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落尽月如夕》程夕朝

2、第二章 百变公子

　　我和阿默落座没多久，这醉仙楼的掌柜亲自过来招呼。寒暄一番后，掌柜请我们移步雅间。我微笑谢过，说不必了，这样挺好。

　　曾受秦川和三哥点拨，我傻傻的跑去问掌柜的东家何在，自是没有见到。只是还不死心，让掌柜务必帮我传信，说要嫁于他。搞得掌柜哭笑不得。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十二岁。

　　我跟着秦川和三哥，一来二往也成了醉仙楼的常客。再来时，掌柜亲手奉上神仙醉陈酿，说是东家送于我的，还说这陈酿随时备着让我常来。着实让我等感动了一把。不过最感动的莫过于秦川，是以后来都是秦川主动邀我来饮酒吃鸭，很是勤快。

　　三哥说我是傻人有傻福。只是我从未见过这老板。如是见了，定要向他道声谢。

　　我跟阿默说这故事后，阿默说，“像你。” 随后揶揄我，“你那时脸皮真厚”。

　　我哈哈笑出声来，“还是你懂我”。随即干了一杯。

　　醉仙楼依旧客满。旁边桌上，一行短衣劲装打扮的四人边喝酒边高声谈论。

　　其一人道，“要我说，最厉害的还是叠风楼，恐怕人家大门朝南还是朝北江湖中人都不知。”

　　另一人明显喝多了，有些疯狂的大声反驳道，“非也非也，要我说，落寒宫绝对比那叠风楼厉害。红叶山庄何等实力，三年前还不是一夜被灭了，这等实力放眼整个江湖，谁人能及。”

　　另外几人也不示弱，有附庸的，有不服的，各说各的。

　　我见阿默眉头蹙了蹙握紧了拳头，便冲她摇摇头，苦笑道，“我没事。”

　　晚上回到客栈，躺下准备睡觉前，阿默来找我。

　　阿默说，“我帮你一起报仇”。说的很平淡，仿佛说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说，“阿默，过去三年你帮我一起找药我已是感激不尽。我不想你为我报仇再沾染血腥，答应我，永远不要。”

　　沉默，屋内很静，静的我仿佛能听到阿默的呼吸。良久，阿默说，“我答应你。”

　　我松了口气。

　　阿默问我，“你恨吗？” 我没有回答，也不敢看她。

　　是啊，我一人时也常常思量这个问题。我知道，我该恨，恨老天的不公，恨落寒宫的残忍，恨叶秋白的背叛，恨天下人的冷漠，可最终我最恨的却是我自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保护不了家人，恨自己的存在，为什么活着的是我。我想拥抱死亡，可在这最后的岁月里又不甘只活在仇恨里。

　　是了，我确实是个矛盾的人。

　　于我而言，活着都是一种罪过，而活着就是对我的惩罚。我曾经宽慰秦川说，我身上的千夜噬魂散，如果真的过一千个夜晚后就能魂飞魄散，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曾经年少，不屑过平庸的生活，认为人活着总要折腾点什么才算精彩。此去经年，再回首，人来人往中，这看似平淡的生活何尝不是一种幸福。而我，只能奢望。

　　也许是以为我睡着了，阿默轻声关门回房。

　　黑夜中的那盏亮着的烛火，飘忽不定，仿若虽是可能湮灭，如同此时的我。

　　我半宿无眠。

　　翌日，我起的很晚，有些头疼。梳洗后去找阿默，她竟不在房中。客栈小二也不知她是几时出去的。

　　已至午时，我出门去寻吃的，路过粥铺，便进去随意吃了些。正想着要不要带几个包子给阿默，边上酒馆门口传来打骂声吸引了我。

　　酒馆不大，统共四张桌子，这打人的正是酒馆小老板和一个伙计，口中嘟囔着“没钱还喝什么酒”。再看那被打之人，却是个二十五六岁左右的文弱公子，虽然有些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还是能看出底子很好。即便是被打，也不反抗，依旧选择护住手中的酒壶，然后他看到了我。

　　我无端感到有些同情他，兴许是因为他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充满了渴望，却又是那么哀伤，却是像极了那个血腥漫天的夜晚，我和叶秋白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的眼神。

　　那晚当阿默和三哥杀出重围，把我带走时，我回头看到了手握长剑的他杀红了眼睛，浑身沾染了鲜血，那是我亲人族人的血。而我只能看着他带着侍从和暗卫一刀又一刀地挥起，红叶山庄的人一批又一批倒下。血光漫天，何等凄凉，淹没了我叫喊他的声音，那一声“大白--”我想他是永远没有听到。

　　一切仿佛是梦。太快，太不真实，不给我时间喘息。邪恶的和美好的纠缠交织。

　　还记得那时是我和叶秋白分开前的那一晚，他问我是否愿意嫁于他。至今我仍记得他说，“我没有万贯家财，没有显赫门庭，我会用此生去护你爱你，小夕，你是否愿意嫁于我？”

　　我很是感动，那晚，对着月老，我们互订了终身。

　　次日，我便要启程赶回家告知阿爹阿娘这个消息。

　　临走时，我问他，“你何时来提亲？”

　　他微笑着说，“很快。”

　　叶秋白拉着我的手温柔的对我说，人在等待渴望的东西时，也正是最接近绝望的时候。他说没有我的日子，他不知道如何来过，哪怕是分开一天。他身后的小厮梁牧抿嘴笑了，被叶秋白一瞪眼，便悄悄的退后了许多。

　　我记得我打趣他道，何时学会了这般情话，不过我很是受用，以后可以多说些。

　　我回家对阿娘说，我此生从未觉得如此幸福。她很是替我开心，又很是不舍。

　　叶秋白让我在家乖乖等他上门提亲。而我一等便足足等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他终于来了，我很是欢喜，欢喜的甚至忘了埋怨让我苦苦久等。我在房中很是没有耐性，直到外面冰刃相接打斗声四起，阿默匆忙来带我走时，我才知道，是他下毒杀了我阿爹阿娘大哥二哥，甚至我不满五岁的侄儿，全家三百四十口皆死于他和他的暗卫之手。

　　我想，我终是没有等来我的大白，我和大白的记忆永远定格在了他让我乖乖等他的那日。

　　这个蜷缩在地上醉酒被打却不反抗的男人，依旧直直盯着我看，让我想要弄清他在渴望着什么，又悲伤着什么。

　　于是，我把酒钱替他补了，扶起他重新入内坐下。

　　我说，“你看咱们真是有缘，不如我请你饮酒。”

　　他没说话，只是我俩一杯接着一杯，喝了很多。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他轻声叹道。

　　原来，又是一个为情所困之人。

　　我说，“跟我说说你们的故事吧。”

　　他若有所思，“故事很平常，彼此因不了解而走到了一起，彼此因太了解而从此分开。”

　　我有些好奇，“还有呢？”

　　他说，“任何一个狐狸精，都不只属于一个男人。”恶狠狠地说完，他眼底竟有些湿润。

　　我有些惋惜道，“你们一处多久？”

　　他淡淡的说，“七年。”

　　七年都可以这么潇洒的斩断，我对那从未见过的女子有些好奇，她是否也会如他这般心痛难过。刚生此想法我就觉得自己真傻。背叛者，怎会有心。若有心，怎会背叛。

　　而后我们只是喝酒，不再多言，也无需多言，他难过着他的难过，我悲伤着我的悲伤。

　　很快，我竟感觉有一丝昏沉，而后没了知觉。

　　再醒来时，已是在一处陌生宅院，亭台楼阁，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府邸。看我醒来，守在屋内的侍女也是一惊，匆忙出去，很快有人来了。

　　见到来者，我知上当了。

　　他微笑着说，“我叫沈煜。”

　　此时完全没有了醉酒时的颓废，洁净的面庞，崭新的白色长衫，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眼神之中略有些得意。我打量他竟比秦川生的还要好看。

　　秦川曾说，这叠风楼的十大美男榜上，叶秋白名列第一，他不才名列区区第三。我还曾揶揄他说作此排行之人定是有眼疾，抽空你去给看看。未待我讲完秦川就跳起来要揍我，害我沿着药王谷跑了两大圈。如今见过了沈煜，我再次确定这榜单果真是不可全信的，有机会定要将他介绍给秦川看看。

　　曾经叶秋白生怕我被别人抢了去，就跟我说，这人如同蘑菇一般，越是美丽越是毒。

　　于是我问他，那你呢。他说，咱俩是以毒攻毒，大可放心，安全的很。这话说的我很是受用。

　　我想，照叶秋白的话说，那沈煜定也是十足的毒蘑菇。

　　我问，“你抓我来做什么。”

　　沈煜眼中掠过一丝兴奋，“你真是让我惊喜，普通人喝了我的三晚不醒，都是至少要睡上三日，你才一日就醒了。看来我的三晚不醒以后得改名字了。”

　　我这才回想起昨日的酒，不是什么好酒，也不算太差，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酒中有一丝香气，是桂花香。那香味引诱你一杯接一杯。果真是这三晚不醒杯莫停，以前只听秦川说过，却是第一次饮。

　　“这是哪里？”我冷静的问。

　　“叠风楼。”

　　叠风楼擅长情报和暗杀，是个古老的组织，很是神秘，无人知晓位置在哪里，上一任楼主是千机老人，现任楼主正是百变公子沈煜。

　　江湖人从不知晓具体位置的叠风楼，竟只是一处大点的普通民宅？沈煜仿佛能猜到我的疑虑，顿了顿又道，“江湖之内，市井之中，处处皆是叠风楼。”

　　百变公子，人如其名，若不是他故意告知，我想我是很难知晓。他果真配得上这名号。阿默曾经跟我说过此人，还让我一定小心，因为不论衣服、打扮、妆容、声音如何改变，最难的却是那双眼睛，而已经能随意操控自己眼神和感情的人，才是真正可怕的人。你不知他经历过什么，他能让你放下戒心，就能在你放松警惕的那一刻，足够他来杀人。

　　我问，“那故事也是假的？”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世上永远都是障眼法，看到的未必是真，而真的又未必能看得到。”

　　沈煜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和魅惑，眼神深邃，他说，“你猜。”

　　遇上这样的人，我想我是猜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