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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番外B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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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是一个演员——准确地说,是一个比较成功的混在好莱坞的亚裔演员。按照比较老套的派别来分,她是那种体验派。演出一个人,就先成为那个人。而她这次要成为的,是三十年前的乐坛奇迹小王子乐队的核心,夏沉夜。
苏剪了短发,和造型师一起,对着高价从旧书网上收购来的杂志仔细寻找最为标准的浅粉色,然后染到头发上。
接着,她从一位收藏家叔叔手里死磨硬泡借来了最早一版的合作款旅行箱,“你的体重会压坏这个箱子的!”他愤怒地在她逃走的背后喊。
苏比夏沉夜的公式身高高上不少,这没有办法,所幸她并不是模特身材,根据角度可以还原一下当年那个传奇的模样。
当她全副武装地出现在试镜现场时,就连最为苛刻的传记作者都没有提出什么意见。他只是摘下自己的老花镜,嘟囔着什么擦了一下镜片上的水雾。
然后他们定下了苏,并且在后日,为她约到了与乐队的其他成员见面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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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博已经很年老了。84岁,虽然在这个医疗科技发达的年代,离百年之寿好像还很遥远,但是他已经从内心开始感觉到厌倦,想要尽早摆脱这个世界。
可他不会这么做。他始终是那种不会主动改变什么的人。
年轻时他有着酒吧的乐队里技术最好的贝斯手,女孩子们即使不懂任何繁复华丽的和弦也会冲着他的脸而欢呼尖叫,请他喝酒。他沉默不语地辗转在不同的乐队里,不批评谁,不指责谁,同样也什么都不改变,这样他就不会被任何人改变。他卓越,并且循规蹈矩,所以最终只是平凡。
然而人也许会是有命运的,尽管直到遇见沉夜之前,他从不相信这一点。
他喜欢沉夜写的曲子里给他的音符。那像他的灵魂被她操纵,所发出来的乐曲都是美妙的,他感觉到自己是一台精密的运转性能良好的机器,能够迅速有效地达成她的期望。他近乎痴迷于那种满意的亮闪闪的眼神,一种褒扬。那跟他之前所演奏的风格一点也不一样,但他好不介意。他迅速地改头换面,变成她的乐器、她的背景、她的伴奏。
但是沉夜离开之后,一切都变了。他名头很大,仍然有不少人想要与他合作,组成乐队。但是当时日渐久,乐迷们仍然会为他鼓掌,那眼神却不再发亮。
有一次在后台,一个曾经的小王子乐队的乐迷走上前来,说,“你在追着以前的自己苟延残喘。”
古文博回答:“我追着的是沉夜。”
——他绝非没有才华的那种人。
他只是。只是,也想要拥有她的痕迹。
他还记得那个冲动而短暂的亲吻,在黑暗的高速道路的出口,两侧是广袤的森林。引擎低声震颤,车前灯像扫雪车一样推开黑暗。那个永远孤独的姑娘被所有人爱着,他们都勇敢地去拥抱她,而他却胆怯地不敢靠近。
古文博对着粉色头发的年轻女孩说:
“我也想对她说一次试试看。”
“什么?”苏问,心里有一点猜测。
颓老的男人张开嘴,却又合上。言语滞涩不出。他抬起手,用铅笔在纸上涂写,然后把纸推给她。
/我尊敬的,傲慢的,孤独的,不可靠近的恋人啊。
只有此刻也好,请属于我吧。/
“……我一生,都没能说出来。”
他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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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尊敬的,傲慢的,孤独的,不可靠近的恋人啊。”
报道出巫凡和夏沉夜在年轻时曾经是一对恋人时,可以说是举世震惊的。虽然过时已久,但是著名人物的爱情故事仍然是人们乐于探讨的私密故事。
但是当事人之一,巫凡,始终没有详细讲述过他们的故事,从交往到分手的始终。但是在写给沉夜的传记中,在他的那一卷,扉页就写着这样的句子。
在这个崇尚美色的年代,即使已经年老,巫凡也仍然是网络上被人追逐的那一批存在。每次有活动的图片出来,都会有一群人醉倒在他年老却仍然显得忧郁深邃的目光里。他年轻时是漂亮男子,上了年纪也依旧令人心醉,灰白的半长头发扎在脑后,吹奏萨克斯时,令人会想到世纪末的酒吧里昏暗的灯光和迷醉的舞池。
他的粉丝多是年少的女孩儿们,天性里渴望成熟、安定又神秘的大人。她们不知道他的过去,只知道他单身至今,除了与沉夜的过去没有任何风流韵事。她们写长文夸赞他的容貌,“他的眼眸里藏着一个没有灯光的港口所有冬天的黑夜。”
他对苏说:“……你想知道我们分手之后的感觉?”
他沉思了一会儿,稍微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很难形容。
“就像被挤出汁液的潮湿书页。一整套华而不实的辞藻游移不定地寻找主旨。暴风雨即将来临,错过了末班车的人在便利店门口抽烟。刚开封的香水打碎在地上的那种无措。反省着自己的过错,脑子里塞着废报纸,逃避与对抗同时进行,在牙医诊所等着谁呼喊他的名字,或者疑心是不是已经错过了自己的名字……他好像一整座废墟。”
他顿了一下,最终重复。
“他是个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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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
安英雄感觉自己的大脑像废墟。
疾病这种东西并不干系年纪,有时候只是一种命运,像时间以及爱情。沉夜死得比他早,这已经足够幸运的了。现在他的记忆紊乱,时常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废旧建筑群里徘徊,拿起手机拨打求助电话,寄希望于他们把他领到安全的地方。
他对自己的身体有过一段时间病态的折磨,甚至是漠视的。漠视自己的一切感受,包括生理与心理上的,这能让他感觉到好受一点。岁月流逝,当年的漠视变成了复仇之刃,有一年他突发脑梗塞,摔倒在地上,几乎不能行动。
现在他连行走都显得困难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烦恼,大多数人上了年纪,都要遭到一番这样公平的折磨,而他只不过是被苛待了一点点而已。
“你不能穿这么高的鞋子,不然晚上膝盖又该疼了。”安英雄说着,想要蹲下来帮沉夜捏一捏膝盖。他一进屋,就习惯性地把行李箱拉到自己身旁放着,熟稔自然。
“沉夜”的眼睛里闪烁着水泽。
“安、安先生……”她说,“我不是夏沉夜,对不起。”
安英雄的动作顿住了。
然后他有点费力地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护工慌忙来扶他,他拒绝了,然后让护工把行李箱还给这个演员姑娘。
他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清醒,逻辑顺畅。这是很少见的,苏在护工的脸上见到了悲伤、惊奇与欣慰夹杂的神情。
“您也爱过她吗?”
苏终于忍不住,冒昧地问。
安英雄沉默了。
他迟疑了一下,露出了心疼的表情,伸出手向虚幻的那个身影的脸颊。
“沉夜,你怎么这么难过?是不是、是不是左启欺负你了?没关系,……没关系的沉夜。过来吧,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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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哭啊。
“我的葬礼,要所有人都穿着布偶的衣服出场!”
沉夜这么说。
宗立群当天穿着一个黑色的泰迪熊的布偶,笨拙地捧着白色玫瑰,放到她的棺材上。
潮湿的泰迪熊转过身,看到一大群憨态可掬地、缓慢移动的布偶们。有一只兔子不停地背对着众人,摘下头套擦眼泪。
他走过去,一脚踹了上去。
兔子慌忙带上头套转过身,狼狈地爬了起来,看到泰迪熊身上别着的胸牌“宗立群”,立刻吓了一大跳,再三鞠躬,闷闷的声音传过来,“对不起前辈,对不起前辈……”
“滚出去哭。”
黑色的泰迪熊冷酷地说。
他不允许任何人在她的世界里哭泣,尽管她也许并不在意。他仍然在做音乐,活跃在第一线,每年都有参加演唱会,也有自己的独奏会。他从左启手里抢来了举办悼念活动的权力,每年人们都可以看到一只黑色的泰迪熊在台上笨拙地弹钢琴。
鞠躬,下台。
泰迪熊一直都是潮湿的。
苏问宗立群:“您觉得夏沉夜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宗立群面无表情地说:“她是个混账,没良心,冷漠,对世事毫无关心。她玩弄了所有人。她不可信,不可靠,不可控。看起来一副好人脸,实际上谁靠近谁倒霉。”
苏被意料之外的回答惊讶道,然后大胆问:“也包括您?”
这个男人第一次与她真正地对视。
“——也包括我。”
“您爱过她吗?”
宗立群回答:“反正,她不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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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爱任何人。
包括她的丈夫左启,因为左启自己也认为他们的婚姻是对恩情的偿还。
她不爱他。毋庸置疑。他曲意逢迎的样子像个弄臣。他如附骨之疽,借着夫妻的名分,和她出现在所有场合,如影随形,丝毫不见往日的傲慢。做司机、做厨师、做拎包人。
她偶尔消失很久,跑去世界各地玩,他丝毫不敢追过去,只是受刑一样煎熬地等着。
很少有时,她说,“月亮黄澄澄的,海的声音让我想起你。”
只这样一句话,甚至不需要这样一句话,无论是天涯海角左启都会立刻放下所有工作赶去她的身边。
报纸杂志提到他们二人的名字在一起,他都会细细地多看上几眼。那种欢愉让他痛感幸福是偷窃来的,但他却丝毫不为此感到羞愧。
她被曝绯闻,他比任何人都焦灼不安,反复自责自问是自己哪里没有做好,如何惹了她不开心。又或者她只是厌倦。毕竟,毕竟她总是厌倦。
“你问我是否觉得不甘……?”他轻轻想了一下,“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也未曾觉得自己那样丧失尊严有什么可耻。——她的超凡的才能、超凡的魅力是命中注定的,要说来,我爱她可能带着些崇拜。成为她的附庸的时候,我的生活好像是发光的,那种天赋异禀的力量光环像笼罩了我一样……”
他的话语中断。
“所以……当她挣脱我的信奉离开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的生活是那么的庸俗不堪、难以忍受。”
他低垂着眼笑了一下。
“就只是,我就只不过是个旁观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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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工作人员,合作伙伴,等等)说她是个活泼的、讨人喜欢的小女孩。可是他们却又都同意,异口同声地赞成这一点:
她是一个孤独的人。她随身带着孤独和帽子,还有旅行箱。她住在帽子里,和她的孤独,走到哪里都是漂泊的旅人。……”
——节选自《住在帽子里的人,去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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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
“她是他们一起,仰慕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