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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满庭芳(短篇完结)

      月洗高梧…… 静听寒声断续,微韵转,凄咽悲沈……争求侣……殷勤劝织,促破晓机心……
      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任满身花影……今休说……凉夜伴孤吟。[注1]

      在这样寂寥而萧索的黑夜里,朱邪彦尘忽然想起,当他还是一名小小的孩童的时候,也曾被姐姐轻轻的抱在怀里,而姐姐那双因为长年握著刀戟而长了老茧的手,有节奏地拍著他的背,唱著这首词,哄著他入睡。
      那份安宁,仿佛像是拥抱著整个世界。
      他翻了个身。

      “打他打他!没人要的野种!”
      一群六七岁的孩童手里挥舞著棍棒,朝著前方哭泣著奔跑的男孩追去,一面扔著随手捡起的石块。那男孩一张白生生的小脸被泥土划得乱七八糟,脏兮兮皱巴巴的衣服长长地拖在地上,眼神却是倔强,只踉踉跄跄地躲避身後飞来的石块和棍棒。
      他向前飞奔,却终是猛然地撞上了包围上来的孩童。
      为首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一脸的鄙夷:“你过来!”
      那男孩不吭声。
      为首的小孩抬腿便给了他一脚:“叫你过来!”
      那男孩闹腾得厉害了,被两三个上前的孩子按住了肩膀,向下压去。他拼命地挣扎,却只是徒劳:“放开我!放开我!你们才是野种!你们才是野种!放开我!”
      男孩挣扎著,雪白的身上被勒出了鲜红的痕迹,一名孩童给了他一拳,所有的孩童便如同兴奋了似的,对他大肆拳打脚踢起来。
      嘲笑声不绝於耳,孩子委屈极了,全身上下都如同散了架一般,惟有努力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忍受著一顿拳脚,硬是不吭一声。
      “你说啊!你是野种!说啊!说啊!”
      孩子倔强地皱起满脸尘土的脸,大嚷道:“你胡说!你胡说!我也是父王的孩子!你们才不是!你们才不是!”……
      “喂!你们滚开!”远远传来一声叱喝,却在瞬间近在咫尺。
      一群孩子吓得丢掉手里的凶器,东逃西窜。
      女孩子右手拿著棍子怒喊道:“你们这群混蛋!看我不在便来欺负小保!”
      她气结,正像要追过去,衣角却被人扯了扯,於是心中一痛,俯下身来将在地上的扶起。男孩凄惨兮兮地咧开嘴,因为疼痛只能作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姐姐!我可没哭噢!”
      女孩颤抖地拥住了他,一声声地轻唤著:“小保!小保!”
      小保嘿嘿地笑笑,却因为牵扯到伤口而倒吸了口气,良久才伸手点了点女孩的脸:“姐姐,羞羞!不要哭。”又转头只是瞟了跟来的岑寂男孩一眼道:“哥,你怎麽这麽胆小?怎麽连你都不帮我?你还是别叫我小保好了!”
      男孩委屈极了,却又只能不吭声,天晓得当他知道小保挨打之後是多麽著急!可是……可是他真是恨死了自己怯懦的个性……

      “没有母亲,也有姐姐,反正被欺负了,姐姐也会帮我,其他的谁……”又看了男孩一眼,不再说话了。
      “小保……”女孩小声地啜泣著,用衣袖擦了擦小保脏兮兮的小脸。小保扬起那月光般的脸颊,一双如繁星闪烁夜空般的眸子,流光溢彩,就这样直直地看著女孩,又忽然浅浅地笑了起来。
      “小保,你听我说!”姐姐忽然抓住了他的手,粲然的眼眸里闪烁著坚定地色彩:“你定要让人看看,怎样的人,才配入主这镇南王府,你才不是野种!”……
      那男孩静静地看著相拥的两人,暗自为自己的怯懦而羞耻,抬手一碰,才发现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

      这样扭曲的王府里,终於将那孩童塑造得一身邪魅,闪烁著月华般的光芒。
      直到现在,朱邪仍然记得姐姐那时坚毅而决绝的表情,如同最纯粹的阳光,驱散了所有的阴霾,而也因为那灿若星河的眼神,姐姐变得异常灵动起来。
      他记得那种特立独行的坚定,而这种坚定也在以後的岁月里无数次地激励著他前行。
      即使在王府里其他兄弟们与自己勾心斗角的时候,即使在行军艰苦到,没有了水与粮草,杀了战马过活的时候,即使在一个人颠沛流离落魄不堪的时候,即使在,姐姐已经彻底变得陌生的时候。

      门外传来随军侍者的声音:“王爷,北国的使者到了。”
      “嗯,下去吧。”
      他应了一声,翻身下床。今夜一直是和衣入睡,连战甲都服服帖帖地穿在了身上。
      挑了灯芯,如豆的灯光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军帐里生了火盆,温暖地令人迷醉,恍惚的时候,他又想起了姐姐,微扬的嘴角有若有似无的笑──在镇南王府的日子里,也只有她偷来了火盆,三人抱在一起,度过京都寒冷的冬天。

      出帐。
      凛冽的朔风刺骨地挂著,如今是彻底断粮的第三天,士兵们有些沈不住气了。
      卫城是白帝城外最後的防线,若是守不住,自己可便是亡国的罪人了。
      “王爷。”他闻声後转,是他的同胞哥哥彦川。
      “是你。”他保持著微笑。
      “北国的人来了?”
      “是。”两人一时无言,只是默然朝著客帐走去。
      倒是彦川打破了僵局:“王爷,我……最後一次问您了,您……当真是讨厌我麽?”
      “彦川,怎麽陈年旧事又被挑了起来。本王与你搭档,早已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他不由自主地转了话题:“卫城……还有几天的日子?”
      知是他无意讨论从前,彦川遂叹道:“士卒也只剩两千,粮食恐怕省吃俭用,还有大概三天了。”
      “是麽?”连马匹都被杀得差不多了麽?他低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喂,你说,本王是降还是不降?”
      彦川愣住了,停了下来。
      朱邪便忽然放肆地大笑起来:“怎麽?你还是那麽胆小麽?难道连本王都信不过麽?”
      “没……”朱邪彦川动了动有些发颤的嘴,不置可否,只是将眼专心致志地看著脚下。
      朱邪忽然伸出手拉住了彦川的左手:“彦川,到如今,哼……本王……倒是感谢你让珂姐姐离开了。”
      彦川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不自然:“是……是麽?”
      “是。”朱邪答得很坚定,“要死,便让本王与将士们一起死在东徨的城墙里吧。姐姐只是女子,在那里都好安身立命的很。”
      他们的姐姐彦珂,那个好强的女子,虽然武艺惊人却又只因为是一介女流而被忽视。在那场混乱的镇南王位的争夺里,她彻底消失不知所终,而他则终於披荆斩棘,成为下一任镇南王。
      爱过谁,恨过谁,念过谁,终究被埋葬在这冰天雪地里,沦陷在时间的甬道里。
      姐姐,我只要你好好地活下去。相夫教子,过完这坎坷的人生便已然足够,姐姐。

      客帐里,北国的使者面壁而立,只是听到士兵报告镇南王到了时,才隐约地偏过头来。
      彦川向朱邪微微行礼,退避至帐外,朱邪点了点头,伸手推开沈重的帐篷帘子。
      “镇南王。”那人声音响起,朱邪一阵剧震,抬起头来望向使者。
      一张如白玉脂的面孔,粲然的眼睛流光溢彩,仿佛一汪清泉,清秀的远山黛,与并不浓郁的花黄点缀在额上,却有东徨女子没有的英气。
      朱邪蹙了蹙眉头,那声音像是很久以前便已是异常熟悉了的,自己却可以肯定绝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使者微启朱唇,用泉水叮咚般的声音缓缓道:“镇南王不认得我了麽?”
      朱邪默然不语,直到那人用微颤的音调唤了一声:“小保!”
      朱邪仿佛不敢相信似的抬头看向女子。女子哽咽著,双眼早已经是潮气氤氲。
      前任的镇南王从不去管自己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孩子的死活,又或许根本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又有一个小生命在王府悄然诞生,他只是一味醉心於军事与武学。所以他没有名字,於是也只有姐姐和那懦弱的傻子偷偷唤他,小保,小保,你是我们的宝贝呵,小保。
      他仿佛不敢相信似的呢喃了一声:“姐姐……珂姐姐?”
      “小保?你不记得我了麽?!我是姐姐……我是珂姐姐啊……”
      “珂姐姐……”朱邪忽然轻叹了一声,棱角分明的脸上是一种若有似无的嘲讽:“琳琅公主,素闻公主巾帼不让须眉,易容之术亦是炉火纯青,怎麽就连公主大人您……都喜欢开这种并不好笑的玩笑麽?”
      琳琅一瞬间便呵呵地笑出声来,换了声线,又转眼正色道:“本宫今次的目的,恐怕王爷已经明白了吧,”

      朱邪沈吟片刻,缓道:“回去吧,本王不受降。”
      “王爷。您应该知道,这卫城守不了多久了……”
      朱邪用手挑了挑灯芯,扬了扬如刀削般的浓眉便又笑了起来:“守得住便守,守不住,便用本王来殉这座城池又有何妨?”
      琳琅不说话,咬著嘴唇。朱邪转身问道:“公主,夜已深,要本王送你出城麽?”

      月华如水,一骑红尘,琳琅叹惋著出了卫城,她回头遥望那座高大却又斑驳的城门,想起那绚烂而光芒四射的面容,却有著不可小觑的力量──东徨朱邪彦尘,一代名将恐怕三日後便要殒身於此了。

      “公主大人。”带著银色面具的女子隐在夜色里,恭敬地候著。
      “纪将军,对不住,我……终是劝不了他。”琳琅叹了一句。
      “不,纪某已经很感谢公主大人了。”
      琳琅有些歉然:“虽然签订契约的时候,有这样的条件,但……”
      “公主大人已是仁至义尽,纪珂无话可说,大人已经暗示地够清楚了,我想小保他过得很好。”
      琳琅打了个呵欠,慵懒地笑了笑:“我实在搞不懂你们东徨的人,他是你弟弟呢,你怎麽这麽狠心?”
      女子默然不语,半晌道:“公主言重,纪某只记得自己是北国人。”说罢,便退了下去。

      朱邪披了一件银白色狐裘,在月光如练的营地里穿行,最终坐在一堆焚尽的火堆旁,彦川一言不发地随著他,气氛微沈。
      “彦川,我还不想这麽窝囊地去死呢。”朱邪打趣似的看著彦川,浑然不像正经地说话,而只有彦川才突然感到他话中的重量──自从朱邪成为镇南王之後,便再没有用过‘我’字自称。
      他忽然升腾起一股勇气,脱口而出:“怎……怎会死去?我……我定护得王爷您周全!”就连自己也没有料到的承诺让两人都有些震惊,或许自己这个弟弟,便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哦?彦川,你让我怎麽信你?不过,就算是好了。”朱邪浅笑,拉起彦川的手。那双本应该光滑的、公子哥拥有的手,粗糙而厚重,却有著不同寻常的安全感。但他知道,自己的哥哥从来就是个胆小的主,不让人护著,已是万幸。
      沙场上的男儿,哪一个不求马革裹尸?哪一个不是金戈铁马?又有哪一个可以在莺歌燕舞里醉生梦死?到底也是一股血性,大好的江山,怎能沦陷於他人之手?
      他想起自己身边的随军侍者,十五六岁的年纪,也只是个孩子,眼睁睁地想要为国捐躯,上场杀敌,自己有心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做一名侍者,却仍然没磨灭他的血性。
      死亡不是一个轻巧的事物,但不巧的是,男孩子们通常把它看得过於轻巧了。他们天真地以为总有些热血沸腾可以掩盖死亡的阴霾,也天真地以为那些奋力作战的人,必定会名垂青史,流芳万古。
      怎麽可能呢。

      一将功成万骨枯。北国的军队,不会有子承父位,就连他自己──如今名字在东徨如雷贯耳的朱邪彦尘,亦是踩在别人的尸骨上一层层爬了上来。
      从前镇南王府里同玩的孩童们,再如何仇恨,也终究是小时候的幼稚的争吵。他从来就没有恨过,毕竟,强者才可以生存下去。
      和他一同入伍的兄弟们,到最後只剩下了他与哥哥两人,这个胆小如鼠的男人,在它眼中,简直是个笨蛋,不会身先士卒,也不会力挽狂澜,只是因为些许才智,居然也在军中平步青云,升到了被人们称为“朱邪军”的军师位置。
      诚然,没有消散不了的怨与仇恨,是军队里男人们心照不宣的事情,但自己总是忍不住想去埋怨,埋怨他的默默无言,责怪他的怯懦,讨厌他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模样,而更加认为他一无是处。
      他的战场,不是为了这摇摇欲坠的帝国,而是为了出生入死的兄弟,无论如何,他绝不会投降。

      “王爷……”彦川又是一阵欲言又止。
      “怎麽?”
      “彦珂她……”
      朱邪挑眉看著他:“你偷听我俩的谈话?”
      “我没……”彦川有些惴惴不安,一霎那涨红了脸,吞吞吐吐。
      朱邪看著一轮圆月叹道:“我没有责怪的意思,况且……无论怎样,我也无法背叛出生入死的兄弟。”
      彦川沈默了,彦珂那张美丽的脸,只要是看过的人都会记忆深刻吧。
      “你怀疑我。”陈述语句,
      “怎麽会……”
      朱邪冷哼一声,负了手便不再看他一眼。彦川踟蹰了一番,终究是没有开口。
      两人一路无话。

      不知营区里是谁起的头,那东徨家喻户晓的《满庭芳》就这样唱了出来,一声声像是旷野的呼唤,又像是繁华落尽前的狂欢,带著无限的凄凉。
      “月洗高梧…… 静听寒声断续,微韵转,凄咽悲沈……争求侣……殷勤劝织,促破晓机心……今休说……凉夜伴孤吟……”
      朱邪回视彦川,抿了抿嘴唇道:“是不是太过凄凉了?如今不该是那首《满庭芳》啊。”
      彦川愣了愣,方才难得地笑了起来:“《满庭芳》又如何?你且听我来唱。”
      “月洗高梧,露溥幽草,宝钗楼外秋深!……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任满身花影,独自追寻……携向华堂戏斗。亭台小、笼巧妆金……”

      他极为认真地反反复复地唱著,有些单薄的声音却传了很远,原本凄清的调子,反倒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壮与宏大,与他平日里谨言慎行的性格倒是大相径庭。朱邪在他身旁轻声地和著,远处军营里的士兵也似乎被感染了似的,歌声整齐却与方才截然不同。
      士兵慢慢聚拢,而朱邪站了起来,目光炯炯,振臂高呼道:“朱邪军!胜!朱邪军!胜!”
      众人亦高呼道:“胜!朱邪!”声声震耳。他们对朱邪有著无法言喻的信任,朱邪──是东徨的镇南王,是他们令北国闻风丧胆的战神!
      “战!战!战!”

      姐姐,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是谁坐镇北国的先头军,他们说是丞相的独子,而我却知道,是你,一直都是你。
      我也曾潜入两军交战的战场,那戴著银色面具的人,怎会不是你?若是别人便认不得,可我是朱邪彦尘,我是你的小保啊!姐姐!
      你的一招一式,举手投足,我又怎麽会不知道?姐姐!纪珂将军!
      而明天我们就要短兵相接了……姐姐。
      不过,即使是为了我的战士们……我也──绝──不──会──投──降!

      三日後,卫城城头战鼓震天。
      朱邪与彦川身著铠甲站在城门之上,俯瞰而下黄沙漫天,军士们则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手里的矛被攒的紧紧地。
      最後一战了麽?在这样下去,卫城也撑不过去了。
      “彦川,你坐镇城楼,本王出城门一趟。”朱邪转身对彦川吩咐了一句,轻描淡写。
      “站住!王爷!你想去送死吗?!”完全与平日里大相径庭的表情。
      朱邪轻笑了一声:“怎麽是送死呢?本王去会会北国的纪将军而已。几年刀口舔血的日子也过来了,你怎麽老是这麽胆小如鼠呢?”
      “你明知道纪珂是……”彦川的话到了嘴边却也生生地刹了车,朱邪扬了扬手:“你给我好生为本王守著城门,本王又怎管他北国前锋是谁!”
      “我和你一起去!”
      “你说什麽?”朱邪眯著眼望向彦川。
      “我说,要和你一起。”
      朱邪嘲讽似的望著他,一言不发便转身下楼。

      城门微开出一条小缝,一队人马杀了出来。而领头的,赫然是身穿铠甲的战神。朱邪一路劈荆斩棘,过关斩将,惊为天人,一把长刀舞得滴水不漏,当真是佛挡杀佛。而与他同来的兵士们亦仿佛被激励了一般,竟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战火漫天,夹杂著攻城的巨大声响,他雪白的战甲在刺眼的阳光与鲜红的映衬下格外夺目,仿佛绽开的血花。刀刃每砍下一颗敌军的首级,那钝响便这样一锤锤地敲到人心里:“杀啊!冲啊!”喊杀声一片,放眼望去,遍地尸骸,乱箭齐飞。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挥舞著手里的刀,混战之中,无论再高深的武功施展也是相当吃力。在这修罗战场之上,是以命相搏的地方!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不能!那高大却又易碎的城墙里,有他的士兵,与他的臣民!

      “镇南王!纳命来!”一身天蚕铠甲,手中是巨大而华美的弯刀──北国先锋军将军、丞相独“子”,又或者说曾经的镇南王郡主,纪珂。
      “朱邪彦珂!”他大喝一声,策马奔去。
      “锵!”两把大刀短兵相接,他手臂一麻,不愧是当年武冠京都的人。但自己也并非原地踏步。调转马头,还未缓上口气便又接著冲了过去。
      纪珂大刀如弯月般挥去,那人仰首堪堪避过一击,头盔上的红璎应声而落,却以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提著长刀刺了过去,也只是与纪珂灵动的身躯擦身而过。
      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一句话不定便是殒命之因。
      “锵锵锵!”转眼间又是三招,两人的气息都有些急促,杀红了眼。
      “放弃吧,小保!你们活不了的!”女子面部隐藏在面具之後,唯有两眼才终究是透露出几许焦虑:“你们若是降,我便上奏承情,卫城决不会与前面城市一样。”
      一样?一样被北国军队屠城麽?

      他一言不发,再一次组织好攻势,冲了过去。
      “你不念我们的旧情麽?”女子厉声喝斥道,回应她的,是长刀锋利的刃。
      女子长啸一声,双手举刀,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去,一阵刀气扑面而来。他举刀防御,那刀气寒冷无比,霎那将长刀劈成了两半,去势过猛使得他正撞上那寒气,只听“噗”的一声,铠甲裂出一条长缝,右肩鲜血喷涌而出。
      疼痛几乎使他咬碎一口银牙,抽出身上的长鞭,如灵蛇出洞般挥了过去,不能死!不能死!答应了他,要活著回去!
      女子看不清楚表情,而这次是她先发起了进攻。
      “噗──”肋下又是极深的一道刀口。鲜血侵染地战甲仿佛深红的,最豔丽的毒药。

      “哥!”
      女子忽然一愣,眼睁睁地看著与她交战的那人摔下了马,阳光之下,一支箭狠狠地扎在头盔之上,良久头盔之下,一头如暴瀑般的长发倾泻而出,那张隽秀的脸庞上,血液潺潺流出,汇成一条清晰可见的溪流。而狂奔而来的兵士,赫然才是真正的朱邪!

      “朱邪彦川?”

      彦川沈沈地摔在地上,血花四溅。
      阿尘。小保。你看到了麽?你怎麽会相信怯懦无能的哥哥也会有拼死保护你的时候!只是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小保,你不准我唤你的名字,让你丢脸了吧?

      从前京都里王公贵族们围猎的时候,我连猎物也要你分给我,但是阿尘……我也可以在彦珂手里过上几招了。
      阿尘,小保,小保,阿尘。
      我想过,这一次再见,定是永别啊。
      不要再横冲直撞了,这一次,真的到该放弃的时候了,我只愿你活著。

      小保,你刚生出来的时候,那麽小,丑丑地像一只猴子,浑身软趴趴嫩嘟嘟的,小保,从前我抱著你,你就会笑,换了彦珂你就挥著小手闹腾……
      我一直都知道,你讨厌我,瞧不起我,你总说我怯懦,甚至不愿叫我一声哥哥──是的,小保,朱邪彦川一直都很软弱,只会凭著自己所知道的帮上一点忙,所以我教彦珂唱那《满庭芳》,所以我手把手地把你送给彦珂照料。
      我就这样看著你步步为营,除去了王府里所有的障碍,而终於登上镇南王的位置;我就这样看著你进了军队,然後在沙场之上成为那个不败的神话……小保……

      小保,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要确定你的答案,我想亲耳听到你说,哥哥,我怎麽会讨厌你呢,你总是不著痕迹地转了话题,可是小保!你像是把我的心揪了出来,撕裂了又抛在地上。你知道麽?你……知道麽?
      小保,我只希望,你能唤我一声哥……看在我卑微地快要死去的份上了,小保!
      好痛……小保……原来死……真的很痛……

      那个笨笨的小孩牵著另一个更小的孩童的手,穿过两条大街去买糖果,路经过梨园的时候,小小孩往里头探望著,小孩羞红了脸,拼命要将他拉出来:“走啦走啦!夫子说这些东西莫去听,莫去看的!”
      “可是……他们唱得很好听嘛……”小小孩不满地嘟著嘴,“那哥哥,你学来唱给我听!”
      小孩为难地搔著头,小小孩便不依了:“哥哥……哥哥……你唱给我听!姐姐都知道舞刀弄枪的,不跟我唱……”
      “哦……好……好啊……”小孩有些迟疑,却还是答应了。
      天晓得一向听话乖巧的他为了偷听这首歌被夫子打了多少下戒尺!他还是去了。稚嫩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夜晚里。
      “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任满身花影,独自追寻。携向华堂戏斗。亭台小、笼巧妆金。今休说,从渠床下,凉夜伴孤吟……”

      女子走近那躺在血泊中的男子,俯身过去。他眼神已然涣散,只是失去焦点地望著天空,嘴唇微微地动著,发出类似呢喃的声音,但她还是听了出来,那是多麽熟悉的名字呵!而他在临死前,只能喃喃地念叨著,像是孩子气地一声责怪,又像是一句叹息:“小保……”

      “啊────”朱邪狂奔著跳下马来,朝著女子冲了过去。
      小保……
      良久都没有得到回应,女子抬起头来,却惊异地发现年轻的镇南王右眼下,赫然是一道清晰的泪痕。他颤抖地拥住哥哥的尸体,温润的血液染尽了战甲。

      他始终不相信他能够保护他,只是把他的话当做是天下最可笑的笑话,那个男人──怯懦的,卑微的,畏缩的,该死的,甚至时常在背後被自己和兄弟们嘲笑为“娘们”的,那个男人,居然就这样死了……
      他瞧不起他,所以在相处的时候竭尽全力地无视他,嘲讽他。他不准他叫他小保,他不准他跟在他身後──若不是守在这卫城弹尽粮绝,他巴不得一辈子忽略他,他从不叫他哥哥,因为他觉得那个懦夫根本不配当他朱邪彦尘的哥哥。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为什麽,为什麽在知道他死去的时候,心会那麽痛?痛得好像被一双有力的手死命地纠结著,拉扯著,就像是被活生生地剜出了胸口。

      他一直都不笨,甚至比所有人都聪慧,这一切他都知道,那个十六岁就因为通晓天文地理,熟读兵书,作得一手好诗而名动东徨的他,怎麽可能是一文不值?
      他想起那人在昨夜里唯一一次唱的那曲《满庭芳》,像是一场盛大的告别……不对!不是!他发了疯似的扇了自己一耳光,怎麽可以忘呢……怎麽可以忘记呢……
      那双粗糙的手,不是因为舞刀弄枪,而是因为作著繁忙的家事,那个温暖的怀抱,也不是少女特有的柔软,而是一种无法言语的清朗,那温婉的音调,也不是姐姐那种刚气,那是温润如玉,而又充满温馨……那是他呀……那是他呀……那个出现在他梦中,朝思夜想的人──根本不是珂姐姐,而是他──他的哥哥啊……

      想要亲近他,也想疏远他。
      想要成就他,也想毁灭他。

      他不肯低下头来拥抱他,就这样生生地推开他,他亲手葬掉他最珍视的情感,焚灭在卫城滔天的战火之中。
      哥……你听到了麽……我的哥哥啊……你听到了麽……

      他想起那些模糊的片断,彦川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牵著幼小的他穿过京都繁华的大街小巷,也曾小心翼翼从身上摸出铜板来给他买一串糖葫芦,也曾念著“关关雎鸠”摇头晃脑地被自己嘲笑。
      那些细枝末节,那些温暖而琐碎的片断就如同潮水一般奔涌而来,快要将他淹没殆尽。
      怎麽就这样忘记了他的好,怎麽就这样遗落了他的爱,怎麽就这样任由他替了自己出这城门。
      就因为无论怎样任性,总会有人包容;无论怎样无赖,总会有人原谅;无论怎样放肆,总会有人宠爱,所以才学会了最尖锐的伤害。
      人们总是能够最快地学会去伤害那些挚爱我们的人,因为只有任性的伤害可以明白地告诉我们,我们就这样被爱著,我们就这样被关心著,我们就有这样的力量可以让人心伤。
      他记得他最後朝著他笑了笑,也只是挥了挥手,他记得他最後的口型无声地唤著小保,他怀著死亡的决心跟自己告别,而自己就像是在开一出闹剧,总觉得这样无用的男人即使上了战场也会安全地躲在後面。
      他说他傻,而事实上,他才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这样的成就,这样的忠义,这样的荣华,若不是为了哥哥,怎麽会想要拼命取得?
      只要他的眼里有自己,只要他泽被在自己的光环之下。

      一把刀横在朱邪的脖子上。
      “小保,放手。”彦珂沈声道。
      朱邪紧紧地搂住彦川,置若罔闻,双手死死地扣住他,像是要把他嵌入自己的身体一样,泪水终於被风吹去,混著汗液与尘土,干涸在脸上。
      彦珂靠近了他,听他喃喃地只有一个字:“降。”

      东徨捭阖十年。卫城破。朱邪军军师朱邪彦川阵亡。
      二十任镇南王朱邪彦尘降北,是夜,自刃军中。
      ────《东徨纪•捭阖年•镇南王传》

      “报!……东徨的朱邪彦尘……逃……逃了出去……还有朱邪彦川的……”报信人话未说完便没了声音。
      纪珂收回长刀,用棉布擦了擦,吹灭了烛火对身旁的人道:“传令,东徨降臣朱邪彦尘,於帐内自刃。”
      那人点头,消失在夜幕里。

      夜色沈沈,只听得断断续续,苍凉而悲怆的歌声飘荡在凄冷的月色里,男子满身血污,将怀里的人搂抱著,掖了掖两人仅有的披风。
      “哥哥,你坐稳了,我们走。”男子温言道,满脸的柔和。
      马蹄声声,终究在夜色里渐行渐远。

      月洗高梧,露溥幽草,宝钗楼外秋深。土花沿翠,萤火坠墙阴。静听寒声断续,微韵转,凄咽悲沈。争求侣、殷勤劝织,促破晓机心。
      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任满身花影,独自追寻。携向华堂戏斗。亭台小、笼巧妆金。今休说,从渠床下,凉夜伴孤吟。

      ─终─
      By 祈风

      注1:摘自《满庭芳•促织儿》张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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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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