空晚云层堆,天际残阳如血。
      常山城中一片忙乱的同时,北燕大军越过滹沱河,蜿蜒退向雁门关。萧平旌于军中被刺,长林骤然遭逢这样的剧变,无心大肆追击败退的渝燕联军。北燕虽败却不乱,撤退时仍秩序井然,沿雁门按计划曲折向北,越过大梁原先北境的东侧防线,经由平城出长城外,退回本国境内。

      元凌遥遥望向西方血红的落日,摘下头盔,目中流露出些许疲惫,长长呼出一口气。
      “陛下。”军医从帐中赶来,却不敢上前,在他身后小声唤道,“卫帅的伤……”
      “朕知道。”元凌轻轻一挥手,“不会很久,让朕静静。”

      北燕此战损失近半风炎铁旅,其余诸军或多或少都有所损伤——其中伤亡最惨重的是玄甲军的直系骑兵,虎豹骑从北燕后军掩杀而来之时,卫无忌当机立断抛弃正面战场,后军转前锋,从一侧后方绕过去,迎向了飓风一样卷过虎豹骑——悍不畏死的玄甲军骑兵如砸碎在礁石上的浪花,以殒身之势艰难顶住虎豹骑狂奔而来的无匹锐气,这才险险阻住了这些匈奴人如猛虎一样碾向元凌的所在之处、几乎全部由步兵组成的中军。
      元凌随即调度军队分开阵势,在玄甲军行将溃败之时,风炎铁旅终于集结完毕——天蓬自然不会以乌珠留骑兵的血肉之躯去硬撼这些钢铁巨兽一样的重甲骑兵,唿哨一声从斜后方抄走,由此北燕本营实际遭受的损失并没有从城上望下去那样惊人,大部分看似被虎豹骑凿穿的军阵实际上都是自行分开躲避锋芒,也正是因为这样,北燕方才能败而不乱,在战争结束的第一时间,便能整顿兵马有秩序地缓缓退出混乱的战场。
      卫无忌是在乱军中受伤的——他兵法学自舅父万谦,却没学到当年这令南匈奴闻风远遁的大将军一半的稳重,往往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此次忧心元凌更是无暇顾及自身,混乱之中不知是虎豹骑中的何处飞来羽箭正正射中了他——匈奴骑兵擅射,箭头如三棱铁锥,硬弓长箭锋锐无匹,亲兵慌乱之中将他拖下马,才发现他肋下的铁甲竟被一箭射得碎裂,鲜血汨汨不停,片刻便染红了一半袍襟。

      “陛下。”军医在他身后小声催促,“卫帅请您进去。”
      元凌低下头,伸手捏捏鼻梁,继而有些颤抖地深深呼吸,将头盔丢给一侧的亲兵,转身走进帐篷。

      军帐里满是弥漫不去的浓厚血腥气,有医官不停将染成血红的热水端出去,来来往往忙碌不停。卫无忌肋下的箭伤直接射中要害,稍稍颠簸便会出血,也不知箭头具体刺在哪里,医官唯恐拔了箭头便会血崩,没得到元凌的首肯,谁也不敢贸然处置。
      元凌提起衣襟,在榻边坐下。卫无忌失血过多,面容唇色都泛起惨白,望见元凌坐下,却轻轻对他一笑,对他微微抬起一只手。
      元凌将手递过去,卫无忌食指微勾,力道细微地与他的食指相扣。
      “狸奴儿。”卫无忌声音很轻,带着笑意唤道,“你害怕了?别怕。”
      “我没有怕。”元凌低声道。
      卫无忌屈起手指,轻轻摩挲他的指腹。两人指掌相贴,竟是卫无忌的手指更温暖一些,蹭过冰凉掌心时,令元凌微微发抖。
      “方才昏睡片刻,梦见你了。”卫无忌轻声说道,“赤城下了很大的雪,舅父带我入宫觐见太子,你从雪地里跑过去,白的衣服,白的斗篷……看见了我,问我是谁。”
      元凌猛然闭上了眼,眼底似有泪光匆匆闪过。
      “你说……”元凌抽了口气,哑声说道,“说,‘是你的意中人’。”
      卫无忌低笑了一声。
      “你小时候就漂亮,好看却带着股戾气。”卫无忌说,“我看着你,就在想——你这样的人,应该快乐,所以我想看你笑……但令你愁苦的事情,却有那么多。”
      “狸奴儿。”他轻轻捏着元凌的指尖,“看着我。”
      元凌睁开眼睛,眼角微微发红。
      “我不后悔当年做的决定。”卫无忌看着他,“我什么都有,所以我什么都能给你。你天生应该尽情展露你的锋芒——每一次,看见你得偿所愿的样子,我都很高兴。”
      “其实等到现在,就只是怕没有机会和你说这些话。”卫无忌笑了笑,将视线投向一侧的军医,轻轻点了一下头,示意对方上前。
      “拔箭吧。”他对军医说道,又将视线转向元凌,“过来,亲亲我。”
      元凌抚过他的发际,半晌,俯身轻轻贴在他的嘴唇上。

      恍惚之间,眼前景物电光石火般倒退,时间如倏然展翅掠过的鸿雁,刹那退回二十年前的时空,轻轻落在赤城皇宫白雪覆盖的屋檐上。
      “我是你的意中人。”十六岁的卫无忌眉目俊朗,天生带着一股恣意的风流,轻轻对他眨了一下右眼。
      “你懂得什么叫意中人,便敢随意对人乱说?”元凌眼神阴骘冷漠,似是不屑冷笑一声,拢起衣摆转身准备离开,“孟浪。”
      “哎!”卫无忌在他身后叫住他。
      “我当然懂。”飞扬的少年大声说道,“能解决你所有烦恼的事,让你看到我就开心——就是你的意中人!”
      元凌脚下微微一顿,终于忍不住回头,望了他一眼。
      “我叫卫无忌。”那少年追上来,向他肩头一搭,“你叫什么?”

      ——血的腥气染上舌尖,元凌从回忆中慢慢醒过神,睁开了眼。整个军帐阒然无声,医官亲卫跪了满地,无人抬头,静到能听到帐外旷野的风声。
      卫无忌安静合拢双目,面容英俊如昔,如在得偿所愿的美梦之中,唇角向上微微翘起。
      元凌将手盖在他胸前,掌心下的心跳已经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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