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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命运(三) ...

  •   卢西里在碎片式的信息里回溯。

      在抵达出发点之前,他不可避免地窥见她最为光鲜亮丽的那些时刻。

      那个最初的,尚未踏上飘摇之旅的“沉夜”。

      那简直是一个奇迹。

      你很难想象一个被迷信、偏见所束缚的富豪会在十几个儿子里选中她,一个女孩当成最心爱的继承人。
      可实际见了她的人却没有谁能够对这个决策作出负面评价,因为她实在太过——太过于怪物了。

      聪慧是伤人的锋芒,傲慢是领导者的武器。
      凡庸的人抗拒过于出众的才能是天性,但怎么会有人能做到让人被她的聪慧与傲慢压倒的同时,又不得不发自内心地对她的一瞥一言感到欢喜?

      也许她只是交谈,只是在呼吸,但与她所见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对她生出好感。卢西里甚至有些可笑地看到,有些人为了挣脱这种被攫去心神的恍惚感而疑神疑鬼,咒骂她下了蛊。她操纵人心、窥见世情的能力之强可见一斑。

      她作为管理者、掌舵者时就正如史书上最愿意倾注笔力去讲述的那种“魅力型领导者”。当她指向一个方向,她的追随者甚至会陷入非理性的情感狂热中,全身心投入她的命令中。那种魅力往往被解释为“天命”,命中注定的旗帜,使得她的权限往往超出同辈的竞争者们所拥有的、作为公司上级的单纯领导者的能力,因而拥有着超验的力量。

      她看起来生活得毫不费力,对于这世界乱七八糟的规则掌控得如鱼得水。

      ……但回溯下去,卢西里看到了一个阴郁、苍白孤僻的影子。

      那个小女孩。

      沉夜。

      她诞生于一场不切实际、不平等、不理智的狂热恋爱。

      一个红极一时的女明星,和一个人至中年的富豪的爱情。

      最开始双方固然都“用情至深”,只是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盲目追爱的热病过去了,富豪还有十几个太太、几十个孩子;而沉夜的妈妈就只剩下一个孩子,满地狼藉的碎梦。

      沉夜是女孩子,不必被接去和亲生父亲一起住;再者她妈妈也要自欺欺人,不肯看到那些莺莺燕燕的“姐妹”在那里晃,一定要单独住出来。

      这时候她父亲又心里有愧,热恋的余温犹在,他不肯让她们母女两人离太远,拨了最近的一座小楼给她们。

      小楼带着个独院,在城郊,依着半山腰,平日里寂静无人,佣人又少,死气沉沉像个坟场。三楼的窗户远望出去可以看到金波细碎粼粼的海面。白色的窗纱被夏日的熏风扬起来,沉夜就躲在窗台上。

      这时她约莫有七、八岁了,却瘦得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营养不良。偏偏她头发又黑又长,而且厚重,因为难扎起来就只好披着。而四肢都细细的,脖子上架着一张苍白的面孔,显得脑袋愈发地沉甸甸的。

      她抱着一个浮雕青玻璃的空鱼缸在怀里。
      光线吃力地钻过缸壁,触碰到她的手指,又有一些斑驳折射开的,舔到她的面颊上。卢西里有一点想尝尝那斑斓光线的味道,也许是高浓度的酒精。

      她两只乌黑的眼睛看不出来任何情绪,漠不经心地听着底下花园里保姆和送菜来的谈笑。

      “……噢,你们林太原来就是那个大红人林梦茵那。”
      “她哪里算得是太太,连个二房三房怕是都攀不上。”
      “巴闭!我又见她派头几大,风头好盛喔?”
      “派头?她女现在怕都是被人话父不详。”
      “又有什么说法?她找别的男人了?”
      “你真是傻,她女姓都是随她,说来好笑,她装得威风八面,只让别人唤她梦茵,但她本名叫林咏红,笑掉大牙。恐怕她死了都进不了霍家的祠堂!”
      “……”

      卢西里多少能够理解保姆为何这样刻薄。

      大人总是反感早慧的、会戳穿一些大家心照不宣的规则的规则的小孩。

      他救过无数人,也杀过不少敌人,能看出这保姆的神经已经紧绷得要断掉,因为恐惧那不像活人的小孩的智慧的可怖,为了排解那种不适,她会抓紧一切机会用言语去攻击诋毁对方。

      他看到沉夜把玻璃鱼缸罩在了头上。

      那一刻他仿佛与她的感官共享,一阵空荡荡的波浪敲击鼓膜。但那尖锐的谈笑声仍然能冲到她的脑子里。

      沉夜眨眨眼睛,避开灼目的阳光。摘下鱼缸——用力地抛了下去。

      噼里啪啦。沉夜看了下去。阳光留下一个光斑在她的视野里,不过并不影响她看到玻璃碎了一地,闪闪烁烁。

      保姆抬起头来见到她,骇了一跳,嘴里骂着讨债鬼,慌忙躲进屋里了。

      卢西里看到沉夜终于勾起来一丝笑。只是那其中的意味不是满意,而是暴戾。

      狂躁、不安、愤怒。
      她过于聪慧的脑子里塞满了对世界的不可思议。

      为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因果要让庸人花上那么多时间去理解?为什么瞬间就能记住的东西要被反反复复提问?为什么她的话是正确的却没有人肯理解?世界的一切都不按照最合理的规律去运行,这足够让控制欲在她的血脉里沸腾。

      当天晚上那保姆就吓得发了高烧,次日一早就收拾好了东西,向林梦茵辞职走了。

      林梦茵没有挽留,走出卧室来,隔着天井看到三楼对面的栏杆里只露出来沉夜的半边脸。

      她问:“图书室里的书看完了么?”

      沉夜点了点头。

      林梦茵拢了一下头发,冲女儿笑了一下。她眼睛总是亮亮的,笑起来带点纯真又大胆的浪漫。“没事,今年过年,我带你去见见你Daddy。”

      记忆一扫而过,到了年后,几日前应当是下了细雪,到南方积留不住,一大早起来就变成了乌糟糟的冰水。

      卢西里跟着沉夜的视野,靴子提起来踩过水坑,走进热气腾腾的客厅里。

      纱绢缠的花和佛香,金漆的瓷器,水晶吊灯,大理石的地板,红色的指甲与唇色,一切颜色与质感挤压着感官,好像路上见到的脏雪,压着不知道哪里来的灰黑颜色。

      拜年的人络绎不绝,热气就未曾散去过,宴会持续了一整天,车停了又开走。

      卢西里感觉到沉夜记得最深的不是珠光宝气、推杯换盏的男人女人们,而是林梦茵的裙子。

      浅亚麻色的纱,一块块如同金鱼的鳞片,边缘镶嵌着亮闪闪的碎钻,又绣着许多数不清的金白的羽毛,蓬蓬的,她黝黑的长发发梢打着卷,随着步伐的移动一点一点地细密亲吻着那些飞羽。

      她仿佛又坠入梦里了。

      梦茵。
      她笑盈盈地投进往日爱人的怀里,轻声说外头好冷。

      沉夜抬起头。
      她的父亲的衣领上蹭到了口红,那男人却受宠若惊,根本藏不住喜意。

      他拉着她的手到楼上去换衣服。

      她脚步轻盈,踩在深红色的地毯上,一级一级向上跳去。

      到楼梯口,她恍然回头,在人群里找到女儿,冲沉夜粲然一笑。

      好像要在铅灰色的梦里飞走一样。

      ……

      林梦茵很快就去世了。服药自杀。
      在小楼的阁楼上,开着天窗,晒着海边亮闪闪的太阳。

      沉夜的父亲霍瑞修出现了。沉夜看到他泣不成声。

      她想:她的母亲成为了永恒的胜利者。

      ……但因为她本身太过弱小,所以她必须付出很多,要舍身才能赢。

      之后霍瑞修决定把沉夜接过来抚养。
      开了春,霍家一行人遍去山寺里上香祈福。霍瑞修信佛——说来可笑,就是这种人最爱讲自己笃信宗教。

      霍瑞修去跟大师讲经了,太太们的愿望一个接一个还没许完。绕两个回廊,比沉夜大了十多岁的大哥正在跟女友不耐烦地讲电话,看到她穿着黑裙子路过,嘴里骂了声晦气,转个身走了。

      朦胧的白日斜挂在远山上。沉夜往更深处走,眼前是一片池塘,斜斜两棵柳树被一片灌木花树裹着,一齐拢着这汪碧水。春日已过,盛夏却还差不少,山里没有半丝暑气,花树还葳蕤得漂亮。

      她心神一动,走向水畔。细碎的水波中,倒映出来的面容和她的母亲是那样的相似。

      她试着笑了一下。

      好像有窸窣的那么一声。骤然之间,她好像拽住了那根线头:拽出来,靠着这里就能理清世界上一切乱七八糟的线条。

      私欲不过是弱点,恶意都是傲慢,微笑有时也是獠牙。胜负。生存。她终于、终于想明白了她活着的意义:为了赢而活下去,为了活下去而赢下去。

      晚钟敲响了。远远听见有谁在喊她的名字,连名带姓的,“林沉夜——林沉夜——”

      沾沾自喜的恶意蕴含其中。但沉夜仍然笑着,她搅碎了水面,再凝聚回来的笑容看起来更自然了一些。甜美、大胆、又有一些微的害羞。

      那笑容好像就粘在了她的脸上,摘也摘不掉,她往回跑了起来,迎面的风吹起她的裙摆,珍珠的项链一下一下打在身上。

      她像母亲一样扑到了等在前院门口的父亲怀里。
      仰起脸来,带着害羞的神情,抿着嘴笑着。

      她学会如何活下去了。她是草食动物抚养出来的捕食者。

      **

      卢西里叹了一口气。

      他看到了这一世的结局。
      魅力型的领导者总是让追随者情感奔涌。超出制度的权力带来的是极不稳定的破坏性狂热。在她的麾下分享她的荣光时有多么令人心潮澎湃,平淡的日常就有多么令人觉得黯淡得难以忍耐。她并非不够熟知人心的变化,只是错误估计了人在狂热感情的驱使下能变得多么短视而且愚昧——

      所以她被自己抛弃的狂犬咬伤了。

      按照常理说,卢西里应该看到后续的旅程了。但不知为何,他遥遥一瞥,瞧见那座山寺。沉夜每年都会按照惯例去那里为母亲上香。山寺里的花树下,扫着灰的年轻和尚似乎微微一怔,若有所觉,遥遥与他对视了一眼,有些惊讶,又有点释然。

      他好像与什么说了两句话,然后微微一笑,结跏趺坐于地。

      ……她的旅程就从此开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更新上了呜呜,中途胳膊断了一阵子然后其他时间也病病的,就没个健康的时候……
    真的对不住,谢谢还有人等着,祝大家追别的文不断更(
    忘了恭喜(?)大家和我一起喜迎连载第四年。真不能再拖了,越拖看前文越觉得不忍直视,咯噔矫情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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