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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火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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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白大人?”谷溪拾起桌上的字条,那字鬼画符似的,能想象出写字人的泼墨挥毫之状。
“我爹对外是个唯唯诺诺的文官,”白清婉一手按着太阳穴轻轻揉着,对谷溪道,“实则不然,瞧他这一手字便能看出来了。”
谷溪放下字条,“头疼?”
“没事。”白清婉站起身,“我得过去一趟。”
“我陪你去。”
白清婉看着他,“你去做什么?”
谷溪也站了起来,“那你去做什么?”
二人对视半晌,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我爹叫我去啊。”白清婉笑着说,“可没人叫你。”
“清婉,”谷溪正色下来,“即便你不想我为你做什么,白夫人这件事和刀法也有不浅的关系,我理应去。”
“好。”白清婉点点头。
谷溪和白清婉一前一后出了茶馆,走向对面已经掌灯了的酒楼。
酒楼里一派热闹的景象,熙熙攘攘,酒肉飘香。
“林畔没事吧?”秦知欢退到院中间,跟吴凯背靠背站定,低声问道。
“背上受了一刀,没有其他伤,他说能撑住。”
“不要从岗哨那边走了,”秦知欢说,“从后面的山上回去。”
吴凯点点头,“他就往那边走了,我们也快过去。”
林畔背部偏右的地方,被那胖子狠狠给了一刀。
此刻他步子有些虚晃,两三步就踉跄一下,只能拄着谷鸣剑前行。
这观里的房屋阵他们实在破不开,只得分两头走,出去了再汇合。
背上疼得厉害,视线开始慢慢变得模糊,右手受伤口牵扯已经有些脱力,他把谷鸣剑换到了左手。
“秦姑娘,”吴凯拉了一下秦知欢,“那本刀法……真的不再找找了?”
身后“轰”的一声,窜起了冲天的火光。
“快走。”秦知欢没有答他,运起点水掠到了面前一个屋子的顶上。
吴凯轻功不如她,也没逞强往上跳,在地面上跟着她的方向跑。
禁军那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清早停的雨,一直到正午过了才来烧这道观。
仍是箭雨,只是箭上缠着已经燃了的布条。
半日的暖阳将道观晒干了不少,本就破旧的木屋子很快都烧了起来。
放箭,人可以往屋子里躲,可烟熏火烧中,都只能往外跑。
道观里一时乱了起来,于昭远的人甚至能知道岗哨里换了林畔他们的人,却不知道禁军会来放火。
更奇怪的是,虽然着了火,可观里的人冲出来第一件事却不是扑火、也不是逃命,而是一窝蜂涌向了于昭远的屋子。
秦知欢隐约间还听见了“道长没事吧!”“先救道长!”这样的呼喊。
真是奇了。
于昭远的屋子里那时只有秦知欢和吴凯。
就连于昭远本人也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死了。
深陷在回忆里的疯道长,裹着一床破棉被,眼里好像映着他所沉浸的往昔岁月。
而老九苦苦想出来的药方,只将他留到了雨停之后。
于昭远大概也未曾料到,他咽气的那一刻,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被他杀了全家的小丫头。
那小丫头刚刚还准备将他抽筋剥皮为爹娘报仇,却为了另一个男孩子留住了理智。
感谢爱情!
于昭远在心里欢呼道,感谢爱情让我多活了一刻。
他已经没有力气开口逗这小丫头了。
于昭远缓缓吐出了这一生的最后一口气息,极轻,却浊。
都不重要了。
活着真累啊,终于可以不用继续了。
他心里挺高兴,觉得自己开始变得轻飘飘,思绪开始渐渐抽离了躯体。
是要变成游魂了吧?
做鬼也不会……罢了,做了鬼,就放过于昭华吧。
秦知欢看着于昭远脸上丰富的表情慢慢静止,变得僵硬,眼神慢慢失去了光泽。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爹娘这样离开了自己。
如今杀父仇人也是这样死在了自己面前。
她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直到一股烟呛醒了她,门外传来人们朝这间屋子跑来的纷乱声。
杵在原地半天没动过的吴凯觉得自己已然有点半身不遂,他僵硬地往前迈了一步,抬起胳膊碰了碰秦知欢。
“秦姑娘,我们可以趁此刻离开。”
秦知欢猛地回过神来,捏紧了烟雨鞭冲了出去。
“林畔!”她喊到,“林畔你能听到吗?”
她此刻心里忽然没来由的害怕,怕的不行。
她想见到林畔,必须要见到林畔,才能安下心来那么一点。
林畔隔着墙回应了她,可两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路。
于昭远的屋子是阵眼,身处阵眼,按说应该不难再找到彼此,毕竟于昭华在院里看了一眼都从整个阵里出去了。
不料这似乎是个阵中阵,顺着一面墙一直走下去却走不到头,明明只是这么小一幢屋子。
“秦姑娘,我们从这边出去。”吴凯拉着她往外,一群人已经涌进了于昭远的屋子,见到道长已经没气了竟是齐刷刷跪下来哭了起来。
那忽然响起的哭声情真意切,听得秦知欢头皮一紧。
“林畔还在里面。”她转过头看着吴凯。
“我来跟他说,他那边肯定也有出去的路。”吴凯把她往门口推了一下,“你先出去,这边再进来人我们都出不去。”
秦知欢闭了闭眼,心里翻腾着的慌乱弄得她很躁,她只想见到林畔,可是不能。
“你去吧,”吴凯看着从门外挤进来的越来越多的人,“我保证林畔会没事。”他低下头在秦知欢耳边道。
“院里等你。”秦知欢睁开眼,从人群头顶掠了出去,速度之快甚至没有让人察觉。
吴凯跟林畔交代了几句,帮他找到了墙那边的另一个出口,约定好在后山见。
他知道秦知欢和林畔来这里,是为了找到一本刀法,然后将其毁去。
可是眼下他们落得个逃命的结果,已是自身难保,林畔还受了伤……
“吴凯。”秦知欢跳过一处低矮的房檐,往四下看了看,“往左边过去,那边人少一点。”
救白夫人的那日她带着人闯了道观,以为已经引出来了大半的人,可现在往于昭远那屋用过去的人简直源源不断,从地下不停钻出来似的。
一个小小的道观,到底是怎么藏下这么多人的?
秦知欢和吴凯一面避开人群一面往后山急速前行,林畔尚在阵中,觉得一阵眩晕,竟是没法再往前走了。
此时靠外的屋子几乎都已经着了火,浓烟腾升而起,整座道观除了他们三个,竟是没有一人有逃命的意思。
“哎!”吴凯在下面忽然惊了一声,“你没事吧?”
秦知欢想也没想便跑了过去,却见吴凯面前趴着一个瘦小的人。
吴凯将那人扶起来,这才看清,竟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孩童。
小孩儿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满脸糊的泥,就那么一双眼睛,带着迷茫看着吴凯。
“你是住在这观里的吗?”吴凯问。
那小孩看了他半晌,轻轻点了一下头。
吴凯转头与秦知欢对视了一眼,却猛然看见她身后一根烧着的房梁往这边倒了过来。
“小心!”吴凯将她一把拽开,秦知欢有惊无险与那根火柱子擦身而过,扬起的一小缕头发瞬间化作了灰烬。
秦知欢拉过那小孩子的手,“先出去再说。”
吴凯对于这逃命途中忽然从敌方阵营里救人的举动没有异议,他从秦知欢手里接过那孩子,抱起来跑了出去。
此刻他们已是身处火场之中,四周到处都是窜起的火光,随时都有倒下来砸下去的带火的木头。
小半个时辰之后,秦知欢终于看到了当日关白夫人的那间屋子,找到了出去的方向。
只是当他们离开了大火到了山上,却没有看到林畔。
“秦姑娘!”吴凯下意识转过身来看着她,“我们再等一等。”
秦知欢沉默了一下,指着一块巨石对他道,“你们在这里歇一下,你看看能不能这孩子能不能告诉你什么有用的消息。”顿了顿,“最好他能认得这破观里面的路。”
“那你……”吴凯把孩子放了下来,刚直起身,却只看到了秦知欢已经跑远了的背影。
“……”
吴凯叹了口气,追过去是不可能了,只好先听了她的话。
他蹲下去,平视着这个孩子,“你叫什么?”
“辉。”
“灰?”吴凯皱了眉,“什么灰?烧成灰?”还下意识看了看山下冲天的大火。
“名字。”那小孩费力地一边点着头一边说,“辉。”
“你叫辉?”吴凯收回视线,“那姓什么?”
孩子眼里再次只剩下了一片茫然。
吴凯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辉啊,”他说,“你为什么会住在这观里呢?你爹娘呢?”
辉摇了摇头。“没有。”随后想了想又极为认真的补充了一句,“道长。”
“道长就是你爹娘啊?”吴凯一伸腿,坐在了地上。
他能这么问,也是因为刚刚所看到的场景,那于昭远死了,观里的人竟都要过去真情实感的哭泣,甚至命都不要了。
按说这种江湖上纠集在一起的亡命徒们,要是凶残而疯癫的头儿死了,大家应该敲锣打鼓欢呼着作鸟兽散才对,不该是这么个情景。
果不其然,辉点了点头。
秦知欢返回了山脚下,不管不顾地重新冲进了大火里。
折腾了近一天了,刀法没找到便罢了,林畔不能出事。
她重新往火里钻的时候就想着这么句话。
后山这边的火势尚不算大,因为即便从岗哨投火石也够不到这里,因而她暂时还能看得清方向。
怕只怕,林畔还没有走到这里。
她不知道林畔从墙另一半走出来是哪条路,不敢贸然往里走,唯恐两个人错过了再都困在里边儿。
她就在山根上徘徊着,尽量往高了站,险些踩着一根烧断了的柱子跌进火里。
隐约听见一阵哭声。
秦知欢站定仔细分辨了一下,大概是从于昭远那屋子里传来的。
一群人嘹亮高亢地哭着、嘶吼着。
眼下没有功夫去琢磨他们到底为何这样,这动静给了秦知欢一个大概的方向。
她跳下唯一一个还没有火的屋顶,往里摸索着走过去。
此时已近黄昏,白清婉给谷溪讲的故事正接近尾声。
大火的光将霞光都映红了半分,秦知欢甚至没有觉得天快要黑了。
她手臂上被划了一下,肩上也让一根着着的不知道说什么的硬物擦过,她咬咬牙,用烟雨鞭挥开四溅的火星。
越往里走,浓烟呛人,熏的人睁不开眼睛。
秦知欢已经离那万众齐哭的屋子很近了,仍然没有看到林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