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短篇集》穆吟诗

3、约定

　　他和她的身世在十二国的王的故事中都称得上传奇。他诞生于五百年前的蓬莱，作为未来的领主被抚养成人，年轻有为时失去了领土及人民，却在另一个世界得到了一个荒芜的国家，然后在众臣的怀疑中以浪荡的表相精明的内在支撑起了五百年的繁华，他的称号则由城主小松尚隆成了延王尚隆，外加一个“治世五百年的稀世明君”的光环。她诞生于五百年后的蓬莱，过着普通少女的生活读书成长，正当韶华时却被强行带离原先的世界，历经艰险成长为人格出众的女王，在众臣对女王的不信任下肩负起动乱了一百年的国家的命运，她的称号则由中岛阳子同学成了景王赤子，附赠一个“庆未来的明君”的勋章。
　　他和她的相遇也与众不同，不是在国与国之间互访的重要场合，而是在雁国的平常的街头。他拎着把剑牵着两头驺虞穿一身布袍貌似吊儿郎当地亲自下界去接人，她握着柄水禺刀陪着半兽朋友着粗陋的男装百无聊赖地等着回复的使者。她人没等着先等到了追杀她的妖魔不得不先护着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小命，他人没找着先找到了四处乱奔的妖魔不得不先考虑自己那帮过惯安定生活的人民。于是两人相逢。
　　妖魔横行他们挥剑杀敌同时又好奇地打量着对方。他认出了她手中的水禺刀好奇新任景王居然是个看起来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她不知道救了自己的这个男人是谁竟能如此从容地斩妖除魔。
　　等事情摆平悠闲地坐下来，他才讶异于她也来自蓬莱不仅不了解为王的责任还想扔下一切回去重新开始，她则惊奇于他明明也曾属于蓬莱却要她登基为王还一副对这个世界了若指掌的模样。他头大于她的坚持不肯为王，她则心烦于他认定她有王者的气度。他最终利用了她的善良打着“难以处理难民”的牌子把她送回金波宫，她则被朋友的期待困扰心痛于自己子民的艰苦处境不得不勇敢地承担下了玉座的责任。
　　他和她是如此的相似。他出生于五百年前的蓬莱，邂逅了自己的麒麟；她出生于五百年后的蓬莱被自己的麒麟改变了命运。他出兵别国助她即位，她废除伏礼作为初敕。五百年前的那场叛乱他潜入敌方打探消息救出麒麟与主谋面对面决战，得到了一班忠心为主能力出众的臣子；登基第二年的那次动乱她亲自出马身先士卒反抗作恶多端的官员，收获了两位好友一位将军一位冢宰一位大仆与一位太师。他拆了宫殿填充国库抗争三百年换来着装自由被麒麟打头，她想把宫殿作为国立医院顶着女官的压力偶尔只是束发穿男装被麒麟训斥。他总翘朝议游走于美女间被三个重臣骂得狗血淋头，她总烦心于政务私自下界体验生活被好友唠叨。
　　他们又是如此不同。他懒得理堆成山的政务把它们扔给一班众臣，她日理万机到深夜尽量过问所有事。他冷眼旁观别国的灾难只是布置重兵对抗妖魔，她一心对来求助的人伸出援手哪怕因此耽误本国的发展。他放荡不羁游手好闲大把挥霍时间，她严肃认真虚心好学分秒必争绝不浪费。
　　他本将她视为一个认真努力活出自我的小丫头，然而看着她于众王面前怒斥宵小为朋友不平为百姓愤慨，他突然惊觉她已成长为赛雪欺霜傲然独立的绝色女子。她本认为他历经沧桑心已衰老，然而看着他貌似无意地点破她的苦恼，她方省悟他毕竟时经过了五百年风雨考验的明君。
　　世界在变，他们也在变。
　　本以为习惯了黑夜的孤独，猛然发现当初的那点萤光已成为陪伴自己走下去的一盏明灯。习惯是可怕的，当适应了这仅有的光明后，便再也不想放开。

　　她一脸疲惫地瘫坐在石椅上，静静地听着两位好友闲聊。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三个同龄少女不分君臣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了。重振一个百废待兴的国家是累人的，何况她对这个世界还不是很了解。
　　秋官长刚走，是与她商议延王诞辰的事。虽然雁国并没有对外邀请任何王，但作为深受其恩惠的庆绝对不会不有所表示，何况两位王还交情匪浅。她的臣子都强烈建议正式派遣使团，她却不想这么麻烦。其实那家伙早就苦着张脸告诉她自己多不情愿明明一个人的事非得搞得国人皆知，她也只能报以同情。她其实很想就带着两位好友直接溜去玄英宫的，不过考虑到此举的后果还是放弃了。
　　延王的寿辰一定很热闹把。
　　是啊是啊，毕竟是五百五十年的庆典呢。
　　她的两个朋友对此也很兴奋，那种热闹的场合她们一定没见过。她闭着眼好好享受难得的清闲。
　　阳子，你打算送什么礼物给延王呢？她的朋友铃问。
　　啊？她睁开眼，一脸迷惘。贺礼什么的秋官府会准备的吧。
　　不是啦，我们说的是私礼。你和延王交情这么好，总不会让国府打发吧？深蓝色长发的少女不满地说。
　　就是就是，送给朋友的礼物代表着真心，是十分珍贵的，一定要亲自挑选。铃也附和。
　　那送什么呢？奇珍异宝延王一定能够都看腻了，宝剑利器什么的延王也不不缺，下界那些小玩意延王也都清楚，轻歌曼舞什么的延王也看多了。还真是头疼呢。出身王宫的祥琼很清楚那些达官贵人的想法，皱起了眉头。
　　蓬莱的新鲜玩意延台甫也都会带回来。铃补充说。
　　不知蓬莱时怎么庆生的。
　　我没见过，不清楚，像我这种穷人是不会有机会这么做的。
　　好友的讨论仍在继续，她却一点都不插嘴，照旧闭目养神，心里却有了主意。
　　或许，他会喜欢吧。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云海，不理会身后那三位重臣的唠叨。好想溜到下面去啊。
　　你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在听！发出这种怒喝的除了那个被自己赐字为“猪突”的家伙就没有别人了。
　　是你们自己非要搞得这么复杂的嘛。他懒懒地说。当初不弄不就成了。
　　主上，泰王与景王一行使者已出发前来玄英宫了，还有供王、才王、氾王、宗王、廉王、塙王的使臣也都在赶来，所以您还是认了吧。平静的声音从平静的男子口中说出，压力不小。
　　等等，阳子也派了使臣来？我还一位她就会带两个人呢。他好奇。
　　景王可不像你这家伙这么无礼！帷湍怒吼。
　　叹了口气，他对未来的几天不抱任何幻想了。

　　她到的并不早，因为她的那帮臣子坚持要她注意王的尊严，所以她是穿着繁重的长裙戴着如山的玉饰被一帮臣子簇拥着进了玄英宫。那些已习惯了她简便装束的女官们无一例外地用惊艳的眼神看她。等她见到了同样一身正装身后跟着一帮臣子的他，两人不由相视苦笑。无聊地说了几句官面上的话，接下来就是两国秋官长的活儿了。他们都很无奈，明明是朋友，却非得弄成这么正经。
　　她知道他很忙，整天忙着应付络绎不绝前来的使节，所以她只是乖乖地呆在自己的住所看看书，和秋官府的的人讨论一下庆典的程序。不过他总是有本事在深夜偷偷溜到她的房中拉着她躲到别人发现不了的地方小酌一番。那个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听着他的抱怨，同时报以同情的微笑。
　　月色如水，这是独属于他们的温馨。

　　他拉着她骑着使令飞在云海上空，看着云海下方灯火零星的关弓城，凑在她耳边说这是作为一直无暇顾及她的歉礼。他看着她一脸陶醉然后听她抱怨自己都不被允许这么在空中飞翔，嘴角扬起一抹微笑。他们都是喜欢自由的人，不喜欢被荣华羁绊。
　　回到玄英宫，他就看见他和她的两位秋官长脸色铁青地候着他们。一起从使令上下来，他和她乖乖地听完了训斥，然后互相做了个鬼脸。之后他看到他的地官长，苦着张脸被拖去了书房。
　　处理完该做的事已近天明，他疲惫地靠在榻上，思量着是不是该闹点小动静，眼角扫到了那抹红色。
　　怎么还没睡？他懒懒地问。
　　被训了半天，睡不着。她苦笑。
　　然后他们就互相叹了口气，接着笑了。
　　安分些吧，不然接下去的日子不会好过的。她有些无奈地劝他。
　　他微微睁大了眼。被看穿了啊，可真的很无聊。
　　忍耐到诞辰那天吧。
　　听出她话中有话，他好奇地看着她。有什么好玩的吗？
　　她只是白了他一眼，就走了，留下他独自玩味。

　　李斋来了。
　　她放下手中的书，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李斋总是用感激的眼神看她。
　　拉着她坐下，她开始问起了近况。不知为何，她很喜欢李斋，喜欢她的忠心她的刚毅她的温柔，而李斋是她在别国的仅有的几个朋友。
　　她喜欢听李斋讲泰王的事迹，听她讲泰国的风土人情，听她讲行军布阵的方法，听她讲泰麒幼时的趣事。李斋也总会满足她的好奇，像个体贴的大姐姐。她一直感受着她温柔，同时好奇她刚毅的一面。
　　她知道泰王也来了，却仍是心安理得地霸着李斋，因为她知道泰王和他在一起，聊着他们之间的话题，而泰麒也定然被六太拖着去玩了。所以每次她都和李斋聊到泰王亲自来接人，再撞上他玩味的眼神。
　　庆典前一天，她听他说起庆典的全过程，才知道隆重的朝贺仪式后的贺宴只要开始的时候撑撑场面之后就可以开溜了。她清楚她表现出的惊讶，因为之后他解释说，他和那帮大臣们讨价还价了半天得到这个成果的前提是朝贺仪式他必须认真对待。她笑了，这的确是他的风格。
　　既然如此，那就好好享受一下这成果吧。

　　好不容易正儿八经地撑完了朝贺仪式，他却还得坐在贺宴上。死板的条例过后，就该是狂欢了。他扫了眼众人，惊讶地发现没有见到那抹熟悉的红色。想了片刻，他告诉自己可以开溜了。
　　刚走出会场，一名女官告诉他，景王请他去她的住所。带着看戏的心情来到她的房间，才发觉她已换上了普通的衣服。接过她扔来的衣服，他决定乖乖地按她说的做。
　　他和她骑着驺虞向关弓城飞去，一齐降落在了城外的一间普通农舍前。她敲开门，和独居的老妇人说了几句，便拉他进了屋。老妇人之后就出去串邻居了，屋内只留下他们两人。她将他按在座位上，以命令的口吻吩咐他不许随便乱跑，然后便不见了踪影。
　　他无聊地坐了一会儿，正感到不耐烦，打算起身四处溜达的时候，突然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不由食指大动。刚才在宴会上根本没吃什么，原想出来填饱肚子的，不过直接被拉来了这里。
　　一回头，就见她端了碗东西到他面前。他好奇一看，一时有些呆滞。是寿面。在他的记忆中，从前在蓬莱每次过生日，他都不喜欢那隆重的宴席，反是深夜乳母为他煮的寿面让他印象深刻，那滑滑的、糯糯的感觉，终生难忘。来到这个世界后，每逢生日他不是忙着处理政务就是偷溜下界乱晃，也一直没有人再为他亲手煮一碗寿面了。
　　你煮的？他傻傻地问。
　　她只是催促他尝尝味道。
　　迟疑地拿起筷子夹了些面条送进嘴里，依稀是那味道。五百多年了，本再也不去想蓬莱的点点滴滴，然而在这个世界，在他的生日，竟又尝到了蓬莱的寿面，只是这次为他煮面的不再是他的乳母，而是与他有着相同故乡的他一直珍惜着的女子。
　　怎么样？她有些急促地问。
　　没想到你会煮面。他坦然回答，嘴边仍挂着几缕面条。
　　临时向玉叶学来的。她看着他的模样笑了，伸手替他擦去嘴边的油腻。要是被朱衡他们看见了，又该挨骂了。
　　他嘿嘿地笑了两声，埋头吃完半碗，便将碗推给了她。
　　宴会上你也没怎么吃，别饿着了，不然被你那两个朋友知道我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她接过面吃完，然后才颇为遗憾地说，还是没有玉叶煮的好吃呢。
　　他怜爱地为她将几缕发丝拢到耳后。不，很好吃。
　　她的脸微微泛红，转向窗外。他们也该到了。
　　他们？
　　她一脸神秘，拉着他的手走到屋外。他又一次惊呆了。月光下，他的麒麟、那位银发赤眸的君王、红褐色长发的独臂女子以及那只黑麒麟都微笑地看着他们。
　　我们去城里玩吧。他听她提议。
　　一行人进了城。夜市灯火通明，游人如织，听着百姓的欢笑声，看着他们脸上的满足，他竟不似往常般觉得空虚。他的麒麟拉着被叫做“小家伙”的少年东钻西跑，银发的朋友和褐发女子好奇地打量着街市，他则一心看着身旁的红发少女。现在的她，怎么看也不像个英武果断的女王。
　　为什么会想到给我煮寿面呢？他终是问了出来。
　　祥琼她们说作为朋友我应该送你份私礼，而且一定要诚心。想了半天，也就只有这个了，蓬莱就是这样国生日的嘛。她歪着头说，还装出一脸苦恼样。
　　那又怎么把他们给我弄来了？他瞅着那几人问。
　　那些严肃的贺宴你肯定不喜欢，不过朋友的为你过生日的话你一定不会讨厌的。我说的对吧？
　　他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话语中尽是宠溺与无可奈何。你呀……
　　有朋友在身旁，就不会孤独了。她理直气壮。
　　一怔，心中有暖流流过。原来时这样，他终于明白了。没想到，她竟是这般了解他。
　　谢谢。他牵起她的手，真诚地感谢她。
　　她略显尴尬地侧过脸去。有什么愿望么？
　　他思虑了片刻，然后一脸坏笑地问，你能帮我达成吗？
　　我尽力。她诚恳地说。
　　他扬起嘴角，凑在她耳边轻声说，以后每年生日，我都要吃你煮的寿面。
　　等等，她叫道，万一你再活五百年，难不成我还要为你煮五百次寿面？不要啦，十年一次，好不好？
　　不——行——他痞笑着说，今天我生日，我最大。
　　尚隆……他听她无力地喊着他的名字。
　　就这么说定了。他武断地说，不给她任何反驳的机会。
　　要再回去请教玉叶了啊。她耷拉下脑袋，嘟囔着。
　　他开心地笑了。没有告诉她，以前他只吃乳母煮的寿面，而今后，他打算只吃她煮的。至少，带着期待走下去，不会觉得空虚。
　　就这么约定了，以后每年都要吃她煮的寿面，直到再也无法相见的那天。
　　绚丽的烟花在夜空绽放，映出他真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