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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皇帝批阅奏折时,御书房总是格外安静。在一片聒噪的蝉鸣声里,王德文有些昏昏欲睡——作为皇帝的贴身太监,他早已练就了站着睡觉的本事。
      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清梦。激灵着瞪大眼,他看到皇帝面色阴沉,地上散落了好些奏折,明显是动了真气。
      众所周知,皇帝的性情深沉莫测,像这般怒形于色实在是难得出现。王德文一面纳罕,一面跪地收拾奏折。无意中瞥到最上面一本有“段柯”二字,他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他生气,难怪了。
      虽然皇帝十分忌惮内监干政,但关于段柯的事就不算干政,所以王德文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段大人又被参了?”
      皇帝捏着鼻梁,气呼呼地埋怨:“参他写诗讽刺后宫之事……御史真是闲得慌,成天盯着段柯做什么!”
      前几天皇帝处死了一名才宠妃,段柯竟然写诗暗讽天家无情,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御史不弹劾他才怪。王德文摇头叹道:“段大人也实在狂了些……”话到一半他就连忙住了口,因为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
      “诗人都是狂生,前朝太白、乐天哪个不狂?”皇帝冷冷地道,“他不过写首诗而已,朕若与他计较岂不显得朕胸襟狭隘,容不得人言?!”
      王德文吓得跪伏在地,“咚”地磕了个响头,口中连连道:“陛下圣明!都怪奴才多嘴!”
      皇帝一摆手,不耐烦地道:“你起来罢。”他负手踱到窗前站了一会儿,回头吩咐王德文:“备车,朕要出宫。”

      暮鼓还未敲响,天色已见幽暗。
      宏伟的宫城仿佛一只黑色巨兽,喷吐着吞噬人心的力量。注视着无比熟悉的地方,皇帝感到阵阵厌恶,陡生一股想逃离的冲动。
      手中鎏金盒的花纹有些许凉意,即是慰藉,也是诱惑——盒中盛着所谓仙丹,据说服食之后可以忘忧、可以长生。
      皇帝当然是不信的。他的父亲便是死于丹药,后面三位侄儿皇帝也同样因为吃丹药而早死。然而宫人们对丹药似乎已着魔,到如今仍有很多人笃信服丹可以升仙。甚至,将一名道士和他的丹丸送到了皇帝身边。
      起初,皇帝带了些戏耍之心把道士留在宫中炼丹。渐渐的,他开始好奇,进而试探。有一次,他问道士:“何处寻长生?”道士答:“心安之处自有长生。”
      从那之后,他竟开始有点信了。
      马车已经快离宫,他指着原处一座朴素的院子问王德文:“那是何处?”“陛下,那是崇文馆。”
      崇文馆。他便是在那儿遇到了段柯。
      那时,他六岁,是人尽皆知的傻儿。父皇早早把他送进崇文馆,并不指望他学业有成,不过是为了躲避郭皇后的虐待。他母亲是皇后的宫婢,却因皇帝临幸生下儿子,郭皇后自觉有失颜面,便将他母子二人视为眼中钉,若不是他痴傻,母亲又委曲求全,他只怕是活不到六岁。
      他很早就知道,呆傻的外表是他的保命符,想要在处处藏着杀机的宫廷活下去就必须装傻充愣,不能泄露一丁点儿感情。
      然而,他终究是个孩子,像所有孩子一样喜欢听故事,当听到段柯声情并茂讲的故事时,他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向往欣喜之情。情不自禁地,段柯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只要段柯讲故事,他必然会充当听众。
      作为崇文馆最聪明的孩子,并非皇亲国戚的段柯轻易就征服了一众娇蛮任性的贵公子,很快成了孩子头。这位出身宰相世家的小郎君,没有经世济国之志,却有一颗诗人浪漫柔软的心,他喜欢诗歌和传奇,对弱小格外同情悲悯,所以他是第一个对傻皇子表达友善的人。
      皇帝至今仍记得,他站在崇文馆的假山下喊:“十三郎,来听我将故事啦。”
      他还拉着小孩的手,对其他少年说:“你们不要欺负十三郎,说不定以后他会是一代明君呢!”少年们哄笑,问他:“他是明君,段大朗你又是什么?”他笑嘻嘻地回答:“我自然是良臣啦,对不对,十三郎?”
      随后,在没人的地方,段柯揉着孩子被皇后打肿的脸,心疼而郑重地说:“十三郎,你好可怜……我会一直保护你的!”少年精致的眉眼在阳光下灿然生辉,灼痛了傻小孩的眼睛,烙进了那颗稚嫩心灵的最深处。
      小孩忍着眼泪说:“段大郎,你给我讲故事吧。”
      “好。你想听什么?”
      “鲛人落泪成珠那个。”
      ……
      如果,故事永远不结束,该有多好。
      药香从嘴里蔓延直全身,皇帝仿佛又回到那个被阳光和花香包围的午后,段柯正在眉飞色舞地讲述鲛人用歌声伏龙,却在龙被捉后流出血泪,化为珍珠……

      入夜后的城市,四下俱静,除了北坊。摇曳的灯火和悠扬的丝竹,是这城市唯一的光和声,若再往里多踏几步,便能看到与外面截然不同的旖旎春光。
      都城的风流公子们早已齐聚一堂,酒喝到酣处,便你一句我一句的作诗助兴。其中一位面色如玉,眉目浓秀,明明气度清贵,却偏偏笑容散漫,衣袍都敞开来,作那狷狂之态。
      有人叫他:“段大郎该你了!”
      他扶了笔,游龙般在纸上一通画。同伴边念边打趣他:“又写这些,你小心被砍头啰。”
      段柯哈哈笑道:“砍就砍呗,我正好舍了肉身去成仙。”
      引来笑声一片。
      隔门忽然被打开,王德文笑容可掬地立在门外。
      笑声戛然而止。
      “段大人果然在这儿。可否请大人赏脸一聚。”
      与众人的紧张不同,段柯嘻嘻一笑,道:“中贵人有请,某岂敢不从?”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他跟着王德文走了。
      半晌,屋里才有人开口:“那阉官找段大郎做什么?”
      “会不会是因为他前些天写的那首诗?”
      “皇帝还没治罪,哪里轮得到内监出面!”
      “很难说呀,现在内监是比以前收敛很多,但别忘了,当今圣上称帝也有内监的功劳。”
      “这你就说错了,当今圣上虽是由内监扶植上位的,但整治阉人是半点不手软。这些阉人也是打错了如意算盘,原想找个傻王爷当傀儡,岂料圣上英明神武,隐忍数年,励精图治大力革新,首先就革了阉党,哈哈哈哈!”
      “是啊是啊,段大郎在崇文馆就跟着圣上,不会有事的。”
      就在他们开始八卦宫闱秘辛的时候,段柯正歪歪倒倒向皇帝行礼,跪都跪不稳,王德文去扶他,被他拉着摔了个马趴。
      皇帝皱眉道:“怎的喝成这样?”
      段柯睡在地上笑道:“臣、臣没醉!”
      屏退左右,皇帝蹲下来,轻声对段柯道:“段郎,我想听故事。”
      段柯缓缓撑起身体,望着他笑道:“臣有个红颜薄命的故事,陛下听不听?”
      皇帝脸上一变,怒道:“放肆!”
      段柯直视着他的眼睛,唇边浮现一抹讥讽笑意:“原来陛下不敢听呀。”
      “朕的才人,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皇帝稍稍平息怒气,又道:“不讲故事就喝酒罢。”
      不一会儿,段柯就趴在案几上,没了声息。
      皇帝嘲笑道:“这就醉了?”
      段柯用一串呼噜回答他。
      皇帝摇了摇他的肩:“你装的吧?”
      段柯一动不动,仿佛睡得正香。
      “你肯定想不到,”皇帝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喝下,轻言细语地自说自话,“她是郭太后的人,悄悄给我下毒呢。我不但要杀她,还要借她的死造声势,我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不近女色,勤勉自律,是难得的明君!你连这些都不懂么?我忘了,你是和十三郎一样傻的人。”
      “可是,段郎,我要当皇帝就不能做十三郎;我若还是十三郎,祖宗的基业该怎么办?黎明百姓该怎么办?他们帮我当皇帝不就是因为我看着傻,好控制么?”
      ”我不稀罕皇位,因为我知道那位子是白骨累成的,一旦坐上去,我就会变成魔鬼!可父皇花了大半生削藩,你外公把命都搭了进去,才有这‘中兴盛世’,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心血被糟蹋掉!”
      “我打压阉党,昭雪冤案,结束党争……你说我是不是明君?!你为什么还要与我置气?就因为我杀人?当王哪有不杀人的?人们一面惧怕龙的杀戮,一面又崇拜它的神威,若无杀戮何来威严?从来在世人眼里,力量都是与鲜血相伴!”
      皇帝一口气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
      轻轻叹了口气,他将酒液慢慢倾倒桌上,殷红液体泅湿了段柯的白袍,像是溅上了血迹,又像是迎雪绽放的红梅,衬托段柯如玉的面容,更有一种纯粹夺目的美。
      在周遭歌舞笑语的环绕下,这一隅角落愈发显得冷寂。皇帝把大氅小心披到段柯身上,便静静坐在阴影中,老僧入定般,任黑暗慢慢将他包裹,最终融化在一起。
      而红烛下的段柯,依然睡得香甜。

      也不知段柯犯了什么倔脾气,竟然跟皇帝杠上了!几次上表辞官,终于惹怒圣颜,被罚跪御书房前反省,结果淋了场大雨,病倒了。
      这病来势汹汹,把他烧得五迷三道,但恍惚中他感到有个人一直守着他。他知道,那是十三郎。
      十三郎是段柯最忠实的听众,也是最悲惨的朋友。因为饱受皇后虐待,他的父亲只得将他送到外地出家为僧。兄长继位之后把他接回京城,封了个王爷,倒是没人打骂他了,可他成了皇族子弟的取乐对象,极尽作弄侮辱之能事。
      面对外界的凄风苦雨,十三郎长成了一块顽石,冷漠坚硬,波澜不兴。只有在段柯面前,他才会敞露些许心扉。原来顽石也会哭,会笑,会在害怕时拉着段柯瑟瑟发抖。别人眼中的傻儿,在段柯眼中却是无助又惊恐的小白兔,为了躲避环伺的虎狼,不得不将自己藏进深深的洞穴里,因为受到段柯的故事的吸引,才偶尔把头露出来。
      段柯同情他,心心念念想保护他。在崇文馆是这样,他入十王宅后,自己怕他一个人孤苦,也跟去谋了个差事。段柯还记得,当自己出现他面前时,他难得地露出又惊又喜的笑容。从那笑容中,段柯看到了某种被称为“幸福”的情感。
      当时,段柯想,原来让一个人幸福是这样简单的事。
      后来武宗继位,十三郎的处境变得格外艰难。不知武宗是不喜傻子皇叔,还是忌惮他,总之那段日子里,十三郎常常无缘无故地受伤,走路都能摔得鼻青脸肿。段柯便天天随身带着药膏,背着人给他治伤。
      有一次,武宗携皇子们出游,十三郎不小心坠马,直接掉进了雪洞。武宗立于雪洞之上,注视着洞中挣扎的皇叔,脸上挂着冷淡而残忍的微笑,任他生还的希望被雪洞渐渐淹埋。
      在暗处尾随十三郎的段柯看到了这一幕,终于明白十三郎频频受伤的原因。
      段柯直等到武宗离开后才去救人。他在风雪中走得跌跌撞撞,那路是他平生最漫长的一段。从生到死,在皇家不过是须臾,十三郎能禁住多少次满怀恶意的陷害?只要想到那人或许已经死了,段柯就心如刀绞!即使多年后,仍会于梦中惊痛而起。
      雪洞中,段柯疯狂地刨着积雪,嘴里大喊十三郎名字,终于把人刨了出来。十三郎居然还活着!当看到段柯时,那张木雕泥塑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
      他说:“我还活着呀?”又说:“段郎,你哭了。”
      段柯抹了抹满脸泪水,说:“十三郎,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有人轻轻握住他的手,笑道:“朕乃真龙天子,岂是那么容易死?”
      段柯睁开眼,注视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皇帝的容貌融合了母亲的柔美和父亲的刚峻,有种奇异的魅力,时而冷酷,时而脆弱。但无论是哪张面孔,段柯清楚地意识道,他的十三郎已经消失了。面前的帝王,杀伐决断,高坐云端以众生为棋子,下一场名为天下的棋局。他看不透,也不想看透。
      “你梦到了什么?”皇帝面带微笑地问。
      “臣梦到,陛下遇险。”
      “那次若不是段郎相救,朕也不会坐在这里了。你是不是上天赐朕的福星?”
      段柯恭敬而冷淡地回答:“陛下洪福齐天,诸路神佛都要保佑的。”
      皇帝放开他的手,缓缓坐直身体,低声问:“为什么要辞官?”
      段柯戏谑一笑:“臣能说,臣厌倦了吗?”
      “你厌倦官场,还是厌倦……呆在朕身边?”
      段柯不答,径直望着窗外出神。
      “朕记得,你曾想同十三郎云游天下。现在还想么?”
      段柯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幽黑的凤目染上了沧桑阴翳,再不复年少时的清澈透亮,两鬓间也有了几丝斑白——为了帝国,眼前人透支了太多的心力,已经快被熬干了!心中一痛,段柯垂下眼眸,轻声道:“十三郎,已经不在了。”
      “因为他手上沾了血?”皇帝站起来,居高临下地问:“因为你心中的十三郎单纯懦弱只能任人欺侮!他应该永远是弱者……”
      “不!”段柯打断他,“他不是弱者!他比任何人都坚强,可他绝不会做加害者!”
      “你生在宰相之家,”皇帝背对他冷冷道:“难道你外公和父亲没教过你,何谓帝王?”
      “我知道!你受了那么多苦,你想证明自己,我都明白,可我不想看!”吼出积压心头的话,段柯眼前发黑,呕出一口黑血。
      皇帝急忙上前扶住他,一边拍他的背,一边要喊人,被段柯摇头制止。
      冰雪面具裂开了,皇帝哑声道:“你这是何苦?我放你走便是!”
      段柯反而笑了:“我以为你会杀了我。”
      “你真是……”一声叹息代替了所有语言。
      沉默良久,皇帝苦笑道:“你还记得我以前最喜欢鲛人伏龙的故事吗?”
      凝望他红红的眼圈,段柯心神恍惚:“我记得。每次讲到鲛人落泪成血珠的时候,你都会哭。”
      眼前人眸色如水,有潋滟波光闪动,段柯心中蓬勃的怒气瞬间崩碎,扑簌簌落了干净。
      “那你记不记得,曾向我保证过什么?”
      “那时,我说,你若为明君,我便是良臣。”
      段柯撑起身,整了整衣衫,郑重于榻上叩首。
      皇帝默然而坐,与他保持着一坐一跪的姿势,许久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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