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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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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淮得知宋洵死讯时,桃花刚开了一枝。
金陵雪消得早,偏院疏梅盛残,街市上人渐走得紧了,新春,又是一年。
晁淮眼落在新桃上,圆圆小小的一枚,妩媚娇柔还未完全舒展,带着点初生的骨迹。印象里俗气腻歪的桃花,还有这种模样。
宋洵该喜欢的。
“......壤野一战,宋将军率十万对狄人四十五万,直逼到贺玉山脚下,虞陵关夺回来了,可保虞城百姓三年无患战乱之苦。“
是谓大捷。
“......宋将军身受重伤,无力回天。”
是谓大凶。
晁淮仍望着那一枝桃,眼眶略微发涨,许是见风吹的。
“宋将军,是哪日病卒的?”
“约莫十五日前,元月初七。”
晁淮眼里闪了闪,心间仿佛有榫卯扣合轻轻一响。
那日宛宁央他一同去澜观寺求平安签,宛宁中大吉,他中大凶。
“一件事哪会给两个答案,定是你不够诚心,结果不能作数的。”宛宁摇摇头,微拧着眉又说,“三哥平日总言不信鬼神,权当儿戏罢。”
晁淮扯出一个笑,应声道,却蓦地心悸。
若这是两件事呢。
宛宁固然求连战皆捷,而他只求一人平安。
“......宋将军病卒那日下了好大的雪。”
是,梦中也是,他驾一匹白蹄黑马在茫茫雪原上狂奔,不知去何方,寻何物,唯有心口绞痛,喉咙却紧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真静呵,朔风仿佛熟睡的婴孩,马蹄踏在松软的雪被上几近无声。他却愈急,心跳如鼓雷,心绞如刀割,直到被疼痛溺毙。
猝醒。
亵衣被汗浸透,他像落水人一般大口喘气,然而手抚到心口时,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梦中足以溺毙他的绞痛荡然无存,甚至空过头了,像那片没有尽头的雪原一般。
晁淮张了张嘴,那两个字如鲠在喉,喊不出,咽不下。
“......宋将军还交代属下带一句话给王爷。”
“为苍生意。这辈子他欠你了。”
“子淮,等我打了胜仗,我不当这个镇远大将军,你也不做这个闲事王爷,我带你去江南开个酒楼好不好?”
“你为什么不想当皇帝?你只用在金陵安稳待着,有我替你打江山。”
“晁子淮,从今以后,只要有我宋洵在,就没有人能欺负你。”
明明只是个将军的儿子,讲什么大话,晁淮哑然失笑,我可是皇子啊。
他想起那个替二哥抄锻冰集的午日,悄寂而百无聊赖,突然被一声叶啸惊碎,桃树桠上少年郎一跃而下,携着深郁树影和桃果清香,重重地砸进他心里。
“你就是晁淮?我叫宋洵。”
他闭上眼,窗前少年叼着一片桃叶冲他笑,他想去抱抱他,带他去看他藏在某个僻远无名的江南小镇上的桃花坞,花不艳丽,却能结最甜的桃果。还有一间临江小楼,夏至前就能打好,等他亲手题匾。这是他对他许诺的,他如今都办好了。
可是宋洵死了。
耀兴六年元月廿三,镇远大将军宋洵卒,举国同悲,赐谥曰忠武,是日,金陵大雪。
耀兴九年春,狄人再侵虞陵关,一时无人可挡。四月,昭景帝崩,靖王晁淮弑兄篡位。六月,御驾亲征。
而后十余年,征战南北,保固疆场,久历风霜,伴有恶疾,容貌憔悴,鬓发苍然,长公主宁每每谈及,掩面泫泣。
嘉宁十四年,昭武帝崩,一生无妃嫔子嗣,传位于长公主宁之子献。
赵淮已经很老了。
江南湿气重,梅雨还寒时膝盖疼得下不了床。
“真不如就死在塞北咯。”
他总要叨叨这句,然后让店里小二搀他下楼听说书先生评书。
“......那飞将军宋洵身长八尺,目若铜铃,一声吼得狄人两股战战,胆小的新兵要尿湿了裤子。”
凑在跟前听的小娃娃便又是笑狄人又是尖叫着催问后续,赵淮也笑,一边揉着膝盖一边骂评书先生讲了这么多年还是这几句来回转,低头端起热好的酒一饮而尽。
酒是甜酒,用桃花和桃果酿的,醉不了人,平日只有小孩和怡红楼的老鸨爱买,赵淮也不大爱喝,他自持千杯不倒,喝这个像在喝糖水。
可今天呢,或是年纪大了,或是春日里温风吹得令人乏,不知道是谁在吹叶啸,他抿着清甜的桃果香,分明看见窗外那颗桃树桠上,有个叼着桃叶的少年郎,在冲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