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苍茫》碎娘

17、三违心

　　酒，的确可以令大部分的人，而且是绝大部分人忘忧。
　　但这部分人中一定不包括萧一意。
　　萧一意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借醉忘忧的，今天也不例外。
　　江东杰那几十年的佳酿都无法做到的事，这破旧小店中发浊的浑酒当然更不能。
　　以前，萧一意虽喝不醉，但想要喝醉的过程他做得聚精会神，他也可减轻他部分苦楚。
　　但今天不同。无论萧一意如何努力，也无法从苦楚中减轻分毫。
　　太多的痛苦不让他沉醉。
　　没有下酒菜，黄酒就白干——想喝醉的人的典型搭配。
　　萧一意已喝得两眼发红，却还清醒得很。
　　可幸的是，他终于有些醉意了。
　　店里的小伙计倚在酒柜上不停地打瞌睡，只望这位客人能早日喝尽兴，快快离去，他好打烊回去陪老婆。
　　事与愿违。店里偏偏又进来一个人，看到这位客人后一愣，旋即径直走了过去，坐在对面，兀自倒了一大碗，一仰脖全灌了下去。
　　完了，店小二想，今儿晚上恐怕是睡不成了。
　　两个人对饮，定比一个人独酌有越得多了。一个人有了酒伴后，定不愿很快就走的。

　　萧一意一抬眼，发现眼前多了个人，赫然竟是申慧星冷然！
　　萧一意揉了揉眼，又离那人近了些，细细打量：是冷然！
　　萧一意笑了，笑得很傻：“我果然醉了，我终于醉了。”
　　“你没有醉。”“冷然”竟答了话。
　　萧一意呵呵大笑：“我醉了，我一定醉了！若我没醉，又怎能见到醉里的人？”
　　说着，他伸出了手，小心翼翼想碰触冷然的脸。待碰到了实物，就开心得像小孩子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糖果：“冷然，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他放心地抚上了冷然的脸：“冷然，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知道，我也是一样地想着你的。”
　　“真的？”
　　“真的。”
　　萧一意痴了：“这梦可太美了，我宁愿一辈子不要醒来。”
　　“这不是梦，真的是我，冷然！”
　　“不，这一定是梦，”萧一意苦笑摇头：“二十三年了，这个老天就从来没顺过我的意过。我什么也不敢想，想了也不会有；什么也不敢要，要了也会再失去。”他又抬目望向冷然：“现在他又怎么会在我最需要有个人陪的时候派我最想的你来陪我呢？”
　　冷然不说话了.
　　“不管了，哪怕只是幻影也好。”萧一意突然不顾一切地攫住冷然的手，就怕这个“冷然”转身就逃掉不见了：“冷然，自从和你分开，我无时无刻不念着你。你放走了我，我担心城主会于你不得。你果然进了幽冥，我就自责是我害你吃了苦。我杀了你们城主的儿子，又日夜担心她迁怒于你。我天天提心吊胆，猜想你会不会被罚，你在不在受苦，你在冰炎城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可是也像我一样惦记着对方？我好想知道，又好怕知道。冷然，你可知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就是有一天你会忘记我。你身边有个那么好的师兄，他能保护你给你你所需要的一切，而我呢？我是个灾星是个祸头子，谁靠近我都会遭殃，你也不会例外。我只能给你带来无尽的麻烦，我除了麻烦与痛苦之外什么也无法给与你，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这些我都知道我都清楚，可我心里还是不希望你被你师兄征服，还是窃窃地盼你记着我。无数次我告诉我自己让你跟着你师兄佬是真正地对你好，而我，早些离你远些就是对你好了。无数次我也质问自己：‘玉君，你到底在干什么啊，他和你一样是个男人啊，早些忘了他吧，这样是对他好也是对你自己好。’可我无论如何就是做不到！我做不到，冷然，我真的做不到。冷然，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啊？”
　　萧一意自顾自一路说了下来，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这美梦就会醒掉。连眼睛也不敢眨，生怕一眨眼这幻影就会消失掉；只是将冷然的手攥得紧了又紧。
　　“如果这真的是自私那就让我自私下去吧，我已大度得太多，大度得太痛苦了。为了报仇我大度掉了秦玄羽大度掉了美兮，大度得我自己一无所有。可我这样大度了之后又会有谁肯大度出一点点感情来与我分担哪怕只是一丝的痛苦？”
　　萧一意将头抵在冷然的手上想汲取温暖，冷然怜惜地感受到了他眼泪的热度。
　　“我常常怨恨这个老天！他对我实在太不公平。他夺走了我幸福的童年，扔给我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的仇恨；我还只有那么小还需要别人来疼爱我照顾我，却要做出哥哥的样子来照顾安弟，到最后却发现原来他是仇人的儿子！没关系，我有我的自豪，至少我的父亲是为了苍生为了百姓而死的，他死得正义凛然，我的仇也就报得理直气壮！可那一夜，那一夜之风哥却告诉我他的死是由于，是由于他和别的男人爱来爱去的三角关系！多可笑啊，我真的觉得我自己很可笑。也是那一夜，那一夜老天在让我一力承担所有苦难十三年后终于给了我之风哥这个唯一的依靠，却又在同一夜夺去了他的性命！最荒谬的是他的血债还要我来背，我莫名奇妙地背上了珉定的仇恨却还要替之风哥照顾他这仇人之子！可笑，太可笑了，是不是？那一夜我拼出了我一生的耐性去和古九寒周旋，回来后还要做出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把与我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的唯一的弟弟赶走！为了不让美兮再与我在明天刺杀靖王的事上涉险，我又要用最狠心的话刺激她赶她走！我连美兮都赶走了，是不是很可笑？我也觉得很可笑，可笑极了，哈哈，哈哈哈哈……”
　　萧一意笑得眼泪簌簌得抖。
　　冷然虽然不能完全听懂萧一意在说什么，但有件事他听得很清楚：萧一意很难过，很难过……
　　“这个老天，他让我自己亲手毁掉了我所拥有的一切，夺走了我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信念，我都随他，只要他能让我报仇！可是古九寒他认定了我是奸细不让我回去，不让我近他的身，我想要杀他，就必须先杀了你还有你师兄。可你是我最后的坚持了，我是宁肯自己死也不愿你死的，这次我下定决心要坚持下去！但我坚持得好苦，真的好苦……”
　　萧一意的指甲早已刻入了冷然的肉里，冷然却好似不觉，泪早已在他脸上干了流流了干不知多少回了，却总没个停的样子：“我的感觉没有错。我们真的很相似。城主她得知是你杀死了她儿子，也逼着我来杀你，我也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我也是宁肯自己死也不愿你死。所以，萧一意，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你的苦……”
　　萧一意一年激灵，猛抬起头，好像这才真的意识到眼前的冷然不是梦，确实是真人！而且，最令他难以接受的是……
　　“冷然，你也是奉命……来杀我的，是吗？”

　　“也对，也不对。城主是让我来杀你，可我找你却不是为了杀你。我本来只是想借机来看看你。”他忽然笑了笑：“现在，我改主意了。”
　　萧一意只是愣愣地瞅着冷然，好像不会反应了。
　　冷然忽然反手握紧萧一意：“萧一意，我们一起走吧。”
　　萧一意一头雾水：“走？走去哪儿啊？”
　　冷然兴致更高了：“去个没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就我们俩个人，过我们想过的日子。”
　　萧一意却仍是呆呆地，只是无意识重复着冷然的话：“过…我们想过的……日子…”
　　冷然猛地点头：“是，是我们想过的日子，没有人可以逼你杀我，也没有人可以逼我杀你。”
　　萧一意双眼茫然，不知望向何处。
　　“萧一意，你说话啊，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冷然小心追问。
　　萧一意依旧双眼茫然，不知望向何处。
　　“说啊！难道你不愿意？”冷然有些急了，手上的力道随之大了些，萧一意手上吃痛，这才醒过来：“不！我愿意！可……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那是什么时候？”冷然很迷惑。
　　“在我报了仇之后。”萧一意又望向远方，双目又变得茫然。
　　“报仇！报仇！你就只知道报仇，报仇对于你来说就真的那么重要？！”冷然急得直喊。
　　“你不是我，你不会懂得报仇对我来说意义有多重大。这么多年，我就是靠着仇恨的力量才活下来的……”
　　“我们一起走了，你同样可以靠着爱的力量活下去！”冷然发火了，他敢许这么多年都没有发过火，但今天他真的发火了。

　　“你不懂，如果你也有一个你最崇敬的父亲死于非命，有一个为了你的仇恨牺牲了一生的哥哥，你也为了仇恨放弃了能放弃的一切，你也会……”
　　“我不会！”
　　“你会！冷然，你我虽相似，但毕竟是不同的。我是历经十几年外面的世界后才进的无剑天，懂得什么是爱恨情仇；而你自小就长在冰炎城那种环境里，所以你不懂反抗也不会懂什么叫报仇，所以无论钟离她如何对待你你都不会想到去杀了她……”
　　“不，我不想杀她并不是因为我已习惯服从，而是因为我知道，她也是个可怜人，我打心底里可怜她。”
　　“可怜她？”
　　“是，可怜她！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我总觉得她也是遭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打击才会变成这样的。这打击一定也与男人有关，所以她用的所有人从长老到冰炎侍才会都是有龙阳癖的，这只因她觉得男人都是脏的，根本不配女人的爱；所以她找的七鹰和五长老都是奇数，这只因她想看到男人们永远的不平衡永远不能成双成对；所以她才把冰炎城的继任者由一男一女换成了两个男人，又故意从小培养这两个人的感情然后让他们长大后自相残杀，一个必须要杀死另一个！这只因她乐于看见男人间永远的撕杀！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她恨男人恨到了骨头里，所有的一切也都是因为男人伤她伤到也骨头里！而且我还知道她报复的过程也很痛苦，也不快乐。所以归根结底她也是受害者，也许还是最大的受害者！她已经够可怜的了，我不会再成为另一个伤害她的人！”冷然一口气说完，激动得胸口起伏得厉害。
　　萧一意无语。
　　自己深爱了多年的丈夫，自已儿子的父亲，竟然宁肯爱一个男人也不爱自己！这打击，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承受的，更何况钟离那样心高气傲的女人？她的确很可怜。
　　这样一来，萧一意竟觉得她做出那么多那么过份的事也并非不是情有可原。
　　冷然由七鹰在冰炎城那种环境带大，怎么可能不耳濡目染？现在纵然把这世上最好的女人给他他也是无法要了，若论起来，冷然和他那由五长老带大的师兄辛涵可算是最大的受害者了。
　　可冷然竟能原谅她，甚至还可怜她为她着想。这份胸襟气度，不是谁都能有的。
　　但萧一意不是冷然！
　　“你也想让我原谅古九寒吗？不可能！你可知道，所有的悲剧，包括钟离的悲剧以及这一系列连锁反应，他都是始作俑者！”
　　“他们当年的旧事我是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也不管他到底是不是始作俑者，我只知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他也一定一样是个迷途的人！”
　　“我不管他是不是个迷途的人，我只知道他的罪恶已太多了，多到不是一句原谅就能抹杀得了的。他的罪恶，只能用血来洗清！他欠下的债，也只有用血才能偿还得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做下这么多孽，也许都是因为他得不到爱，尤其是你父亲的爱！”
　　“不要把他和我父亲扯在一起污辱我的父亲！我父亲洁身自好，当然不会爱上他那样一个男人！”
　　“那你呢？你不是也一样爱上了我！”
　　萧一意的身子猛地一震，半响，他缓缓转过了身：“不要太自信，申慧星，你凭什么那么肯定我已爱上了你？”
　　冷然不懂了：“可你刚才明明……”
　　“刚才我喝醉了，才会胡说一通！别告诉我你已相信了一个酒醉的人的胡话。”萧一意慌忙截过话头。
　　“酒后吐真言！”冷然向前一步，想离萧一意近些。
　　“那是胡扯！醉了的人的话最不可信了！”萧一意也向前了一眇，保持着与冷然的距离。
　　冷然绕到萧一意面前：“萧一意，你明明是爱我的，为什么不肯承认呢？？你是怕我也会受伤吗？我不怕！你不要想再用对付秦玄羽他们的方法来对付我，没有用的。萧一意，只有我能明白你！我要把你从仇恨中解救出来，我就是要带你一起走！”
　　“别自作聪明了，要走你走吧，我可不想走！”为了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严厉，萧一意尽了最大的努力。
　　“萧一意，你非要把自己封闭住吗？你非要拒绝所有关心你的人的爱吗？你以为你这样做是对我们好吗？你错了！你这样只会令我们大家都痛苦，而我们最后得知真相时会最痛！不要赶我们走，尤其不要赶我走，让我和你一起承担……”
　　冷然每发一个问题就向前一步，每喊出一句话就离萧一意近一些。萧一意则步步后退，直至退到了死角：“你们不要一个个都摆出一付要帮我的样子，假惺惺地好像是要为我着想，其实都是想从我身上捞到好处！你们知道不知道，其实你们都是麻烦！甩也甩不掉的麻烦！你们都只会拖累我！不要再来烦我了！我早就想摆脱你们了，现在好不容易才做到，我不要再给你们机会粘上我！”
　　“不要再死撑了，玉君。”冷然将手臂搭上了萧一意肩头：“忘记仇恨吧，玉君，它只会令你更加痛苦！即使你报了仇，你也不会得到解脱。你再这样固执下去，到最后，你只会让仇恨毁了你自己！跟我走吧，我可以带你……”
　　“不要再浪费口舌了，我现在是不会跟你一起走的。” 萧一意忽然架走冷然的手臂，冲出死角，背对冷然：“也不要再那么自作多情，以为你的爱可以左右我！我再告诉你一次，申慧星，我不爱你！我从未爱上过你！我根本不会爱上你——一个男人？！所以，快离我远点，不要再做出下付爱我爱得很深的样子，你的感情只会令我感到恶心！！！”
　　萧一意知道，他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像一根根长针，扎入冷然的心，扎得冷然的心伤痕累累，鲜血直流。
　　可冷然不知道，萧一意的每句话，每个字，也像一记记重锤，锤在萧一意的心上，锤得萧一意的心，碎成无数瓣。
　　紧闭双眼，泪，还是溢了出来，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在萧一意脸上肆虐。他不敢回头，怕面对一样横陈泪水的冷然。
　　没有再留下一个字，萧一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小店。
　　他最担心的就是冷然出声挽留，那样也许他真的会控制不住自己，忘记父亲的仇恨和万哥的牺牲跟他走。
　　他简直是用逃的。
　　可幸的是，冷然没有出声。
　　不幸的是，冷然没有出声。
　　过了太久的时间，冷然才又能令自已颤抖的唇发音：“玉君，你……好狠的心……”
　　即使此刻他不是呢喃而是大喊，萧一意也听不到了——他已走得太远了。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一坛酒，一口气全灌了下去。
　　酒坛“咚”地落地：粉碎！
　　忽地一拍桌子，将店小二吓得一跳：“酒，快拿酒来！”
　　店小二这一晚看着两个大男人哭了笑笑了哭哭了又哭早就看傻了，此刻被冷然这么一唤，才想起自己是卖酒的：“好咧，马上来！客官您稍候。”
　　再抱来酒，眼见冷然拔下塞子一口气又灌下一坛，他只有干瞪眼的份。
　　“我的乖乖，今儿我可真是遇见两个疯子。”
　　他说的对：“为情所困的痴情人，岂非都是疯子么？”
　　但疯子虽有疯子的苦，却也有疯子的好处。
　　这其中的好处，众多不“疯”的人，又怎么能体会得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