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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典礼上,校长在台上讲着无聊的贺词,雀跃的心情因为一直站着的双脚传来酸痛感,集中的精神也变得涣散。天河闭紧嘴,闷闷地打了个哈欠,瞌睡虫从眼角溢出,弄得眼睛有些湿润。
新生们排得整整齐齐,与高年级的不同,没几人敢在台下窃窃私语,也因不熟悉而互相拘谨。天河的左侧隔了一条通道,另一边的队伍是二年级的学长姐,右侧是一名长发的女生,用淡紫的发带束发,鹅蛋脸粉嫩有光泽,站立的时候双手自然在身前交叠,显得身子瘦小,也给人乖顺的感觉。
女生在天河打哈欠的时候微微一笑:“有些无聊呢。”
天河在女生的笑容中红了脸,低了头胡乱地“嗯”了几声,偷偷看向女生胸前的名牌,宋体的字印了“柳梦璃”。
“这是所很古老的学校呢。”梦璃声音细细的,压低了说话,显得温柔又好听,“不过听说很有趣。”
“很有趣?什么很有趣?”天河自小就觉得念书又烦又枯燥,最不喜欢的便是学校。
“不知道。听说……是连天花板都很有趣的学校。”梦璃上了淡淡唇彩的唇轻轻抿做弯月,指尖在唇上压了压,便转头看向台上,不再言语。
天花板……都很有趣吗?
天河抬起头,盯着礼堂高高的弧形天花板。因为是有年代的学校,积了灰尘浸了水渍的天花板显出淡淡的灰黄,曾经再次粉刷过的痕迹交叠,一次一次,终于组成淡淡的细线。天河的视线追逐着那些延伸交错的线,弯弯曲曲,括了一弧又一弧,最终在眼中渐渐变作一幅图案。
“在天花板上游泳的鱼!”
脱口而出的话以不输给校长的音量震惊了全场,天河顿时接受了全校师生的注目礼,校长的眼睛闪着寒光如利剑一般直直刺过来。天河紧张地环顾四周,交错的视线像一张网一样笼罩着他,冷汗直冒,却猛然发现了这张网的一小处漏洞。
左侧是二年级的队伍,与天河隔了一条通道,站在同一排的男生,仰着头,注视着天花板。他的脸廓细致,鼻梁□□,头发柔软地贴着欣长的脖颈,隐约显着淡蓝的眼眸随着光线而微微闪动,若闪着阳光的湖面。
如果天花板上那尾鱼映入这双眼,那便真的是在游泳了。
不自觉地带上了期待的眼神,天河甚至忘了自己尴尬的境地,一心一意地期待着那双眼看向自己。
一早起来便全力冲刺。
倒霉的是错过了悠闲的早饭时间,错过了最后一趟早班车,遇上了悠长的红灯,还遇上了迷路的老奶奶。
天河奋力地爬上学校长长的坡道,根本来不及想以上一连串的事,哪一件能做迟到的理由。
总之大门一定关上了,很专业地判断后就很干脆地绕了弯,沿着挂满爬山虎的校墙跑起来。时值秋季,夏季绿油油的爬山虎落了叶,吊着摇摇欲坠的几片黄叶,露了枯黄的藤蔓。落灰的墙体显出红红的砖,爬山虎的根扎进隙缝,在红色上上了干爽的土黄,像地图一样画出片片国土。天河边看边跑,快速后退的“国土”,急奔而来的“国土”,长长的校墙就像看不见尽头的庞大地图画,吸引着天河去到世界的尽头。
校内响起了清脆的上课铃声,天河猛然清醒过来,急急忙忙地停住脚步,转身面对校墙,蹦了蹦试试高度,后退几步,起步往墙上冲刺。一脚在墙上轻轻一点,身体往上一蹿,上身顺利攀上了墙头。长长地呼了口气,正打算吸口气将下半身撑起来,秋风突起,一句话飘入耳内。
“又迟到了,云天河。”
天河满身的汗被秋风刮得无影无踪,视线顺着墙体下移下移再下移,终于对上了那双藏着淡淡蓝色的眼眸。
“慕容、慕容学长……”
紫英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登记表:“这周已经第三次了。”
“学、学长!今天是有原因的!”天河急了,眼睁睁地看着紫英在登记表上画了个三角形。
“那麻烦你把原因写成报告交到学生会吧。”
“等一下!我、我用说的不行吗?”
天河伸出手想去抢登记表,却被紫英抓住手腕,翻过手心:“差点忘了迟到三次的标记。”
紫英用圆珠笔在天河手心上轻轻勾画,收笔冲着天河一笑:“惩罚是放学后扫学校西边庭院的落叶。逃跑的话就要扫一个月的厕所。”
“怎么这样……”
天河刚发出哀号,紫英却放了手,攀着墙头的支点顿时少了一个,天河一乱,脚下一滑,惨叫着摔了下去。
屁股摔得一阵阵的发痛,天河哼哼唧唧地爬起来,拍掉身上粘着的枯叶,看着掌心。蓝色的圆珠笔线勾出一位摆尾的鱼,圆圆的眼,小小的嘴,似乎正开心地吐着气泡。
“和上一周的不同。”天河看着看着,突然笑起来,“学长,下一周的是什么?”
墙的那边传来紫英的声音:“下一周的话就是猪了。”
“噗”的一声,有什么细小的东西正中脑后。天河回过头,便见坐在左后方的菱纱指着他的脚边。而坐在前排的梦璃稍微转过头,笑着压低声音:“要捡纸条就趁现在。”
梦璃话音刚落,台上的讲师立即转身写起板书,天河连忙弓身捡了纸条,书本立起,头低下,将纸条在桌面上一摊,赫然两个大字“笨蛋”!
天河委屈地回看菱纱,扎了两股小辫的菱纱皱着眉头,双手罩在口边,做着口形“往下看”。
翻到纸条背面,果然有洋洋洒洒的细小字体。天河眯着眼看着那些夹杂着表情图画的字,总结起来就是:“蠢死了!亏得本姑娘告诉你一个躲避迟到检查的好地方,还被人抓住。”
天河拿起笔,翻了笔记本上一页空白,写起回信。
——没办法啊,我怎么会知道慕容学长守在那里?
想到紫英,天河就想到那双若水的眼眸,又想到那个画了三角形的登记表。
——这周又三次了。
心情变得沮丧,看着那行字,瞟了一眼菱纱的纸条,看着那些表情图画。有鬼脸的,有生气的,有嘲笑的,有皱眉的……天河“嘿嘿”地笑着起来,模仿着画了个哭泣的表情。心情又突然变得很好。
——对了!学长又给了我一个迟到三次的标记!上周的是吃萝卜的兔子,这周是吐泡泡的鱼。
天河翻过掌心,仔细地研究那寥寥几笔就画得可爱的鱼。前面的座位发出起立的轻响,梦璃被讲师点了名,捧着书本,声音高低错落地念着优美的文句。秋季淡暖的带着金黄的阳光洒入教室,映了一地桌椅的影子,梦璃的声音在带着沙沙树叶响声的教室内回荡,偶尔将发丝捋到耳后的动作也融成风景,天河猜身后的菱纱一定托着腮,转着手中的笔,笔尖一转一转碰触指尖的声响,像给梦璃的朗诵伴奏一般。
笔记上不知不觉地多了一尾尾的鱼,就要溢出纸边的相互拥挤,虽然每一条都歪歪扭扭的不似那模仿的原型,天河却越画越觉有趣。
“云天河!你来讲解一下刚才柳梦璃同学念的这段课文!”
讲师冷不丁地扔了个炸弹,天河的笔“啪哒”一声掉到地上,他则“唰啦”一声站起来,椅子“嘭”的一声差点被带倒。
天河还未老实地说“我不知道”,讲师的表情已经变得铁青。
“云天河!上课你吃什么面包!”
面包?
天河一动嘴,才发觉口中软绵绵的触感,还有满口甜甜的面香。
糟糕!不知不觉就把午饭给吃了!
一下课就理所当然地被讲师揪到办公室去训斥,本来可以早些结束,奈何讲师一骂再骂的就是那句:“云天河!上课你吃什么面包!”一走神,一不小心,一顺口,便回答了。
“菠萝包。”
讲师张着口,呆住了。
好死不死,还认为自己回答得不够充分圆满,外加了一句。
“奶黄馅的。”
于是拖着身心疲惫的身子蹭到食堂的时候,已经是人丁稀少,即将弹尽粮绝的凄惨状态。
天河捧着最不受欢迎的焦黑蛋炒芹菜饭寻找着位置。食堂中学生的身影已寥寥无几,平日里挤得满满当当的位置,现在可是能随意挑选的时候。春天的话,那些带了古旧味道的靠背藤椅是解决春困的好地方;夏天的话,紧邻空调的位置可是黄金宝座;冬天的话,外加的有着烤鱼炉灶的角落最为温暖。
现在秋天嘛……靠着窗的位置一直是天河想坐的第一选择。
边赏红叶边吃,就算是蛋炒芹菜饭也会变得美味!
天河欢天喜地地转向靠窗的位置,却见一名男生静静地坐在那儿。他的脸朝向窗外,从窗玻璃的反射能看见淡淡的面容,窗外的红叶飘了一地,不时扑在窗玻璃上,他抬手去碰,却触到凉凉的玻璃。
“再不快吃,会迟到。”男生许是看到天河映在玻璃上的影子,淡淡地提醒一句,却未回头看他。
“嗯……嗯。是!慕容学长!”天河慌慌张张地坐下来,拿起筷子的时候才发觉正好与紫英坐了同一张桌,只是中间隔了两个位置。
“芹菜要吃,不能挑食。”
天河刚要把芹菜挑出来,这下只能改往口中送:“是……”
紫英转过脸,手掩着口,眼角微弯,天河知道他在笑。天河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好一会才移开手,拿起桌上的一叠纸张,掏出携带型的钉书机,数着一页页的纸,一一钉起来。
渐空的食堂,剩余学生的说话声也配合着寂静压得低低的。天河一口口地将炒饭送入口中,看着紫英一手捏着纸张,一手熟练地按下钉书机,再轻轻翻页检查。窗外红叶飘落的景色隔着一层玻璃成为他的背景,无声的背景,有生的人物,有时又是有声的背景,无声的人物。融合一起,让天河分不清这画面的主次。
“是工作吗?”天河忍不住问。
“学生会的工作。”紫英把钉好的纸张整理起来,在桌上磕了磕。
“有趣吗?”
再度拿起钉书机,“咔”地按下:“有趣啊。”
“每天检查迟到,也有趣吗?”
紫英看向天河,见他嘴角粘了饭粒,面前的盆子干干净净,连芹菜也不剩。
“有趣啊。下个星期就可以画猪了。”
秋风吹起,树叶不客气地簌簌而落,将天河的叹息声激起。
转着手中的扫把,看着越扫越多的落叶,天河开始觉得扫厕所说不定还仁慈些。
夕阳已经下沉了半张脸,秋天的白天也慢慢缩短,校园一早便静了,也许操场的体育社团也开始三三两两地散伙,但落叶却不辞辛苦地落个不停。
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天河无力地挥动扫把:“难道要扫到秋天结束吗?我再也不迟到了,再也不迟到了!”
嘴上这样下了决心,可一翻开手掌,看见那尾可爱的鱼,又犹豫了。
“……等……等下一周得到那只猪,再、再说吧。”
肚子欢快地大叫起来,仿佛在嘲笑天河的多变。天河将扫把一扔,四下张望,猛然狂奔而去,片刻之后又扬着一溜的落叶奔回来,怀中抱了好几个红薯。
“这可不能让园艺社的知道。”天河把怀中的红薯全部混入落叶堆里,又扫了一些盖得严实,准备就绪地拍拍手,“万事俱备!”
“欠火吧?”
天河猛地一拍脑门:“是啊!没火柴……”
“打火机要不要?”
“要!”天河一把抓住那只递过打火机的手,猛然一个激灵,视线沿着手臂上移上移再上移,“慕容学长……”
紫英板着面孔,脸色比秋风还冷:“偷园艺社的红薯,在学校点火。两大罪证啊,云天河。”
“那个……是有原因的。”
“很好。麻烦你连同今天的迟到报告一起交书面的。”紫英双手环在胸前,本来就比天河高的身材,很轻易地便做出居高临下的威压姿态,“现在先扫地。扫到墙角的背风处。”
想到今晚的作业,还要外加两份绝对要千字以上才能让这位学生会长满意的书面报告,天河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了。捡起扫把,扫着落叶,感觉就像在扫自己落了一地的泪。
太阳完全落山,终于将顽固的落叶聚集到墙角的空地,天河抬起头,视线昏暗得一时无法适应,突然眼前亮了一点火光,还未反应过来,那火光就移到落叶堆上,轰然窜起的火苗将天河的脸映得锃亮。
“学、学长!”天河惊讶地看着紫英,对方利索地完成这一连串的动作,面不改色。
“本来就是要这样处理的。”紫英推了一把天河,“别发愣了,把那些红薯扔进去吧。要充分利用资源。”
“可是那是偷……”
紫英不理会天河,转身将地上的红薯一个个抛入火中:“这样我就是共犯了,所以偷红薯的事不用写报告。”
“真的?!”
天河高兴地一握拳,原地一跳,不开心的事全部抛到脑后,积极地跑去找了两根树枝,一根塞入紫英手中,自己则蹲在火边,用树枝拨弄着落叶,让红薯好好地埋在下面。
“学长,要这样……对对,要好好的盖起来,要不然会很难熟……哦哦!这个可以吃了,翻出来!翻出来!”
紫英的脸和天河一样,渐渐被火光映得通红,板着的面孔也舒缓起来:“很有趣。”
“很有趣吧?”天河得意地凑近紫英,“学长,大家都说学长冷冷的,不会笑。可是我觉得学长很有趣!非常有趣!”
“是吗?”
“学长不是都有对我笑吗?所以学长怎么会冷冷的呢?”
“那是因为你有趣。”紫英本想严肃地一说,天河却正好被树叶爆响的声音吓了一跳,又将手覆在嘴上,脸转向一边。
“学长!不要偷笑!”
天河去掰紫英的手,紫英身子一错,却绊了天河的脚,天河身体失衡地一扑,紫英被按着坐到地上,天河则摔到他腿上,胸口正按了他膝盖,低低地喊痛。紫英呆看了天河一会,弯下身,将脸埋在天河背上。
“学长……不要在我背上偷笑!”
落叶已经烧成灰烬,两人将灰埋入泥地里,而烤得焦黄的红薯已经填饱了肚子。
星星已经出来了,校园的路灯闪着不稳定的光,天河从黑乎乎的校舍走出来,紫英已经等在了校门口的公车站上。下一班车的到来还要等半个小时,天河伸了个懒腰,双手交叠在脑后,望着星空。
公车站的白炽灯在夜晚显得格外明亮,若是远远望去,会感到安心。在灯光下拖出两道人影,一动不动。耳边传来紫英念着手抄本上英语单词的声音,平板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感觉是用另一个世界的语言汇成的歌曲,被星空渐渐吸收而去。
“学长……”天河突然开口,待紫英念完一个单词,又继续到,“礼堂的天花板,你看到什么?”
“礼堂的天花板?”紫英的声音里满是疑惑,“什么也没看到。”
天河更是惊讶:“什么也没有?那、那开学典礼的时候,学长看着天花板……”
“你说那时候吗?”紫英收起手抄本,整了下衣领,“就是你吸引了全部人视线的时候?”
“对!就是那时候!”
“我没看什么。真的。”紫英低下头,又微微别过脸,“我只是……在找……不让视线交错的地方。”
“视线交错?”
“因为你……在看着我。”
天河想起了自己期待的视线,也许在紫英看来,确实是让人不好意思。可是……
“原来学长也会害羞啊!”难得的嘲笑报复机会,怎能错过?
“当然会害羞。”紫英倒是毫不掩饰地回答。
“脸红了吧?红了吧?”
天河凑上前,正对上那双藏了淡蓝的眸子,顿觉距离太近,反而脸上一热地要退开,可对方却突然倾身向前,那两湾若水的眸子若追逐着自己,仿若要将自己的身影吸入其中,而唇上突然覆上的温热,让天河停止了动作。
没有闭上眼,应该是闭不上眼。眼睛半眯着,渐渐觉得燥热的眼帘要沉重得垂下,却被紫英眼中的光吸引着。那双眼中含着车站的灯光,随着口中的动作而慢慢迷蒙,仿佛有一尾鱼,正从水底深处游上来,巨大的尾巴一甩,泛出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