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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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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门关虽是烽火连天,边陲小镇的歌坊仍笙歌袅袅。这个国家太过广阔,一头扎入醉生梦死之间,仿佛就能逃避一切残酷血腥不愿面对的现实。人们为了邻居偷鸡摸狗义愤填膺,却无人关心盛唐繁华背后的云谲波诡和雁门关的累累白骨。
对楼下的欢声笑语置若罔闻,叶淮风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捏在手中的猩红色的丹药。
离开万花谷时晏秋墨给了他许多灵丹妙药,唯有这种蚀骨丹,只给了他一颗。此药拆根骨以补气血,无异于杀鸡取卵。叶淮风又不是傻子,就算晏秋墨不嘱咐他,他也不会乱吃药的。
须臾,屋中的一豆灯火摇曳,云深端着药碗走了进来。他看也不看叶淮风,把手中白瓷碗往前一递,命令道:“喝了。”
叶淮风嫌弃地瞥了眼碗中晃动的黑色汁液,问道:“放糖了么?”
云深的手腕因为用力爆出一道青筋,药汁被晃出来几滴,挂在他白皙的手指上。
“喝、完、给、你、拿。”他一字一顿道。
叶淮风接过来,品茶一般喝了两口,却喊住转身要去拿糖的云深。
“还要什么?”云深头也不回地问。
“你没有别的话要和我说了?”叶淮风把药碗捧在膝头问。
“有什么可说的。”云深冷冷道。
“为什么看都不看我?”叶淮风反问。
“你一副病鬼模样有什么好看的!”
叶淮风丝毫不恼,反而用指甲轻轻叩着白瓷碗说道:“你有事瞒着我。你从小便是这样,只要有事瞒我或是说了谎,就不敢看我的眼睛。”
云深不由自主挺了下脊背,即使他不回头,也觉得如芒在背。
“你想多了,”他逐渐控制住身体的僵硬,“我下楼去拿糖。”
“阿深。”身后的男人轻柔地唤道。
云深身子又是一僵,每次叶淮风这样喊他时,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要留在他身边。即使在他小时候,叶淮风也很少这样喊他,最常只叫他“徒弟”,生气的时候就叫他“小皮蛋”。
他慢慢转回身,迎着烛火,望着倦倚床头的男人。
男人既不年轻,也不英俊,但是他的眼中有光。
云深叹了一口气,走到床边坐下来。他沉默片刻,抬头看向叶淮风的双眼道:“把药喝完,我就告诉你。”
叶淮风一怔,低头看了眼乌黑的药汁,举起碗一饮而尽。
云深道:“在墨城我找到你的时候,也发现了司徒英的尸体。我在他身上搜出了半份名单。”
“名单?”叶淮风聚精会神地问。
“似乎是……投名状,”云深沉声道,“这上面……有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名字。”
云深从怀中取出一块布帛,叶淮风一把夺过展开,迅速扫视着上面一个个达官显贵的名字,双手逐渐颤抖起来。
他是极聪慧之人,半份名单如同擦亮黑暗的打火石,瞬间让他想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夏寒烟得到了这半份投名状,却不知另外半份名单上还有什么人,所以她不敢随意将证物交给朝廷御史,反而讳莫如深地辗转到天策府找到生平最信任的司徒英,想通过天策将军司徒英面圣。
而司徒英却不惜杀了夏寒烟,也要独自留下这半份名单……恐怕是因为,那不知所踪的另外半份名单上,印着他司徒英的大名!
多年前墨城一战,司徒英作为浩气盟的大将也在场,巧舌如簧地煽动众人,一柄长枪贯穿了鬼面公子。叶淮风始终无法忘记他当时虚伪恶毒的嘴脸,多年后再见,即使他两鬓斑白谦若君子,叶淮风也始终对此人心存戒备。
“这是份什么投名状……”云深见叶淮风脸色难看,问道。
投名状布帛的边角都已磨白,似乎已有许多年头了。叶淮风眉头愈发紧蹙,有什么在他脑海中呼之欲出,然而这答案却如同不时掠过海面的狡猾的飞鸟,他难以伸手掇住。
“十娘昨日说,朝廷派去增援的军队,便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军队?”叶淮风忽然抬头道。
云深点头,神色凝重。虽然不知这是什么投名状,但必定是躲避朝廷耳目的。如此状上有名的安禄山被派去如今千钧一发的雁门关战场,是否会生出变故?
他自幼生长在远离尘世的华山之巅,耳濡目染纯阳的清静无为之道。朝代更迭,生死无常,不过缅邈岁月中的弹指一挥,他本不放在心上。唯一让他忧心忡忡的是,眼前这男人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当晚他坐立难安,想去叶淮风房前堵着门,又觉自己对这冷血无情的男人这样一副上心的样子十分难堪,只好闷在自己房间一边踱步一边竖起耳朵听隔壁房间的动静。看他深夜未睡,十娘手下的凤丫头便给他送了壶热茶,他喝完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第二天已过晌午,云深发现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了,这种熟悉的欺骗感让他猛然回忆起了什么。他踢翻凳子冲出去,一剑劈开了叶淮风房间的木门。里面自然早已人去楼空。
“那老混蛋呢!”云深怒吼。
凤丫头被他怒发冲冠的劈门一剑吓得呆若木鸡,上下牙打着战,蚊子般哼哼道:“叶道长昨晚就走了……”
“什么时辰!”
“就在他让我给你送茶之后没多久……他让我说是十娘给你送的……”凤丫头嗫嚅道。
“下三滥的道士……”云深怒极反笑,“又是迷药,第二次了,叶淮风。下次见面我不宰了你我就是条土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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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武城中气氛紧绷,玄甲守兵严阵以待。曲念面色晒得黝黑,嘴唇干裂,望见了广武城高耸的城门楼,就扯下抵挡风沙的头巾扑了过去。
她扑在一名守兵玄色铁甲上,沙哑焦急道:“快带我去见薛大帅……”
“你是什么人?”守兵听出她苗疆的口音,警惕问。
曲念小心翼翼掏出浩气盟的令牌,举起道:“我奉盟主之令,来给薛大帅解毒……”
守兵看到“长空令”三字一惊,收起兵器拱手,“姑娘请跟我来!”
走进行辕,曲念一个小姑娘并不引人注目,但跟在她身后戴着半张面具的沉默女子却让士兵们无不警惕。即使玄甲军大营,唐寂竟也如信步闲庭。
走到元帅行辕外,一名步伐矫健的副将走出来,盘诘道:“你带来的是什么人?”
守兵向副将禀明,那副将却上下打量曲念,毫无放行之意,“大帅被苗人下蛊,怎可再听信苗人狡辩!”
曲念千里迢迢赶到广武城,一路上多少人搭进去了性命,倘若她败在这最后一步,又有什么颜面回去见教主,又怎么对得起拼死护送她一路的叶淮风?她顾不得许多,只想如实尽告,尽快进去救人,“下蛊之人是我的孪生哥哥,所以也只有我的血能解这蛊毒。我千辛万苦从苗疆赶来,甚至不顾我同伴的死活,就是为了替薛帅解毒!请让开,让我进去!”
副将恨透苗人,听曲念说她是下毒之人的手足,更恨不得将她杀之后快,更不要提信任她。行辕周围的士兵俱拔刀相向,曲念心中绝望一片之时,忽觉身后一股清风,一抹幽蓝色的身影旁若无人地滑入了行辕之中。
众人完全没看清这人的身法,副将心头一震,带人冲进行辕。
唐寂用冷冰冰的弩机抵住无声无息躺在榻上的薛直的额头。
“唐门杀手……果然是契丹人派来的……”副将懊悔万分。
“唐寂……”看到这一幕,曲念整颗心沉到了冰窖中一般。
“让这女孩替他解毒,否认我便直接结果了他。”唐寂淡淡道。
曲念的心简直经历了大起大落,她绝望的面容上忽然绽放出惊喜的神色,“唐寂!”
曲念连忙上前查看了薛直的情况,转头匆忙向副将讨要解蛊的药材。
“蝎子一对?竹叶青的尾尖三寸?”副将瞪着她,“你分明是要毒死大帅!”
“榆木脑袋,快去!”曲念气得剁脚吼道。
药材配齐,众人警惕地守在行辕中,盯着看苗族小女孩支起一口大锅,站在一个小板凳上垫着脚搅动长勺煮着什么。那锅里一汪深紫色的汤水,咕嘟嘟冒着黑烟。
有人忍不住“哇”的吐了。
数九寒天,曲念摸了摸额头热出的汗,卷起袖子,咬紧下唇,用匕首狠狠朝手腕划下一刀。
殷红的鲜血不断落入大锅之中,深紫的汤水倏然一下变得乌黑。
围观的士兵中又发出干呕声,“哐当”一个人被熏晕了。
曲念把火烧旺,大锅里的水越煮越少,最后浓缩成了一小碗黑黢黢的酱汁。曲念小心翼翼盛出来,双手捧着小步走进行辕。
唐寂一只手扶腰,另一只手扛着弩机对着薛直饱满的额头。副将恨恨地瞪着那弩机,焦心地看曲念举起小勺往薛直吴青的双唇里送药。
灌进去小半碗,薛直忽然身子一震,呕出一大口黑血。
“大帅!”副将撕心裂肺地悲吼,一把抱住他。
却不料这时薛直竟睁开了眼。这一眼之中,曲念竟仿佛看到了整个盛唐的青山绿水和莽莽雪原的千里风霜。
他微微一颔首,又陷入昏睡之中。
醒来终归是好事,副将闭紧眼睛一声不吭,只是伸出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住他。
曲念和唐寂默默退出了行辕,女墙之上,北方苍穹寥廓而高远。
“谢谢你。”曲念望向唐寂,从腰间取下雪凤冰王笛,递了过去。
唐寂的半张脸隐藏在面具之下,看不出什么神色。她伸出手,指尖却蜷了蜷,须臾才一把握住了笛子,接了过来。
玉笛冰冷如雪,她却觉得,手心被灼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