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夜来》叶千禧

14、第4回 风雨欲来

　　过了酉时，仆役们眼见日落了，整个永熙镇渐渐地都被夕阳整个地笼罩起来，他们还是没等到姑爷回来。

　　永熙镇不大，群山环抱，山清水秀，林府坐落在永熙最好的地段，寸土寸金，又是前朝王公的宅子，富贵雍容自成一派，最轩昂壮丽的要属垂花门，朝外是清水脊而朝内是卷棚顶，朱红色封檐板上是梅花样金钉，两侧便有抄手游廊，连宅邸里的风都与别处不同，一吹就上头，像带着微醺蜜酒。

　　马力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日落时的微风，深吸一口气，又深呼一口气，陶醉道：“真是妙啊！不知道馥雍城的风是不是也像咱们永熙这样醉人得紧啊……”

　　旁边人都十分明了他的心思，打趣道：“不是这风醉人，是人醉人吧！”

　　马力开心地摆手道：“去去去！”

　　在等候林言溪归来的中途，马力和其他小仆役们已经帮桃红几个丫鬟完成了挂灯笼这样的大事——毕竟是大小姐的亲爹何老爷交代下的。

　　很少有这样清闲的时候，因此无事可做，大家都觉得有些无聊。

　　只好从门前的一个石狮子看向另一个石狮子，等另一个石狮子看厌了，便又重新看回去。

　　正当他们看到第三回的时候，突然听见了街口拐弯处传来了铃铛的声音，由远及近，从小渐大，其中还夹杂着马车颠簸的声响。

　　“姑爷回来了！”

　　几个仆役连忙下了石阶，工工整整地排成一列，翘首以待。

　　拐角处先露出的是一只雕鞍银辔的黑鬃马，路途遥远，黒鬃马奔波得有些疲乏，但仍旧扬长脖颈发出响亮的嘶鸣，风驰电掣一般跑到仆役们面前。驾车的马夫熟练地牵缰勒马，还不待停稳，就有人掀了马车的帘子探身而出——是个穿着淡墨色锦袍的年轻公子。

　　这位公子略带倦容，眼下有淡淡的乌青，这些都是无碍的，衬得他的面容越发的白——白如玉石，眼角眉梢都带着书卷气，连日的奔波令他未来得及规整自己的仪容，头发微微有些散乱，有半部分没有梳上去，另半部分只用青色发束随意地绑了起来，即便如此，也遮掩不住他犹如临风玉树般从容有余的气质。

　　像海蚌历尽大浪淘沙之后繁生出的珍珠，一经出海，就尽数夺去所有人的目光。

　　马力和其他小仆役赶忙迎上去，一个仆役笼住缰绳，齐声道：“姑爷这一路可辛苦了。”

　　公子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有些人，就如林言溪，生来就是天上的朗朗明月。

　　傍晚的仆役房里也常常有人打趣，不知道当年大小姐肯下嫁，究竟是看上了姑爷的书卷才华，还是看上了姑爷堪比潘安的相貌。

　　马力为姑爷推开门，低头道：“晚膳都为姑爷准备好了，姑爷是要稍作休息，还是立刻去吃？”

　　姑爷迈进门去，一点也不像奔波操劳多日的人，走得飞快，头也不回道：“我稍作休息后再去。”又吩咐，“晚膳不要太腻，多些羹汤。”

　　马力回：”得嘞！小的这就吩咐厨房去！”

　　走到一半，姑爷脚步慢了下来，姑爷说：“晚膳移到颂贤堂去。”

　　颂贤堂是姑爷的书房，地处偏僻，离大小姐的德春苑也有些远，大小姐压根不会去那种堆积着宣纸和笔墨砚台的地方用膳。

　　马力有些为难，知道姑爷此举，摆明是不想跟大小姐同桌用膳。

　　一时也有些发愣，不知该作何回答。

　　姑爷连头都没回，淡淡地又重复了一遍：“晚膳移到颂贤堂，可记住了？”

　　马力这回儿只能点头：“哎！小的记住了！”

　　另一边。

　　德春苑。

　　桃红挂完灯笼回来，又吩咐好厨房今晚的晚饭，正一身自在，很有成就感地给何书瑶捏肩膀。

　　何书瑶近来睡得不怎么好，有些落枕，昨个夜里睡到一半从榻上滚下来磕青了脸，让守在房里的桃红又惊又疼。

　　惊是吃惊，桃红没想到大小姐都这么大一个人了，睡起觉来还是没个正形，有时半夜起来给她盖被子，看她蜷成个麻花状，头埋在双臂间，脖颈夹住被角，是个死死不放的模样，嘴边还流着口水呢喃道“真好吃”，桃红一时竟不敢轻易动她的被子，还有时，睡到一半，桃红被大小姐床榻上的声响惊醒，以为是房间里进了老鼠又窜上了床，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结果发现是自己的大小姐在睡梦里上演了一场武全行。

　　桃红就这样心疼地想，毫无端庄自持之意，何夫人看见了估计要自责。

　　桃红拿五指和手肘用力，反反复复的给何书瑶推着，这捏法也是很讲究的，毕竟要舒筋活络，运行气血，所以不可太过暴力，得需下力持续而均匀。如今的府里头，没一个人能比她做得还好。

　　正沾沾自喜着，就听见大小姐突然“哎”了一声。桃红忙住了手：“大小姐，可是捏疼了？”

　　何书瑶慢慢地摇了摇头，问：“兰生呢？”

　　桃红答：“午睡醒了就出去了，说是跟着春杏去池塘里喂鲤鱼去了。”

　　何书瑶眉头微皱，显得有些不太高兴：“净顾着玩了，不回来吃饭啦？”

　　桃红笑了笑：“春杏出去的时候，去厨房装了几个马蹄饼，估计要在池塘一边喂鲤鱼一边喂兰生吧。”

　　何书瑶的眉头这才舒展了，点头道：“别饿着就好。”

　　桃红想着刚才马力来给柳儿通风报信，说姑爷回来了，却不来大小姐的德春苑，自己跑去颂贤堂那个偏僻的地方用膳去了。林言溪不是什么糊涂的人，他离开馥雍城的这些时日，应该也有仆役去给他通风报信，没有萍儿这件事，他也不会回来得这么快。

　　桃红自个儿也有些犯糊涂，还记得当日那幕血淋淋的场景，也搞不明白大小姐当日为何会那样利落地手起刀落。分明从襁褓开始，大小姐的手连勺子都没碰过，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当日怎么有挥刀的力气，让桃红也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她心里算计着姑爷知晓此事的态度，想着如今大小姐和姑爷日渐生出的嫌隙，又念着此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眉头不自觉地皱得紧紧的。

　　大小姐拿眼梢轻轻地扫她一眼，问：“林言溪回来了？”

　　桃红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又佩服于大小姐的心细如发，闷着头回答：“是，回来后吩咐小厨房重做了膳，姑爷到颂贤堂歇息去了。”

　　大小姐问：“楚荍在颂贤堂？”

　　桃红登时就想明白了，飞快在脑海里算了算当值的日子，可不正好轮到楚荍打扫颂贤堂了嘛，这不明白着是故意恶心人嘛。桃红有些愤愤的，心道楚荍这个贱蹄子可把什么事情都盘算好了，姑爷一回来，舟车劳顿的，她软趴趴地服侍一番，再把萍儿的事添油加醋地说给姑爷听，她煽风点火的本事可大着呢。

　　想到这儿，桃红跪下了：“大小姐，我得向您请罪。楚荍这个贱蹄子，我本以为她这几日消停了是安分了，没想到是憋着等姑爷回来，我等找个由头好好收拾收拾她，我要是能让她横起来，我桃红就永世吃不上肉，找不到男人，生不出孩子！”

　　她这毒誓发得何书瑶一头雾水，忙抬手把她拽起来：“你这都说得什么跟什么？呸呸呸！男人可以不找，孩子可以不生，肉是一定得吃的。”

　　桃红红着眼——不知是哭的还是气的——仰头满脸疑惑地看着大小姐。

　　大小姐的表情无悲无喜，一双眼藏着万水千山，沉沉的，像能叫人一眼望到底，又像云山雾罩，怎么也看不透。这样稀松平常的一张脸，这样平淡的一张脸，好像也并没有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大小姐如此轻描淡写，桃红倒摸不着头脑了，略一思忖忙站起来道：“大小姐，我再给你捶捶肩。”

　　何书瑶说：“不要锤了，再锤下去，饭要凉了。”

　　桃红复又开心起来：“哎！”

　　用完膳，何书瑶想起一件事来：“三姨娘的事怎么样了？”

　　这位三姨娘何书瑶没见过几次，是何书瑶嫁到永熙镇之后才被何老爷纳进门的，何书瑶只记得她年轻是真年轻，漂亮也是真漂亮，就是老爱浓墨重彩的穿金戴银，把自己打扮得香喷喷的，让旁人老远闻见鼻子就痒。

　　她刚进府的时候，人不大，架子端得十分大，听说在何府里折腾出不少事，老爷才把另辟宅子把她移过去的。

　　桃红对这位三姨娘意见也有些大，淡淡地回：“回大小姐，三姨娘跟四小姐一起入棺下葬了，府里一切都好，太太身子骨还是有些弱，不过已经可以起身去寺庙礼佛了，二小姐听说被老爷接回去了，又有人说又被送出去了，咱二小姐虽然命苦，不过也是命大福大。二姨太太跟小少爷最近闹别扭，她望子成龙，管得比嬷嬷还严，小少爷整日以泪洗面，想离家出走了都。就是老爷有点过不去，整日跟着太太去寺庙祈福，但听说常常在盥洗用膳时就突然仰天哀嚎，是个大悲的模样。”

　　桃红看大小姐，觉得大小姐的眼神有点不对劲，但还是继续说下去：“听马夫说，姑爷也很为这位三姨太太的命薄感到惋惜心伤，大小姐，接下来的日子，咱们可能也有点不顺心了。”

　　何书瑶没有说话，嘴角边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像弯月。

　　一尸两命，他倒是伤心了。

　　呵。

　　盥洗完毕，过了一会儿，春杏独自一人回来了，桃红笑着骂她：“臭丫头净顾着玩！”

　　何书瑶问：“兰生呢？”

　　春杏听见兰生的名字，就有些高兴起来，跑到何书瑶身边，挨着她腿边坐下，仰着头笑着回：“池塘里的鲤鱼都翻了白肚皮了，我说这些鲤鱼都死了，兰生不信，折了根柳枝，不死心地一个又一个地把它们翻了一遍，他费了一下午的气力，结果这些鱼又翻回去继续在池塘里死着了，他这会儿正坐在池塘边哭鼻子呢。”

　　何书瑶不留情面的说：“老爱哭鼻子，像个小姑娘。”

　　春杏说：“就是！长得也像！”

　　桃红说：“听到我们这样说！又得哭鼻子！”

　　主仆三人把兰生翻来覆去地埋汰了好几遍，当事人不在，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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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人齐了，府里终于可以搞点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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